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作為一種實用藝術,建筑能夠通過建筑空間與相關主體自身背景的共鳴,給予相關主體豐富而深刻的藝術審美感受。在建筑審美中,個人的道德記憶起到了重要作用。建筑承載的道德記憶最初來自于特定個體,但通過時間的積累沉淀,它最終會提升為一種集體道德記憶。建筑具有傳承性特征,并且具有傳承道德記憶的能力。人類的建筑審美活動高度依賴其自身的建筑道德記憶,承載道德記憶的建筑大都具有歷史和道德教育作用。從道德記憶理論的視角來看,現代建筑使建筑本身承載人類道德記憶的功能被嚴重弱化,甚至對建筑的道德記憶承載功能起著嚴重的破壞作用。當代建筑師既應該向人類的建筑道德記憶學習,也應該給子孫后代留下有價值的建筑道德記憶。
[關鍵詞]道德記憶;建筑道德記憶;現代建筑
[中圖分類號]B82-0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8—1763(2020)05—0103—08
Abstract:Architecture is a kind of practical art, which can give the subject rich aesthetic feeling through the resonance of architectural space and the subject's own background. Personal moral memory plays an important role in architectural aesthetics. Architectural moral memory initially comes from a specific individual, but through the accumulation of time, it will eventually become a collective moral memory. Architecture has the characteristic of inheritance and the ability of inheriting moral memory. The architectural aesthetic activities of human beings highly depend on their own architectural moral memory. Most of the buildings bearing moral memory have the function of historical and moral educatio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moral memory theory, modern architecture has weakened the function of bearing human moral memory, and even destroyed the function of building moral memory. Contemporary architects should not only learn from human architectural moral memory, but also leave valuable architectural moral memory for future generations.
Key words: moral memory; architectural moral memory; modern architecture
