Sarah Werner 著;何亞麗,朱含雨 譯;肖 鵬 校
如果“近代早期書籍”(early modern book)遇上“數字工具”,會產生怎樣的化學反應?關于這一議題,當前的討論集中在兩個層面,一是“獲取”(access),二是“文本”(text)。
首先,人們驚嘆于數字工具為近代早期書籍的獲取和使用所帶來的諸多便利。得益于EEBO(Early English Books Online,早期英語圖書在線)、 ECCO(Eighteenth Century Collections Online,18世紀館藏在線)和Gallica(法國國家圖書館數字圖書館項目)等項目,我們可以遠程訪問并下載世界上幾乎所有近代英語圖書或采用其他歐洲語言寫就的文本。學者們不需再為這些資源奔波于全球各地的圖書館,勞心勞力,消耗資金。
當然,遠程訪問的形式也有一些局限。這種局限首先體現在圖像質量方面。例如,EEBO項目并不直接對近代早期書籍進行數字化,而是取材自這些書籍的縮微膠片。鑒于EEBO項目是縮微膠片的數字化集合,其數據并非總能傳達原文本的物理細節。圖1 是EEBO 中的《哈姆雷特》第二版四開本。在該頁的每一行,都能看到混淆正文的污跡。作為對比,圖2是福爾杰莎士比亞圖書館以高分辨率圖像呈現的同一面開頁,雖然保留了墨水滲透紙頁的痕跡,但看起來更為清晰。

圖1 EEBO收錄的福爾杰莎士比亞圖書館①《哈姆雷特》第二版四開本的一面開頁

圖2 福爾杰莎士比亞圖書館以高分辨率圖像呈現的《哈姆雷特》同一面開頁

圖3 EEBO中一本1557年啟蒙讀物的一面開頁

圖4 福爾杰莎士比亞圖書館以高分辨率圖像呈現的同一面開頁

圖5 永遠不要混淆“Lord”和“Lady”
圖3、圖4提供了一個更經典的案例。由于EEBO中的圖片為黑白純色,無法辨別紅色字體,我們很容易忽略這本啟蒙讀物中的某些關鍵信息。圖5放大了圖4左邊頁面的中間部分,能清晰地看到紅色字體“joyes of our lorde”中的“lorde”實際上已經被黑色字體糾正為“Ladie”。如果忽略顏色的差異,無疑會誤讀文本。
筆者最喜歡的EEBO 案例來自一本1612 年哀悼亨利王子(Prince Henry)之死的書籍,見圖6、圖7。您意識到發生什么問題了嗎?這其實是一本悼亡書(mourning book),它被印制在帶有黑色邊框、甚至全黑的紙面上。書名頁由木版印刷而成,黑色紙張加白色字體。但在處理縮微膠卷時,有人認為一本書顯然不可能長成這樣。此君認為,書籍應該是黑色的字印制在白色的背景上②。所以,他顛倒了底片的黑白,憑空創造出一本并不存在的圖書。
上述案例提醒諸位圖像質量的重要性。一些機構正致力于提供更高質量的數字副本,相比EEBO和ECCO,它們還完全免費。例如,福爾杰莎士比亞圖書館已經將許多作品數字化,包括所有1642年以前的莎士比亞四開本和部分第一對開本(first folios)。大英圖書館同樣實現了部分藏書的數字化,賓夕法尼亞大學、普林斯頓大學、俄克拉荷馬大學、巴伐利亞州立圖書館等也開展了類似項目。英國民間歌謠檔案館(The English Broadside Ballad Archive)提供了一些高分辨率的彩色復印本,“通用簡明目錄”(The Universal Short-Title Catalogue)數據庫提供了所有15到16世紀的歐洲印本書籍,以及許多歐洲圖書館數字館藏的鏈接。

