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凌云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00)
“很+名詞”結構作為一種超常搭配,一經產生就引起了語法學家們的興趣。該結構的早期研究主要集中在對其存在合法性的討論方面。有一些學者明確表示,該結構不符合漢語語法規則,因此不會固定下來被人們廣泛使用,但事實是“很陽光”“很中國”“很女人”等說法層出不窮,“很+名詞”結構已經成為人們評價某事物時經常采用的一種固定模式。伴隨語言研究的發展,系統功能語義學派、認知語言學派等相繼產生,他們開始強調語義的作用。跟隨時代潮流,現代漢語研究也利用義征分析法、語義指向分析法解決了很多難以用語法規則解釋的問題,尤其對于一些非常規結構,語義分析的解釋力更強。因此本文從語義著手,以“很”與名詞的語義雙向選擇作為主導思想,綜合多種名詞的分類方法,來探究不同種類的名詞與副詞“很”組合的實現條件。同時試圖通過分析該結構出現的原因和產生的效果,深化讀者對“很+名詞”結構整體面貌的認識,使讀者能夠對進入該結構的名詞類型做出預測和判斷,并且幫助讀者認識語義分析的獨特作用。文中語料均來自北京大學語料庫(CCL)和北京語言大學語料庫(BCC)。
“很+名詞”結構成因復雜。首先,成因問題涉及語言內外。內部因素指語言自身系統,因為語言內部系統會影響言語表現形式;外部因素指語言環境,因為不論是社會環境還是具體的上下文,都會影響詞語的使用和表意效果;同時由于語言是人類交際的重要工具,所以人類也會對語言的使用產生影響。其次,“很+名詞”結構具有很高的使用價值,除了表意生動形象外,該結構還能充當多種句法成分,運用靈活。
1. 意合語言
形合與意合是語言學家王力在《中國語法理論》中提出的兩個概念。“意合”側重于利用內部含義,即通過隱形的邏輯關系來銜接語句[1],比如:
(1) 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馬致遠《天凈沙·秋思》)
這首詞的前三句沒有動詞、形容詞,甚至沒有銜接詞,完全由名詞堆積而成,但它語義完整連貫、內容豐富,只利用名詞所代表的意象就創造了一幅動人的鄉間秋景圖,其間所蘊含的蕭瑟意境也感染了一代又一代漂泊異鄉的游子,展現了言不盡意的效果。這是由隱含在名詞表面意義下的意蘊銜接了整首詞的內容。而“形合”指的是通過明顯的外部形式(包括詞的形態變化、銜接詞等)把離散的個體詞連接為段落篇章。比如英語,它力求以言表意、言盡其義,因此十分重視語言的外部形式。如:
(2) 三人行,必有我師焉。(《論語》)
(3) 英語譯文:In the company of three,one can always find a teacher.
通過對比可以明顯看出,英文語句比漢語的篇幅長,而且在英語譯文中使用了“In the ……of”意為“在……中”;并用“one”表示“某人”作主語,而這些表達在漢語中完全不必要,漢語意義銜接是由蘊藏在語義中的“語義脈絡”所實現的,這種“意脈”隱藏在語言內部,需要讀者結合經驗去領悟[2]。
漢語是意合語言的典型代表,意合系統決定了漢語結構的簡約性和語義的模糊性,而這也是漢語中許多不符合語法規則的結構產生的深層原因。
2. 環境作用
環境屬于外部因素,它包括社會大背景和語境,社會背景為“很+名詞”結構的產生提供材料,語境則幫助對該結構的理解。