道德記憶理論是近些年才在學術界興起的一種倫理學理論,其核心概念是“道德記憶”。 美國學者斯蒂芬·P·菲爾德曼(Steven P. Feldman)可能是最先使用“道德記憶”這一概念的西方學者。2002年,他出版專著《記憶的道德決策功能:倫理在組織文化中的作用》(Memory as a Moral Decision: The Role of Ethics in Organizational Culture)。在該書中,他首次提出“道德記憶”概念,將“記憶”界定為連接道德文化、個人和過去的紐帶,并且強調記憶具有倫理功能的事實。不過,該書的主要目的不是要探析和揭示“道德記憶”的內涵和要義,而是要充分論證記憶對道德文化的維護作用,以建構“一種能夠研究個人和集體人的內在責任感與外在生活方式之間的張力被消解之事實的文化理論”[1]3。菲爾德曼認為道德傳統與道德記憶、道德文化之間存在非常緊密的關系。在他看來,道德傳統只不過是一連串的道德記憶;道德文化只不過是由人們的道德需要構成的一個可以共享的體系,它在人們中間發揮著建立相互信任、相互理解的重要作用。
在國內,云南大學哲學系的蔣穎榮教授可能是最早使用“道德記憶”概念的學者。在2013年發表的題為《民族節日與道德記憶》一文中,他論述了“民族節日”與“道德記憶”的關系,并且指出:民族節日的文化展演強化了共同體成員對民族價值觀的道德記憶,民族的道德記憶不僅有利于共同體倫理關系的延續和擴展,激發共同體內部的團結與和諧等道德力量,而且是民族身份認同的倫理基礎;道德記憶是民族的道德知識,在將道德知識轉化為道德實踐的過程中,道德濡化是一個必不可少的重要環節。[2]
2014年以來,湖南師范大學向玉喬在教授《光明日報》理論版、《道德與文明》等報刊上發表了以“道德記憶”為主題的一系列論文,其中影響較大的有“人類的集體道德記憶”“人類的道德記憶”等。向玉喬教授認為,道德記憶是人類道德生活經歷在其腦海中留下的印記或印象;道德記憶使人類在“過去”擁有過的道德風俗和習慣、道德原則和規范、道德思想和精神、道德實踐和行為成為可以回顧的東西;道德記憶可以區分為個體道德記憶和集體道德記憶;個體道德記憶是關于個人道德生活經歷的記憶,它是在記憶的個體框架內發生的記憶,而集體道德記憶是在集體層面展開的,它展現的是一個集體性道德記憶框架,可以通過家庭、種族、宗教、組織、團體、軍隊、 階級、國家等“集體”形式表現出來;道德記憶是人類道德思維的一個必要組成部分,能夠為人類在“現在”和“未來” 追求道德和踐行道德提供重要依據,能夠推動人類對其“過去”承擔道德責任[3]。
人類社會的“道德記憶”具有多種承載方式和載體,如傳統習俗、文學作品、建筑等。建筑是其中非常獨特,而且是極其重要的載體。它不同于其他藝術形式。例如,文學作品可以束之高閣,而建筑是一種強迫性的存在。無論你喜不喜歡,它都在那里。正因為如此,建筑對人類道德記憶的承載具有更強的直接性和直觀性。歷史地看,人類總是依據一定的道德價值觀念開展建筑活動,并且會將自己在建筑活動中擁有的道德生活經歷刻寫成建筑道德記憶。另外,建筑不僅是物質的,而且是精神的。它的精神性主要表現為建筑倫理精神,其載體是建筑道德記憶。
記住過去是人類的責任[4]240。“道德記憶”是一個具有解釋力的概念。筆者擬以道德記憶理論作為理論視角,對建筑的道德記憶承載功能展開深入系統的分析。這是推進建筑倫理學研究的一種新嘗試。它不僅可以推動我們從更深的層次實現倫理學與建筑學的交叉融合,而且可以推動我們在更高的層面追求建筑倫理學的理論創新。
一"建筑的本質與建筑道德記憶的實在性
人類發明建筑無疑首先是出于實用的目的。根據歷史唯物論觀點,人類并不是從誕生之日起就依靠建筑而生存的。在蒙昧時代的低級階段,人類“至少是部分地住在樹上,只有這樣才可以說明,為什么他們在大猛獸中間還能生存”[5]。這種以樹為生的狀況延續了很長的一段時間。直到蒙昧時代的高級階段,地球上才出現人類定居的跡象和村落的某些萌芽,一些地方的人類也才“能夠用方木和木板來建筑房屋”[6]208。建筑的迅猛發展應該是人類定居方式達到村落化之后的產物。村落化不僅將人類聚集在一定的空間內,而且將人類的房屋集中在一起。這一方面意味著人類的群集生活品質得到了極大提升,另一方面也一定會促進人與人之間在建造房屋方面的相互學習。當某些村落被升級為城堡的時候,人類的建筑技術更是得到顯著提高,建筑的堅固性、耐用性通過城墻的建造得到更好體現。堅固、耐用的城墻不僅能夠阻擋猛獸,而且能夠阻擋外敵入侵。一旦人類社會發展到國家的狀態,建筑就出現了質的飛躍。從西方發展史來看,古希臘、古羅馬時期的建筑都別具一格。形成于中世紀的哥特式建筑更是舉世聞名,哥特式建筑于11世紀下半葉起源于法國。作為典型的歐洲建筑風格,哥特式建筑主要見于天主教堂,也影響到世俗建筑,以其高超的技術和藝術成就在建筑史上占據重要地位。哥特式建筑最明顯的建筑風格就是高聳入云的尖頂和窗戶上巨大斑斕的玻璃畫。
