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鵬
圖書館事業、圖書館學研究與圖書館學教育盡管分屬不同的社會部門,但由于“圖書館”這一中心機構的存在,它們的命運緊密相連,互為牽引。圖書館學絕不僅僅研究圖書館,相應的教育體系也不應只為圖書館培養人才,但圖書館學研究和教育因圖書館事業而生、為圖書館事業服務。從出生之日起,事業、教育和研究之間就存在一份“命運契約”,三方同呼吸、共命運。
所謂“命運契約”,是指圖書館事業、圖書館學研究與圖書館學教育有各自不同的立場、行動和職責,但三方以推動圖書館發展為共同約定的使命,結成命運共同體。“命運契約”不僅關乎“不忘初心”中的“初心”二字,也是圖書館研究和教育發展的根本與根基。如果圖書館學研究能為圖書館事業發出聲音、提供建議,為其爭取新的發展空間;圖書館學教育能為圖書館事業培養最優秀的人才、守好核心陣地,那我們就有資格、也有底氣把相應的經驗拓展、復制到其他信息機構、文化機構乃至信息社會中的任何一個組織。
輕視、忽視乃至于破壞事業、教育與研究之間的“命運契約”,很可能導致相應的工作或研究走入歧途。有學者指出,21世紀以來,網絡化、數字化給圖書館帶來的一個革命性變化是圖書館知識資源主權的異化,導致一切圍繞數字資源管理的技術和方法不再來自圖書館,而是系統商和數據商[1],某些研究遭遇實用性和可用性方面的挑戰。進一步講,大數據、云計算、人工智能等新興技術體系日益流行,但相關領域很少直接觸碰核心算法,主要通過調用外部“黑盒子”展開應用實驗,在實踐中進行檢驗同樣非常重要。可對大部分圖書館學研究者(頂級學者和有特殊背景的學者不在討論之列)而言,與商業界達成合作的難度很大。相比之下,圖書館學研究者、從業者天然地綁在一起,雙方的信息互動、深入協作甚至身份轉換比較順暢,有望讓應用問題落地。
類似挑戰在業界同樣存在。譬如,少數圖書館重視計算機科學畢業生甚于圖書館學畢業生,對有自主研發需求的圖書館,完全可以理解;但對沒有自主研發需求的圖書館,計算機科學畢業生真的比圖書館學畢業生更適合嗎?圖書館界在1990年代后不再主導圖書館自動化系統開發,此后圖書館對系統的發展方向就失去了話語權,只有作為用戶的建議權。在商業利潤壓迫下,建議權的力量相當薄弱。如果想要發揮建議權作用,更需要的角色是“產品經理”而非“程序員”。簡言之,圖書館需要的是對業務流程有深入理解和領悟的人才,盡管當前圖書館學學生的技能培養存在缺憾,但只要在一定程度上調整培養內容,他們無疑更適合相關工作。
教育界也有類似情況,教育者有時候對圖書館的真實需求并不足夠了解。例如,當編目外包已成不可逆轉的趨勢,我們要堅持何種理念傳授編目知識?其回答涉及傳統核心知識的再定位問題,不能閉門造車。
針對上述現象,近年議論紛紛,大致可以歸納為兩種截然不同的思路。
第一種思路可以歸納為“廢約之路”,廢除“命運契約”,切斷圖書館事業、研究和教育之間的關系,三方各自建立話語體系、各自解決自己的問題。回顧歷史,從1980年代的基礎理論浪潮開始,隨著圖書館學基礎理論逐漸泛化為以信息交流為中心概念的理論研究,圖書館學研究就開始走上這條道路。其后在市場經濟、專業調整和iSchools 運動的推波助瀾下,三方在這條路上漸行漸遠。近年發酵的圖書館學“改名”“取消”等呼聲可以視為“廢約”路線的后續影響之一。然而“廢約”路線披著“因應變革”假面,拋棄圖書館事業、研究與教育的共同使命,忘卻了圖書館學研究、教育首先應該為圖書館事業服務的初心,會導致圖書館事業專業化人才輸送日益減少,行業和研究支持力量逐步縮小,最終對全民閱讀、公共文化服務體系建設等重要工作造成阻滯,是不可取的。
第二種思路可以稱為“重訂之路”,重新審視圖書館學研究、教育與事業發展之間的關系,重新訂立“命運契約”。時代確實在變,但圖書館精神不變、初心不改。近年中山大學資訊管理學院圖書館學團隊的探索經驗表明,這條路雖然不易,但它或是破解困局的可行之路。“重訂契約”并非空洞的說辭,破解困境的關鍵并不是盲目跟隨潮流、驚懼外部風吹草動,而是要回到圖書館領域本身,審視三方處境的變化及其關系的動態發展。