從產生方面,社會的發展促進新詞的產生和語言的靈活應用,而語言的靈活運用就會引起語言固有結構的變化。具體來講:首先,大量新穎的詞匯通過地域聯系、信息交流等渠道進入現代漢語中,為該結構的產生提供了豐富的材料;其次,不同于漢語中的原有詞匯,這些新詞還不能夠完全適應漢語規則,它們應用靈活,甚至會打破漢語規則的束縛,使原有結構發生變化,并進一步取得存在的合法性。如“民主”一詞原是日本詞匯,而后被中國引進并且與副詞“很”靈活搭配,如:
(4) 我們的國家很民主,凡是公家的東西都可以自取。(1994 年報刊精選)
從理解方面,對于“很+名詞”結構語義的準確理解依賴于語境的限制和激活。由于該結構表達修飾意義,對該結構的理解需要突破名詞的一般指稱作用,將目光集中于名詞的屬性義上。但是不同的人對于同一個名詞的屬性存在理解差異,所以該結構就會出現表意歧義。因此,只有在語境的限制下,正確表意的語義特征才能得到激活,從而能夠消除理解上的歧義和障礙,使該結構的存在具有合理性。比如:
(5) 王四海為人很四海,善于應酬。(網絡語料)
“很四海”是一個臨時組合的結構,單獨使用語義不明確,但是在該句話中,“四海”前面有名字提示,后面有“善于應酬”的解釋,表示這個人的性格八面玲瓏,能夠左右逢源。這是通過上下文語境促進了對“很四海”結構的理解。
背景知識也屬于語境的一種,如:
(6) 我很堂吉訶德地向前沖,但依舊趕不上時代的步伐。(微博評論)
例子中的“很堂吉訶德”對一點都不了解堂吉訶德的人來說,可能根本不理解其中的意思,因為堂吉訶德不僅是一個專有名詞,而且具有特定的意義,即嚴重脫離現實,沉迷幻想,以致被時代所拋棄。因此對該結構的理解必須要建立在有一定背景知識的基礎上,如果不考慮聽話人的閱歷知識水平,任意搭配,就會導致交際不暢,同時該結構的合理性也會受到質疑。
3. 認知因素
認知語言學提出,語言是對客觀世界的反映,人們領悟意義是將自己的身體體驗投射到抽象概念中。因此該觀點主張人類思維會對語言產生影響,關于“很+名詞”結構的成因,也可以利用認知理論中的相關概念來解釋。
首先是原型范疇理論。原型范疇指具有該類范疇典型屬性和特點的成員集合。該理論的模型隨處可見,比如在生物界中,鯉魚、花鰱、帶魚是典型的魚類,但鱷魚、海豚就不是魚類。因此,我們在給各種現象分類時,首先要劃定核心成員的范圍,然后再識別出外圍的非核心成員,這樣可以幫助我們理解各類范疇的典型屬性。根據這種原理,我們認為適用于“很+名詞”結構中的名詞是名詞范疇的非核心成員[3]。一般來講,語言范疇與現實世界存在著對應關系,其中名詞大致對應實體范疇,具有指稱義,如“天空”“大地”“綠草”等;動詞對應活動范疇,具有動態義,如“跳”“走”“跑”等;形容詞對應性質范疇,具有性狀義,如“紅”“高”“快”等。但在實際運用中,這三大類詞類與其具有的特征并非是一對一的關系,只有各詞類的典型成員才具備各詞類的典型特征,這時詞類屬性才確定無疑。但非典型成員可以具有其他詞類的特征,這種情況類似于漢語中的兼類現象。“很+名詞”結構中的名詞應該屬于原型范疇的外圍成員,即非典型成員,而只有非典型的名詞成員才會具有形容詞的性狀義,甚至是動詞的動態義。比如“理想”“科學”“經濟”“困難”等名詞具有性狀義的特征,我們既可以說“我有一個理想”,也可以說“理想的生活”;“病”“建議”“領導”“總結”等名詞具有動態義的特征,我們既可以說“生病了”,也可以說“我病了”。
其次,圖形與背景理論也可以用來解釋“很+名詞”結構的成因。該理論是指當我們感知一系列事物的空間關系時,往往將一個突出事物作為視覺焦點,其余事物自動充當其背景,其中焦點被稱為“目的物”,背景被稱為“參照物”。焦點位于中心地位,具有凸顯性,吸引注意力等特點;而背景就是指位于陪襯地位,或處于邊緣,不容易辨認的事物。而在“很+名詞”結構中,一些名詞就是由形容詞語素+名詞語素構成,因此我們可以把形容詞語素看作認知焦點,而名詞語素就是背景,整個結構凸顯的是形容詞的屬性,名詞只處于陪襯地位[4]。例如,“忠心”“溫情”“喜劇”“淑女”“專家”等名詞構成“很+名詞”結構時,它們的語義往往指向的不是名詞語素,而是形容詞性語素。“很溫情”中表示程度“很”的語義指向不是“情”,而是“溫”,等于說感情很溫和;“很忠心”中“很”的語義指向為“忠”,表示忠誠的程度。