總之,“歐洲中世紀的大教堂表現出人類向往高度的建筑理念”[7]12。最富盛名的哥特式建筑有俄羅斯圣母大教堂、意大利米蘭大教堂、德國科隆大教堂、英國威斯敏斯特大教堂、法國巴黎圣母院等。
建筑起源于人類的實用需求,但并不能就此斷言建筑的本質是實用器物(或工具)。正如人類文明的興起源于人類為了生活生存而作出的種種斗爭,但文明的本質卻不能從生存需要的角度去解釋。事實上,低級或原始的文明往往與人的生存生活需求緊密聯系在一起,而文明發展到高等階段,其與生存需求的直接聯系變小,其物質屬性趨于減弱而精神屬性愈明顯。因此,討論建筑的本質,不應忽視其物質屬性,但更應該強調其精神屬性。我們應將建筑視為一種藝術,再考慮其物質屬性,即建筑是一種實用藝術。但區別于其他實用藝術的是:建筑藝術以空間為對象。建筑本身置于一定空間之中,且建筑內部亦是一個空間,而建筑藝術則是將時間置于空間。這里的“時間”是指建筑相關主體(例如設計者、使用者、觀眾等)的人生經歷、文化觀念等,所有這些均在一定的歷史背景下形成,這種歷史背景可能會跨越上千年的時間。所謂“將時間置于空間”,是指建筑所營造的空間與相關主體的背景(時間)之間產生共鳴。因此,建筑藝術的感染力在于:通過建筑空間與相關主體自身背景的共鳴,給予相關主體以豐富的感受。
所謂“相關主體自身背景”,其中非常關鍵的一個要素即是個人的道德記憶。在建筑的設計建造階段,業主(或投資人)和設計者(建筑師)或自覺或不自覺地將自身的道德記憶賦予建筑——當然,業主與建筑師兩者之間或有沖突與博弈。在建筑建造完成后,使用者、社會公眾等主體基于自身的背景與建筑產生精神交流,尋求自身道德記憶與建筑之間的共鳴,由此形成建筑對使用者和公眾道德記憶的承載。這一過程中,業主與設計者最初賦予建筑的道德記憶未必為公眾、使用者等主體所認同或理解;或者存在另一種情形,即公眾、使用者等主體最終能理解和認同,但需要一個長期的過程。因此,建筑建造完成后,業主和設計者、使用者、公眾三方各自與該建筑相關的道德記憶互相碰撞、交流,乃至融合,最終形成建筑道德記憶。
建筑物在存續期間的經歷也會賦予其自身承載道德記憶的功能。首先,建筑物基于其實用屬性而涉及種種日常活動,如寺廟的法會、教堂的禮拜,乃至民居的日常起居等。這類活動本身遵循一定的倫理規范,蘊含特定時期的道德觀念。久而久之,相關的道德價值觀念便與建筑形成“綁定”,即民眾目睹建筑而自然會聯想起相關的道德規范,甚至建筑本身可被視為某種道德觀念的化身。其次,建筑物經歷過的重大歷史事件亦會賦予其道德記憶。在人類的集體道德記憶中,許多歷史事件往往與特定建筑相聯系,甚至以之為標志。猶太人的哭墻就是典型例子。歷史事件牽涉的很多道德評判、道德價值觀念與建筑緊密相關,它們往往是人類道德記憶吸納的重要內容。
建筑總是與人類的道德價值觀念錯綜復雜地交織在一起。因此,一部建筑發展史,同時也是一部人類道德記憶史。人類總是基于一定的道德價值觀念建造建筑,也總是基于一定的道德價值觀念享有建筑。道德價值觀念是人類建筑發展史的靈魂,建筑從來都不是單純的物質性存在,而是承載著倫理精神的存在。它承載著人類對建筑的道德價值認識、道德價值判斷和道德價值選擇,并且使其自身作為人類道德記憶的重要內容而不斷得到豐富。不同時代的建筑具有不同特征,這從根本上來說是由人類在不同時代所擁有的不同道德價值觀念決定的,但無論它們的差異性有多大,它們都會被人類道德記憶所吸納。如果說建筑是歷史和時代的鏡子,這主要是指它總是折射出人類在一定歷史時期的道德價值觀念狀況及其給人類留下的道德記憶狀況。