我們需要重新訂立一份怎樣的契約?質言之,新時代的圖書館事業、研究和教育三方如何重新攜手并進?要回答這個問題,應該先明確:和百年前的圖書館領域相比,當今圖書館事業、研究和教育出現了何種關鍵的變化?應該像“庖丁”一般,找到關乎三方要害的關節點,作為破局的切口,揭開新時代圖書館事業發展的關鍵特征,呼應圖書館學研究的轉型,推動圖書館學教育觀念的轉變。筆者認為“圖書館生態系統”就是“解牛”的關鍵概念。
圖書館業界、學界和教育界向來重視外部環境(包括且不僅限于政治、技術、經濟)的影響,“變革”“轉型”從30年前開始就是熱門話題。以技術為例,從云計算、人工智能到5G,我們曾反復列舉它們對圖書館的各種正面和負面影響,嘗試以此觀望未來[2-3]。如今反思,當同樣的技術體系、外部環境滲透到不同行業、領域時,往往會產生截然不同的影響,因為每項事業有其獨有的內部邏輯。在這個時代,如果只是漫談外部變化和技術革新,忽視圖書館事業的內部邏輯,那么,我們的觀察將缺乏足夠的洞察力。必須把外部生態變遷投射到圖書館的內部邏輯之中,切實把握技術與事業之間的互動關系。為實現這種從“外部話語”到“內部話語”的轉變,筆者認為,“圖書館生態系統”的崛起是21世紀圖書館事業最深刻的變化之一。
業內對圖書館相關“生態圈”或“生態系統”有不同提法,有的從信息生態角度出發[4],有的借生態環保和綠色圖書館視角進行闡述。本文對“圖書館生態系統”的定義則繼承學界熟悉的“書籍循環圈”模型。盡管這一模型最初只是羅伯特·達恩頓為書籍史研究者提供的思維圖譜,但它生動地揭示了書籍生產背后厚重而復雜的社會因緣。正如一本書的面貌不僅僅由作者決定,一所圖書館的整體面貌、服務能力、發展也不僅僅由圖書館員決定。所謂“圖書館生態系統”,是指以圖書館為中心,由圖書館和外部利益相關方組成的生態體系和互動空間。“圖書館生態系統”概念涵蓋圖書館“業內”和“業外”兩個層面,既包括圖書館與圖書館之間的內部同行互動,也包括圖書館和外部機構之間的交流。盡管圖書館是這個生態系統的中心,但圖書館的服務能力和基礎資源已越來越密切地和生態伙伴們聯系在一起。
從歷史發展視角看,為實現圖書館專業化發展,創造完善的圖書館生態系統一直是圖書館人的不懈追求。1876年作為圖書館史上的關鍵年份,是“美國圖書館模式”成型、圖書館事業發生“質變”的重要時期[5]。已有研究對1876年的考察集中于美國圖書館協會的成立,但當時的圖書館領袖視野恢弘、所思甚遠,他們不僅要成立一個聯絡組織,更致力于打造完整的圖書館生態。幾乎在協會成立的同時,他們創辦了支撐業界交流和學術研究的《圖書館雜志》,杜威等則成立了當代“圖書館服務商”的前身圖書館公司(Library Bureau,也有學者稱為“圖書館局”),未來數十年,他們又努力建設起圖書館教育體系[6]。以杜威創辦的圖書館公司為例,絕不僅僅是杜威牟利的“小算盤”,它讓圖書館從此有機會實現定制化需求,獲得專門的工具和設備。相比之下,中華圖書館協會成立之時并沒有在相關方面采取行動,直到1933年杜定友還抱怨:“現在中國的圖書館事業,正在蓬勃萌芽的時期。對于理論方面,建設方面,也很有些人提倡。但是對于實際上的指示,卻不多見。尤其是用品問題。舶來的用品,自然不能適用。自制的東西,也不可多得。在外國,有很大的公司組織,專門制造圖書館的用品。在中國,便沒有人干了。”[7]因此,他憤而編寫《圖書館表格與用品》,試圖從表格和用品等小件入手,改變當時中國圖書館設備落后的情況。
“圖書館生態系統”這一概念的提出旨在說明兩個問題。其一,自圖書館成立之日起,圖書館生態系統就存在,圖書館學是在圖書館生態系統中發展起來的,其學術定位和學科定位與圖書館事業緊密相連,這是“命運契約”得以成立的合理性和合法性基礎。其二,自圖書館成立之日起,圖書館生態系統就自然而然地存在,但在中國,早期圖書館生態系統中機構不多、業務不繁,一直到1990年代才出現根本性變化。特別是2000年后,隨著政府日益重視、圖書館事業逐漸繁榮、市場經濟漸成規模,中國圖書館生態系統實現了突破性成長。