“很+名詞”結構應用靈活,不僅在口語中比較常見,在文學作品中也十分常見。它可以充當句法成分,具有很強的語法功能。“很+名詞”結構在句子中可以作謂語、定語、狀語、補語,有時甚至能夠單獨使用[5]。
1. 作謂語
當“很+名詞”結構作謂語時,常常描述主語的性質或狀態,如:
(7) 臉上的表情很狡猾,很無賴,很惡棍,很流氓。(莫言《四十一炮》)
(8) 你總是很英雄的。(何立偉《小城無故事》)
例中“很無賴”“很惡棍”“很流氓”“很英雄”這四個詞語都是表示主語的性格特征的,指的是主語具有像“無賴”“惡棍”“流氓”“英雄”一樣的性格。
2. 作定語、狀語
句子中定語、狀語的作用在于限定事物或動作,增加語言的準確性、嚴密性。當“很+名詞”結構充當定語成分限制名詞時,多表示人或事物的類別、屬性、來源,而其充當狀語成分限制動詞時,多表示方式、手段、語氣。比如:
(9) 他需要一個很女性的人來體貼他。(瓊瑤)
(10) 這個名字,給人一種很詩意的感覺。(《人民日報》1999 年11 月26 日)
(11) 他很紳士地幫我把行李提上車。(《人民日報》海外版2014 年8 月23 日)
(12) 她也可以很孩子氣地關掉正在看的電視(《人民日報》2005 年11 月5 日)
例(9)(10)中的“很女性”“很詩意”用作定語,分別修飾“人”和“感覺”,表示類別和屬性。例(11)(12)中的“很紳士”“很孩子氣”作狀語,“很紳士”表示朋友幫“我”提行李的方式,“很孩子氣”表示她生氣時的神態。
3. 作補語
“很+名詞”結構在句中常常用來說明人或物的性狀,表現人或物的狀態,多為情態補語。如:
(13) 在長期的寡居生活中她變得很父性了。(《人民文學》1986 年第5 期)
“很父性”為情態補語,表示人物的狀態。
4. 單獨使用
“很+名詞”結構在對話中可以作為回答,獨立使用。
例(14)問:“你覺得這部電影帶給你的感
受怎么樣?”答:“很現實。”(網絡語料)
在對話中,由于有語境做補充,所以經常會出現省略,這里“很現實”單獨使用是對“這部電影很現實”的省略。
副詞“很”能夠和名詞相互組合,因為它們的語義能夠相互兼容,具有共同的語義基礎[6]。從名詞角度分析,它一方面可以表示指稱,用來聯系客觀世界;另一方面也可以用于陳述,表達事物的內涵。而在“很+名詞”結構中,名詞所凸顯的不是指稱義,而是內涵屬性義,屬性代表人類對該事物特征的認識,帶有〔+程度〕〔+性狀〕等語義特征。比如:
(15)“很垃圾”“很娘”
例子中的“垃圾”并不是指一堆實在的垃圾,而是借用它的內涵義表示一些東西沒用或污穢,具有〔+無用〕〔+骯臟〕的語義特征;同理該結構中的“娘”也不是指母親,而是表示女性溫柔、含蓄的性格特點。
從副詞角度分析,“很”可以修飾形容詞,尤其能夠和性質形容詞搭配,也帶有〔+程度〕的語義特征。比如說:
(16)“很紅”“很高”
“很紅”“很高”凸顯了性質形容詞“紅”“高”的屬性程度,因此在雙向語義分析之后發現“很”與名詞具有的共同的語義基礎,兩者可以進行搭配。
雖然在“很+名詞”結構中,名詞位于主要地位,但是由于該結構是語義雙向選擇的結果,因此對于副詞的分析也很重要。
首先,副詞分為程度副詞、情態副詞、范圍副詞、否定副詞、時間副詞五大類,各類副詞都能和名詞進行組合,比如:
(17)“多氣派”“就兩天”“剛周一”“無奮斗不青春”