建筑之中包含豐富多彩的道德記憶,或者說,人類的道德記憶世界包含一個可以被稱為“建筑道德記憶”的特殊領域。首先,建筑道德記憶屬于集體道德記憶。建筑承載的道德記憶最初可能來自于特定個體,諸如業主、設計者、使用者等,但通過時間的積累沉淀,最終形成一種集體道德記憶。其次,建筑道德記憶的形成,在設計建造階段由業主與設計者主導,在建造完成后由公眾與使用者主導。忽略業主與設計者、公眾與使用者之間的差別(或沖突),則可以說,設計者與公眾決定了建筑道德記憶的存在狀況。最后,建筑道德記憶與建筑本身的實用屬性有關,但也可能由特定歷史語境所賦予,因此,我們對它的認識、理解和把握應該超越它的實用性維度。
二"建筑的傳承性與建筑承載道德記憶的傳統
建筑是人類文明的重要象征。人類生存所依賴的村莊、城市等實際上是一個個建筑群。進入文明社會之后,人類生存的大部分時間是在建筑中度過的。建筑是文明人類的工作之地、棲息之地和交往之地,也是人類刻寫道德記憶的重要場域。
建筑是可以傳承的。好的建筑不僅可以被一代人使用,而且可以傳給后代。被傳承的建筑既是一種物質性遺產,也是一種精神性遺產。它們中的一些作為私有財產而傳承,另一些則作為公共財產而傳承。作為私有財產傳承的建筑通常被視為“祖業”,而作為公共財產傳承的建筑則通常被稱為“國家文化遺產”。無論是作為“祖業”而傳承,還是作為“國家文化遺產”而傳承,建筑都具有傳承道德記憶的能力。
建筑不僅可以歷時而存在,而且是人類道德記憶的重要載體。“人類以人性道德的理由記憶。”[7]12建筑之中往往內含人類的道德記憶,不同時代的建筑是不同的。過去時代的建筑可能隨著時間的流失而毀滅,但其中一些會超越時代而傳承。那些經過時間淘洗而流傳的建筑無論以何種形式存在,它們都不僅是有形的物質性遺產,而且是具有歷史意蘊的精神性遺產。尤其重要的是,它們往往作為人類道德記憶的重要載體而存在。道德記憶是人類記住和回顧其道德生活經歷的能力。人類總是帶著一定的道德價值觀念開展建筑活動,并且總是努力使自己的道德價值觀念與建筑一起傳承,從而使建筑具有承載倫理文化傳統的重要功能。中西建筑具有不同風格,但它們承載人類倫理文化傳統或道德記憶的功能是一致的。
古希臘建筑大都由一個三角形的門楣和眾多柱子構成,強調黃金分割。這不僅說明古希臘人對數學,尤其是幾何學的高度重視和獨特理解,而且反映他們崇尚理性、神性的建筑觀念。古希臘人強調實用、推崇幾何圖形美、強調對稱美、崇敬神靈,并且將這些觀念融合在建筑之中,他們建造的建筑給人以莊嚴、肅穆、神圣之感。古希臘建筑結構簡單,但它們折射出古希臘文明作為西方文化之根的昌隆氣象,古希臘人對真善美的道德認知及其形成的道德記憶。
羅馬建筑與羅馬帝國時期的西方文明狀況相匹配。與簡單而又顯得莊嚴、神圣的古希臘建筑不同,羅馬建筑講究大氣、富麗,并且推崇大拱門、大圓頂、大拱柱,這與羅馬帝國的強大和富裕有關,也與羅馬人推崇征戰、試圖統一世界的價值觀念有關。羅馬建筑的大圓頂有包羅萬象、統治天下之意。通過觀看萬神廟、羅馬斗獸場、龐貝古城等古羅馬建筑,我們可以想象古羅馬人借助建筑所表達的建筑理念和道德價值觀念。這些是古羅馬人通過建筑留給我們的道德記憶。
“一些具有集體記憶的歷史建筑、地方和地區能關聯并凝聚整個社會、整個民族和國家共同擁有的記憶,是社會共同認為重要并且有價值的地方,是一個具有高社會價值的文化遺產……”[8]69人類遺傳的建筑都是很好的歷史教科書和道德記憶庫。它們是歷史的鏡子,不僅作為歷史記憶而存在,而且作為道德記憶而存在。凡是歷史上遺存下來的建筑都具有極高的歷史價值和道德價值。正因為如此,當代人類往往普遍對古代遺存的建筑懷有濃厚的興趣和敬意,有古代建筑的地方也往往成為古跡名勝。人類對古跡名勝的游覽通常既有探古的情懷,也有向人類道德記憶學習的意涵。向自己的道德記憶學習是人類的重要本領。那些歷經時間的考驗而流傳的建筑都能夠作為道德記憶而存在,并且能夠給后人起到歷史和道德教育作用。
不同文明和文化中遺存下來的不同歷史時期的建筑,無不折射出先民們的道德生活經歷及其留存的建筑道德記憶。我國傳統鄉村建筑注重反映我國農民在歷史上形成的道德信念和道德文化傳統,堪稱我國鄉村道德記憶的“化石”。