圖6 EEBO中一本1612年悼亡書的書名頁

圖7 同一悼亡書書名頁在EEBO項目第二階段時的樣貌
毫無疑問,數字工具降低了近代早期實體圖書的獲取難度。倘若讀者身在羅克維爾(Rockville)③的書房中,也能通過網絡一覽巴塞爾(Basel)④的伊拉斯謨(Erasmus)《新約》(New Testament)譯本,這便是數字工具帶來的一次勝利。
關于“近代早期書籍”和“數字工具”融合的另一個討論視角,則與“文本”(text)相關。當然,上述的“獲取”問題本就與“文本”問題息息相關——獲取與訪問的能力決定了文本閱讀的能力。但是,一些數字工具不僅僅幫助我們閱讀文本,更有助于“遙讀”的實現。比如,如果讀者對“黃樟”(sassafras)感興趣,甚至想知道這一名詞出現的文本情景,那么EEBO的“文字創作合作伙伴”(TCP,Text Creation Partnership)⑤顯然可以讓這一工作變得簡單一些。與此同時,針對文本,我們還可以進行有趣的計算分析,揭示難以發現的趨勢。例如,Michael Witmore 和Jonathan Hope新近的作品表明,所謂“體裁”,不僅關乎情節,亦和文本語句相關聯——歷史劇、喜劇和悲劇等作品類型各有其語法層面的獨特性。對筆者來說,這似乎可以說是數字人文帶來的另一次勝利。
但是,上文所謂的“勝利”并沒有跳脫傳統的閱讀形式。在這些工具的幫助下,我們打破了傳統的閱讀距離,可以在格但斯克(Gdansk)⑥閱讀福爾杰圖書館的書籍;也突破了傳統的閱讀速度,可以在幾分鐘內分析莎士比亞全集的所有文本。那么,還有沒有更多的可能性?譬如,是否能夠在數字工具的支撐下,以截然不同的方式閱讀文本?是否有望從文本閱讀研究走向文本物理特征的研究,以進一步幫助我們理解文本內容、解讀實體書的歷史及其文化創造過程?
數字工具確乎能夠幫助我們看到原本“視而不見”的文本。Lazarus團隊對《阿基米德重寫本》(Archimedes Palimpsest)的研究是一個典型的案例。《阿基米德重寫本》最早以一本13世紀拜占庭祈禱書的面貌出現在世人面前。該書謄寫在一份10世紀的手稿上,后人發現這份10世紀的手稿上竟然保存著古希臘數學家阿基米德的著作和多部其他不同時期的作品。利用多光譜成像技術(multi-spectral imaging)以及其他工具,研究團隊最終讓這些被“掩蓋”的早期作品重見天日,后來Google還利用該項目的數據集制作了這些早期書籍的數字副本。如果不借助數字工具,我們是無緣得見這些作品的。
最近還有一篇論文利用密度計研究中世紀手稿中的污跡,主要通過分析書頁中污垢的分布方式和位置來了解書籍的使用情況。一般來說,經常被翻閱的頁面會較臟,但密度計的檢測結果表明情況比想象的更復雜。論文中有一個案例:作者假設某本書書口處有兩種不同類型的污垢,很可能來自兩位不同的用戶。可密度計的分析卻顯示,這兩種類型的污跡其實有很高的相似度,很可能來自同一個人——或許是同一個人以不同的身份,手持此書面向不同的祈禱者而留下。當然,不是所有書頁上的污跡都能還原歷史,即使某些實體書上保留有明顯的使用痕跡,也可能因為藏家的修復活動而失去分析意義——但從另一個角度講,這或許又能幫助我們探索書籍在現代藏家手中所經歷的變化⑦。
污垢分布研究只是利用新技術重新理解書籍、閱讀“文本”的開始。安特衛普(Antwerp)的同行在報告中提到一個有趣現象,比利時的德文書籍與德國的德文書籍有不同的氣味。原因與紙張處理過程相關:紙張制作過程中需要添加施膠劑⑧,以保證墨水能在紙張表面停留并干燥,從而生成清晰易讀的標記。德國書籍會在多個制作步驟中添加施膠劑,而最后一次添加工作可能發生在書籍印刷后的裝訂環節。但銷往德國國外的書籍在印刷后就被馬上運走,因此錯過了最后的添加環節,而留在德國本土的書籍則經歷了這一完整流程。國內外圖書的化學成分因此有所不同,氣味也各有差異。如果這一判斷沒有差錯,早期德國書籍的氣味不僅可以幫助學者了解紙張與書籍制造的物理過程,還有助于追蹤早期印刷作品的流通情況。利用計算機分析書籍的味道,并采用特定軟件呈現這些氣味,研究人員有望生動還原圖書是如何被制造、銷售和使用的。
我們還能使用新技術探索其他與書籍相關的官能感覺。紙張(或羊皮紙)的官能感覺是書籍的構成要素之一,可以提供許多信息:紙張的厚度、顏色和柔韌性能告訴我們生產成本,在某種程度上也可以讓我們了解這本書的目標用戶及其使用體驗。很多有想象力的研究議題隨之而生。例如,在數字媒體的閱讀過程中,這些官能感覺是怎么樣的?3D打印可以復制各類紙張的體驗嗎?我們能通過紙張的物理特性推測出它剛“出爐”時的外觀和觸感(以及其他官能感覺)嗎?
紙的三維立體感超出了人的觸覺所能感知到的范圍。書籍的制作過程和文字的書寫過程本質上是對紙張施加壓力的過程。人們通過種種形式,在紙的一邊留下凹痕,在另一邊留下凸痕——從書寫時期到印刷時期概無例外。在大多數情況下,這些凹痕是可見的,因為造就凹痕的工具(打字機、雕版、筆)會留下清晰的墨跡。但有些時候只有凹痕而無墨跡。比如,兩張紙碰巧同時卷入印刷機,下面那張便接觸不到墨水。又如,打字機用來壓平紙張的部件也可能留下壓痕(見圖8)。