根據語料統計,程度副詞與名詞的搭配頻率最高,一方面是因為程度副詞只表示程度,語義特征單一;另一方面是因為在“很+名詞”結構中,主要由名詞的屬性義發揮作用,而程度副詞只能修飾屬性義,所以程度副詞與相關名詞就可以搭配[7]。搭配過程可以描述為:程度副詞帶有的程度義激發了與之搭配名詞的內涵屬性義,該副詞又限制了名詞的其他潛在義素不被喚醒。比如:
(18) 袁紹他現在很牛啊。(《易中天品三國》)
例(18)中的“牛”具有很多內涵義,可以用來表示體積大、數量多的意思,如“牛毛”“汗牛充棟”;也可以形容健碩有力氣,或者聯想到性格方面勤勤懇懇、腳踏實地等。但與副詞“很”搭配時,“牛”的這些語義特征都被限制,只凸顯出了“了不起”“優秀”的內涵意義。
其次,“很”是一個絕對程度副詞。王力先生將用于比較的程度副詞叫相對程度副詞,將用于表示程度的程度副詞稱為絕對程度副詞。相對程度副詞如“更、還、稍微、比較”等,能夠表現出與同類性質的事物相比較時所體現的差別。而“十分、相當、極、很”等是絕對程度副詞,這類副詞也有比較對象,只不過比較對象不是實指的而是泛指的,不是具體的而是抽象的。
根據語料顯示:在“程度副詞+名詞”結構中,絕對程度副詞比相對程度副詞的使用頻率高,這是因為絕對程度副詞的使用更加便利簡約,不受局限[8]。如:
(19)“稍微差一點”和“很差”
“稍微”是相對程度副詞,有比較的對象,因此需要有“一點兒”“一些”“幾分”等詞與之呼應,來表現不同事物之間的差量;而“很”是絕對程度副詞,沒有具體比較之物,不需要與表示數量的成分相呼應,所以使用范圍更廣。
再次,在絕對程度副詞中,“很”與名詞搭配的頻率較高,原因是與“太”“相當”“頂”等這些絕對程度副詞相比較,“很”表達的是客觀描寫和判斷,只凸顯名詞固有的屬性,并且平緩地傳達出發話者想要表達的語義,而“太”“頂”等都包含了強烈的主觀情感因素。如:
(20)“很學術”和“太學術”
前者用于客觀描述一個人的行事作風帶有嚴謹規范的特點,后者則偏重于評價做事風格具有學究氣,有些貶義色彩。
“很+名詞”結構整體充當了形容詞的修飾作用,因此在該結構中,名詞的屬性義占有重要地位,而副詞“很”只是一個誘因,它負責將名詞屬性義的隱含義征〔+程度〕〔+屬性〕激發出來[9]。但“很”與不同類型的名詞進行搭配會產生不同的語義效果,因此有必要對名詞進行分類。
首先,“很+名詞”結構中名詞的基本義或聯想義能夠反映該名詞所指稱事物的性狀特征,而這些性狀特征中就包含有一定程度的“深淺”“輕重”“強弱”等不同范疇的度量義。根據凸顯的〔+度量義〕,可以將名詞分為三類:語義蘊含類、語素包含類、語境賦予類。
語義蘊含類名詞就是指一些名詞所表達的基本義或附加義本身就存在程度的強弱,因此如果名詞與程度副詞的組合成立,那么該組合凸顯的就是名詞的量度義。這一類詞語主要是抽象名詞,如:
(21) 因為合約是否合法有效,這個很關鍵。(莫里哀《吝嗇鬼》)
(22) 他們有時候問我的很多問題,都是很基礎的東西。(網絡語料)
“關鍵”“基礎”都是抽象名詞,“關鍵”表示重要,指處于中樞地位的人或事,其中“重要的、位于中樞地位”就含有度量特征;“基礎”也表示最基本的,這類名詞往往含有“極量義”,因此也帶有程度量。
語素包含類名詞就是指一些名詞的構成成分中包含有形容詞性語素,而形容詞本身就表示事物的性質特征,含有強弱、深淺的程度義,因此可以受到副詞“很”的修飾。這類詞語也主要體現在抽象名詞中,比如:
(23) 他的仆人都對他很忠心。(大仲馬《基督山伯爵》)
(24) 他只是很溫情地擁抱一下她。(瑪麗卡·烏夫基爾《女囚》)
(25) 有的作者風格很熱血。(《人民日報》2017 年5 月2 日)
(26) 太陽在秋天很女性,嫵媚,多姿。(蘇葉《玫瑰》)
“忠心”“溫情”“熱血”“女性”都是抽象名詞,而其中蘊含的“忠”“溫”“熱”“女”本身就是形容詞語素,帶有描寫修飾的性質,因此可以和副詞進行搭配。