中國鄉村倫理精神通過鄉村建筑形成中華民族特有的鄉村道德記憶。它通過鄉村每家每戶的院落布局得到集中體現。鄉村建筑所承載的道德記憶反映鄉村道德生活的特有方式和內容,表征鄉村道德生活的多樣性和豐富性。“傳統住宅的平面布局——即各種房間的位置、相互關系,受宗法社會的禮儀秩序、綱常倫理、家庭成員的‘人文序位’、尊卑名分、正偏、長幼、性別等的約束,它必須符合文化傳統對上述這些關系的規定。”[9]112我國鄉村建筑具有獨特的倫理文化特質,也通過鄉村民居留存了獨特的鄉村道德記憶。在我國,從傳統鄉村到現代鄉村,從西北鄉村到南方鄉村,鄉村民居所包含的一般性倫理特質都是相同的,鄉村民居都帶有鄉民道德生活的歷史痕跡,并且留下了相似的鄉村道德記憶。對于鄉村建筑來說,審美是裝飾最基本的價值功能,但審美功能絕不是裝飾的唯一功能。事實上,除了審美功能之外,鄉村民居的裝飾還體現著鄉村生活內含豐富倫理文化精神和承載豐富道德記憶的事實。例如,鄉村住宅大多會懸掛“勤儉持家”“洪福吉祥”“天賜百福”“安居樂業”“紫陽普照”等具有倫理意蘊的牌匾。很顯然,這些牌匾的價值功能并不僅僅在于它們的審美價值,更多的是它們的倫理價值和道德記憶承載功能。它們所承載的不僅有鄉民的道德生活愿景,而且有鄉村共同體要求其成員傳承道德記憶的期待和愿望。
“記憶需要來自集體源泉的養料持續不斷地滋養,并且是由社會和道德的支柱來維持的。”[10]60鄉村建筑是鄉村道德生活的重要元素。它的價值功能不僅滿足鄉民們居住的需要及審美的需要,同時承載著鄉民們的道德信念和道德愿景,還反映著鄉民們在歷史中形成的道德文化精神和道德記憶。鄉村建筑所蘊含的道德文化特質不僅使其自身成為鄉村道德記憶的載體,而且還構成了鄉村道德記憶的特定內容。它不僅“記憶”了鄉村道德生活的過去場景,而且還“記憶”了鄉民們在過去的時空內對生活的道德企盼。我國鄉村建筑用事實證明建筑具有建構人類道德記憶的能力。
三"建筑道德記憶:作為建筑審美的重要依據
審美是人類的重要生存方式。在審美過程中,人們常常面對的一個問題是:審美是否與道德判斷有關,或者說“美”是否需要符合“善”?這是美學領域長期存在爭議的一大問題。在18世紀之前的歐洲,由希臘文化畢達哥拉斯—柏拉圖傳統催生出追求“ 美善 ” 的審美觀,即“完美”的審美觀。柏拉圖的 “理念世界” 是至善的世界,也是美的世界,用一個希臘詞來指稱 ,叫 kaloskagathos,即“美善” 。“ 美善 ”作為審美觀念,要求善以美的形式呈現,而美要有善的實質內涵,這成為古典時代歐洲文藝觀的最高理想和批評的最高原則。這種觀念經夏夫茲博里、萊布尼茨、沃爾夫、鮑姆嘉通等人的發展,產生了一套認識論的完美觀和18 世紀的 “ 完美美學 ”,形成了萊布尼茨—沃爾夫—鮑姆嘉通的完美審美傳統。
完美判斷本質上是對象的客觀的合目的性,即認為藝術的道德品質重于并決定了其審美價值。然而,康德認為審美愉悅應當是一種 “無利害的和自由的愉悅”,這種自由愉悅是感性的,與目的無關。康德指出:“審美判斷則只把使一個客體得以給予出來的那個表象聯系于主體,并且不是使人注意到對象的性狀,而只是使人注意到在規定這些致力于對象的表象力時的合目的性的形式。 判斷之所以被叫作審美的(感性的),正是因為它的規定根據不是概念,而是對內心諸能力的游戲中那種一致性的(內感官的 ) 情感 ,只要這種一致性能被感覺到 。”[11]64以康德為發展起點的現代美學,由古典審美觀的追求“美善或完美”轉向追求“自由愉悅”,最終拋棄了完美美學,成為現代審美精神的核心邏輯[12]。
康德開創的“自由審美觀”在很大程度上導致了后現代主義——包括后現代主義建筑的興起。然而建筑審美有其獨特性,相較于其他藝術形式,建筑作品道德內涵可能更重要。建筑藝術不同于繪畫等其他藝術形式的地方是,建筑更多地被觀眾人格化或進行人格投射,因而“善”的要求是很自然的。建筑審美的內在運行機制是:人們將“我”投射于以建筑為主要內容的環境之中,從而獲得種種心理體驗,這是“我”與建筑進行精神交流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人們便會賦予建筑以種種人格特征。當建筑人格為“我”所欣賞,與“我”和諧共處,則人們獲得美和愉悅的心理體驗;反之,若建筑人格為“我”所憎惡,與“我”這一主體之人格特征相沖突,則人們會認為建筑是丑陋的。可見,人們的建筑審美結論則取決于“我”與建筑人格之間的共鳴或沖突。進一步推論,人所賦予建筑的人格特征,則主要取決于建筑承載的道德記憶。由此可見,建筑審美無法忽視或回避建筑的道德內涵,因而建筑審美本質上是一個倫理問題。