圖8 福爾杰莎士比亞圖書館編號STC 7043.2圖片(此圖為側光下效果)
在造紙過程中,造紙模具中的線與框也可能留下痕跡——一旦開始從這些方面思考,我們能在紙頁上找到更多的“形態”變化:蛀孔,折角,縫合后留下的洞,裝訂留下的孔,雕版上的刻痕,等等(見圖9)。如果不將書籍視為閱讀素材來看待,而是作為一種“地形圖”來“閱讀”,我們可以發現諸多意料之外的驚喜,我們的數字化策略也應就此做出調整⑨。

圖9 各種各樣的“痕跡”
進一步地,還可以使用數字工具實現圖書收藏環境的可視化。這時書籍不再以一本本孤立圖書的面貌出現,數字工具能把它還原到所在“場景”(圖書館)之中。圖10是布拉格斯特拉霍夫(Strahov)修道院圖書館的360°室內全景視圖,我們不僅能縱覽整個房間,還可以放大屏幕以瀏覽書架上的圖書標題(圖11)。看起來這只是一項華麗浮夸的技術,但想象一下,如果能和其他技術結合,最終實現書架瀏覽與目錄數據之間的互相轉換,那它的內涵就不只是“華麗浮夸”了。
如果數字工具能幫助我們拉遠與書籍的距離,以重新認識這一習以為常的事物,或許可以藉此學到一些意料之外的新知識,譬如再度審視書籍是如何被制作與使用的。周遭的人不斷提醒:我們正處于數字文本的萌芽期。身處數字文本的“搖籃本”時代,想象和觸碰數字工具在“獲取”“文本”等方面帶來的無限可能,不禁心潮澎湃!

圖10 斯特拉霍夫圖書館室內全景視圖

圖11 斯特拉霍夫圖書館書架上的圖書
注釋(①③④⑤⑥⑧為譯者注)
①福爾杰莎士比亞圖書館(Folger Shakespeare Library)位于美國華盛頓國會山,是一所獨立的研究型圖書館。該館由福爾杰夫婦創立,1932年開放,主要收藏近代早期的特藏資料,擁有世界上最大的莎士比亞印本書館藏。
②Ian Gadd 最早向筆者提供了這一案例。
③美國馬里蘭州蒙哥馬里縣的一座城市。
④瑞士第三大城市。
⑤2000年在密歇根大學圖書館成立的非營利組織,與3個主要的歷史書籍數字化圖像提供商EEBO、ECCO 和Evans Early American Imprints(Evans美國早期印刷品)合作,以它們為語料庫進行文本轉錄和標記。
⑥波蘭濱海省的省會城市。
⑦Kathryn M.Rudy,“Dirty Books:Quantifying Patterns of Use in Medieval Manuscripts Using a Densitometer,”Journal of Historians of Netherlandish Art 2: 1-2(2010).http://www.jhna.org/index.php/past-issues/volume-2-issue-1-2/129-dirty-books.
⑧一種造紙添加劑,主要分為漿內施膠和表面施膠。在紙上施膠可提高紙張抗水、抗油、抗印刷油墨等性能,同時可提高光滑性、憎水性、印刷適應性。
⑨Randall McLeod的論著促使我認識到將印本書作為物理實體研究的可能性,如:R.MacGeddon,“hammered”in Negotiating the Jacobean Printed Book, ed.Pete Langman (Farnham, Surrey, England; Burlington,VT,USA:Ashgate,2011),137-1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