語境賦予類名詞指由于語言環境的影響,某些原本不具有程度意義的名詞意義發生改變。在“很+名詞”結構中這類名詞與程度副詞組配后產生了量度特征[10],這類名詞也屬于抽象名詞,例如:
(27) 那是個有點身量的年輕女子,略顯方形的臉龐挺端正,發型和衣著都很大眾化,從上到下看不出有什么“藝術家”的跡象。(《人民日報》1996 年5 月)
(28) 女同事很理想主義地認為自己的真誠可以打動丈夫。(網絡語料)“大眾化”本身并不具有表示程度深淺的語義成分,但由于受到了上下文的影響和制約,所以具備了量度義。同理,例(28)句中“女同事”“理想主義”的天真、浪漫與現實的殘酷形成對比,產生了相對的差異性,這些語境就為程度副詞提供了使用空間。當這些詞語前面加上了程度副詞后,“大眾化”和“理想主義”的強弱程度就得以凸顯,因此詞義發生了一定的變化,獲得了不同范疇的量度義。
其次,名詞蘊含的〔+屬性義〕也是與“很”搭配的重要依據。根據凸顯的〔+屬性義〕可以將名詞分為內涵凸現式、特征概括式、概念狀化式、形象比喻式四類。
內涵凸現指名詞的內涵義被凸顯。內涵凸現式名詞大都是指人名詞,該類名詞帶有不同社會階層和社會角色典型性格特征,如:
(29) 他微微一笑,臉上的表情很狡猾,很無賴,很惡棍,很流氓。(莫言《四十一炮》)
(30) 她記起阿美的叮嚀,很淑女地走過去。(于晴《紅蘋果之戀》)
“惡棍”“流氓”“淑女”等表示一類人物,這類人物包含著人們公認的性格特征,如“惡棍”“流氓”表示蠻橫、無賴的地痞混混;“淑女”指溫柔得體、優雅大方的女性等,在這些指人名詞前加上“很”就凸顯了這些人物所具有的性格特征。
特征概括式名詞主要指地域名詞,這些名詞的內涵義中包含了某一地區的典型的風土人情,能夠引起讀者對該地域獨特風格的某種聯想和共鳴,如:
(31) 在他們的眼里,這里“很中國”。從仿古樓軒上的飛檐斗拱、五顏六色的彩繪……(《人民日報》海外版2001 年10 月13 日)
(32)“今秋流行很上海”、“那人的風度很英國”,媒體上報道國外女性崇拜政治領袖時,甚至用了“普京很男人”這樣的詞兒。(《人民日報》海外版2003 年1 月8 日)“很中國”使人聯想到中國傳統建筑的特色:亭臺樓閣的精美絕倫;“很上海”則會聯想到上海新興時尚的特點;“很英國”讓人很容易想到英國優雅得體的紳士風度。
概念狀化式名詞類似于“性狀化”,即名詞突破指稱作用而獲得與之語義相近的形容詞的描寫作用,這類名詞大都是指抽象名詞。例如:
(33) 很浪漫很青春的話語。(《人民日報》海外版2004 年8 月9 日)
(34) 一個很現實的問題又擺在我們面前。(《人民日報》1998 年)
“青春”“現實”都是抽象名詞,因此它們的指稱對象不是具體可感的實體,而是人們對附屬在實體上性質的抽象概括,因此其中的內涵義不免具有模糊性、抽象性。
形象比喻式名詞是指一些名詞利用比喻的修辭手法獲得新的意義,這些名詞大都是一些指物名詞,也有少數專有名詞。
(35) 對方說有人在搞你,材料都到紀委了,證據很鐵。(莫言《豐乳肥臀》)
(36) 在北京建立了一家特殊兒童示范村,并給它取了個很陽光的名字。(《人民日報》海外版2006 年3 月2 日)
“鐵”表示“像鐵一樣堅硬”,“陽光”表示“像陽光一樣溫暖明亮”,都是以專有名詞為基礎,借用比喻的手法凸顯這類專有名詞的獨特屬性。
“很+名詞”結構具有很高的使用價值,這主要得益于這種結構滿足了語義表達生動、準確的要求,并且該結構具有使表達言簡意賅的效果,也符合人們新穎、經濟的語言使用原則。
1. 顯示細節義