圖書館生態系統包括“業內”和“業外”兩個層面,其壯大同樣體現在這兩個層面。從“業內”視角來看:圖書館數量不斷增多,圖書館網絡規模不斷擴大,圖書館之間的合作程度不斷提高。但本文更注意對“業外”的觀察:中國早已走出“舶來用品不能適用”“自制東西不可多得”困境,專門為圖書館服務的外包商、服務商、出版商、中間商不僅數量增多,規模也大,面對圖書館,話語權越來越強。以數據庫談判為典型場景,圖書館生態系統中的利益相關方在很大程度上掌握主動優勢,作為生態系統中心的圖書館反而趨于被動。
在這樣的背景下,要充分發揮圖書館的社會職能和機構使命,應培育具有倫理自覺的圖書館生態系統,也要通過合理的措施促使其發揮正面作用。例如,在“十四五”時期的公共圖書館事業(乃至于公共文化服務體系)發展中,社會力量參與是一個重要話題[8],意味著圖書館要和更多外部伙伴打交道,圖書館生態系統還要繼續發展。我們注意到,其中“參與”二字是題眼,強調要把社會力量置入政府主導的圖書館體系,督促其規范發展。
圖書館生態系統是圖書館事業可持續發展的重要保證,確保圖書館生態系統走一條“蓬勃壯大、健康有序”的道路則是新時期圖書館事業、研究和教育的共同使命,應成為“重訂契約”的核心內容。
“命運契約”和“圖書館生態系統”這兩個概念的提出,絕不僅僅是為了闡述某個孤立的問題,它們或有潛力成為破解若干圖書館重要議題的鑰匙。例如,近年反復討論的“去職業化”現象與這兩者關系密切:一方面,生態系統的壯大讓圖書館越來越依賴外部合作伙伴或利益相關者,另一方面,逐漸被拋棄的命運契約也未能因應事業需要更新專業人才的培養體系,最終導致圖書館員的專業性色彩逐漸淡薄。
要為圖書館事業找回新時代的話語權和專業性,對圖書館學研究和教育而言,首先要認識到為圖書館事業服務不僅是初心的回歸,更是自我發展的主要路徑。在實際工作中,要辨別哪些工作、議題是當前圖書館“可為之事”,哪些事務的主動權已被轉移到圖書館生態系統的外部利益相關方手中,并以此為前提集中力量為圖書館提供可行的建議和可用的人才。圖書館人也要認識到,純粹依賴業界很難打造良好的生態系統,學界和教育界是不可或缺的助力。要加強和學界、教育界的溝通,積極、主動地反饋需求,引導研究和教育向實踐靠攏。基于此,“重訂契約”應該注重三點。
首先,注重以“圖書館生態系統”為邊界,重新確立研究和教育重點。圖書館學研究者和圖書館從業者之間存在著相對密切、順暢的交流渠道和合作可能,圖書館是圖書館學術研究落地和發揮實效的核心場所。研究者要加強和圖書館機構的聯系、認清圖書館事業的需求,重點開展閱讀推廣、文獻保護等圖書館“可為之事”的研究。倘若只是追隨熱點,忽視應用型學科的獨有特征,最終可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其次,引導“圖書館生態系統”良性發展。例如,在圖書館生態系統日益發展背景下,依然需要開展編目研究、培養編目人才,但傳統編目員不再是圖書館所需要的,需要培養的是編目規范的驗收者(初級人才)、規范者(中級人才)、制定者和引領者(高級人才)。要跟蹤甚至預見圖書館生態系統的發展趨向,加強圖書館員與圖書館生態系統的互動,實現對圖書館生態系統的內涵規范和方向引導。
最后,從不同角度加強對“圖書館生態系統”研究,建立與“圖書館生態系統”的合作關系,以合理可行的路徑拓展圖書館(學)影響力。改變的前提是交流、認知和研究,只有加強對“圖書館生態系統”以及其中各個不同利益相關方的分析,學界才能更好地支持圖書館事業。例如,對圖書館學教育而言,除培養圖書館員外,對外擴展的第一步可以是為“圖書館生態系統”中的公司和機構培養人才,這樣的目標更實際、更易實現,從長遠看可以提高整個生態系統的專業性與規范度。實際上,當前有很多圖書館學畢業生在數據商、外包商、出版社取得了一定的成就。
我們必須重視三方的互動、協同,重視“命運契約”。圖書館領域需要的并不是純粹的理論研究、自說自話的人才培養和盲目蠻干的實踐行動,理論、人才和實踐三者的交叉發展是圖書館(學)百余年發展中的重要傳統和寶貴經驗。隨著時間推移,斑黃紙張上的條款略顯陳舊,但“廢約之路”不是理智的選擇,重新訂立條約、更新內容才是更合理、更符合中國的道路。唯其如此,業界、學界、教育界才能攜手推動實質性的改革,才能引導“圖書館生態系統”繼續壯大、有序發展,并最終從中受益,而不是反過來為其所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