從語義表達來看,在實際使用中,當相關名詞進入“很X”結構中后,它所使用的就不再是本質義,而是臨時賦予的細節義。“很+名詞”結構將某事物所具有的某種性質的細節提取出來并予以凸顯,這樣使得表意更準確[11],比如:
(37) 絨布的圓領衫,寬大的睡衣,絨拖鞋,很家居,很女人。(六六《王貴與安娜》)
(38) 這條子太狠了,看上去很女人,做事卻很男人。(李承鵬《尋人啟事》)
(39) 麗池古堡的感覺很女人,被公認是英國最可愛的城堡。(網絡語料)
例(37)中的“很女人”指“安娜”的穿搭很有女人味,使人感受到女性的親切與溫馨;例(38)中的“很女人”指面貌外表女性化,長相精致溫婉;例(39)中的“很女人”突出的是女性甜美可愛的性格特征。“女人”一詞本身包含的語義特征十分豐富,比如長相小巧玲瓏、精致可愛,性格嫻靜甜美、溫婉含蓄,等等,但在不同的上下文中,“女人”的不同細節義就被凸顯出來了。
2. 生動形象
“很+名詞”結構中的名詞由于和副詞“很”進行組合,語義特征發生了變化,使得某些細節意義得到凸顯,以至于被說明事物的某些特征也得以凸顯,使描寫效果更加形象生動,讀者也更容易接受與理解。如:
(40) 那些很舒適的石凳也沒人坐,我很農民地覺得這是天大的浪費!(《京華時報》2004 年6 月8 日)
例(40)中借助“很農民”將“我”認為舒適的石凳沒人坐是一種浪費的感覺形象化,因為在傳統觀念中“農民”具有“樸實”“節儉”的典型特征,所以會對一些奢侈浪費現象產生反感心理,而以“很農民”來描寫“我”當時因浪費所產生的厭惡心理,就能使讀者深刻地理解這種感受。
1. 新奇性
在語言運用中,說話人出于求異心理往往會故意打破傳統語法規則,使自己的語言獨特新穎,以獲得廣泛的關注,而“很+名詞”結構就是人們追求新奇價值的結果。具體來說,在該結構中,名詞指稱義越強,表示該名詞越局限于某一具體事物,而具體事物帶給讀者的“異感”很強,因此具體名詞相比于抽象名詞的“異感”更強。如:
(41) 老金穿著依然很農村。(人民網2004 年1 月6 日)
例(41)中“農村”是具體名詞,指個體事物,因此異感強。用“很農村”來傳達“老金”的平凡樸素,具有濃厚的鄉村氣息。與直接運用“很淳樸”“很樸素”等“很+形容詞”結構相比,“很農村”的說法更新穎,更容易獲得讀者的關注。但“異感”并不是絕對的,因為語言作為重要的交際工具一直被人們廣泛使用,而一個詞語的“異感”強弱會隨著它使用頻率的增加而減弱。
2. 言簡義豐
“很+名詞”結構形式簡潔,但內容豐富。一方面,在漢語中一般很難找出與名詞的表達效果嚴格對應的形容詞;另一方面,即使某些形容詞在語義表達方面符合要求,在結構形式上卻不如“很+名詞”簡潔。如:
(42) 看似很淑女地把兩手交握放在腿上。(《非誠勿擾》)
“很淑女”一詞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女子舉止優雅、嫻靜溫柔、衣著得體、容貌姣好等特點。如果單獨使用“很得體”“很優雅”“很嫻靜”等表達這個意思,雖然語義相近,卻無法窮盡女子的全部特征,而將這些形容詞全部呈現出來,又顯得冗雜重復。因此,選擇用“很淑女”來表達,不僅言簡義豐,還能給讀者留下想象的空間[12]。
綜上所述,“很+名詞”結構的生成原因很復雜,涉及語言內外部因素。內部因素指語言自身系統,外部因素指語言環境。同時,由于語言是人類重要的交際工具,所以人類的語言使用習慣也是這一結構產生的重要原因。從語義分析的角度看,“很+名詞”結構的存在具有合理性:副詞“很”與相關名詞在〔+程度義〕〔+屬性義〕的語義特征上具有兼容性。“很+名詞”結構在語義表達上具有凸顯細節義、使語言更加生動的功能,能夠以最精簡的形式表達出意猶未盡的內容,新穎獨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