我們認為,藝術審美存在三個維度,即豐度、強度和韌度。豐度是指多層次、豐富、無瑕疵的美感;強度是指美所引致的愉悅感的強烈程度;韌度是指美感的持久性。傳世的經典作品總是同時在這三個維度達到很高的水平;不同的藝術形式對于這三個維度有所側重。就建筑審美而言,三維的重要程度依次為:韌度、豐度、強度。建筑作品美感的強度相對不重要,豐度和韌度更重要;而在豐度和韌度之間,韌度尤其重要。這是因為建筑在建造完成后,每天都要被看到,所以它首先要耐看(韌度),其次它給予人的美感必須層次豐富(豐度);而初見時的驚艷(強度)則不那么重要。然而,在建筑審美實踐中,例如建筑方案的評選中,人們對三維的重視程度排序卻往往相反,即更注重強度和豐度而極度忽視韌度。這是現實中許多嘩眾取寵的建筑方案在評選中能勝出的根本原因。
建筑作品的審美豐度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它給予人的想象空間。有想象空間意味能容納更多的人格特征,承載更豐富的道德記憶,從而不同的人們均能夠在人格投射中找到與自身人格特征相符的契合點,并引發共鳴。從反面來看,那些失敗的建筑作品,無一例外的都是沒有想象空間。例如沈陽的方圓大廈,其外形象極了一個銅錢——或者說它就是一個銅錢。這就制約了人們的想象空間,因為觀眾只能聯想到銅錢。另外,方圓大廈所承載的道德記憶無疑會讓人聯想到拜金主義,與中國儒家倫理重義輕利的傳統是格格不入的。類似的例子還有很多,比如五糧液大廈、財神大樓、盤古大觀等。
缺乏想象空間的建筑必定是平庸的,而人類的天性是追求卓越的,“平庸”作為一種人格特征注定不會得到人們的欣賞。因此,缺乏審美豐度,即想象空間貧乏的建筑必定缺少審美韌度。但是,反之卻不一定成立,即有想象空間的不一定耐看。一些后現代建筑造型別致,有著很強的可視感,但它們缺乏審美韌度的問題十分突出。建筑審美的韌度,即“耐看”的本質是什么?或者說,決定建筑作品審美韌度的關鍵因素是什么?筆者認為,建筑作品的審美韌度恰恰取決于它所承載的道德記憶:建筑的道德記憶越是豐富、越是能夠為人欣賞與認同,則其審美韌度越高。鮑姆嘉通真誠地相信,真善美是同一的。我們認為,能為大眾持久欣賞與認同的道德記憶必定與“真誠”與“善”相聯系,因而永恒之美必定是“真”和“善”的,違背“真”和“善”的事物不可能是“美”的。建筑作品的“真”和“善”則來自于其承載的道德記憶。鑒于審美韌度的重要性,建筑審美應當恢復和回歸古典的“完美審美”傳統,在此基礎上吸收和容納多元的審美觀。
建筑審美高度依賴人類的建筑道德記憶。換言之,建筑道德記憶是人類進行建筑審美不能不參照的重要依據。我們的建筑審美活動可以是當下的或現在的,但我們進行建筑審美的依據完全可能是過去的。先輩在過去完成的建筑審美活動不會隨著時間的推移和完全流失。它們中的一些內容一定會作為建筑道德記憶而留存。當它們作為建筑道德記憶得到留存的時候,它們就不僅是推動我們在當下或現在進行建筑審美的重要動因,而且是我們在當下或現在完成建筑審美的重要標準。我們之所以能夠在當下或現在像我們的先輩那樣進行建筑審美,其重要原因之一是我們的先輩一直在如此這般地進行著建筑審美活動。先輩在過去的建筑審美過程中留下的道德記憶是我們能夠在當下或現在擁有建筑審美自信的重要原因。[13]
四"基于道德記憶理論對現代建筑的倫理反思
道德記憶不僅是連接人類道德生活的過去和現在的橋梁或紐帶,而且是當代人類向往、追求和踐行道德的歷史依據,這是道德記憶理論的核心觀點。人類道德生活不可能完全以“現在”為起點。“現在”意味著“當下”或“目前”,但它是“過去”得以延伸的結果。人類在過去擁有的道德生活經歷是我們現在繼續過道德生活的本和源,基于它們形成的道德記憶是人類在“現在”向善、求善和行善的歷史依據。人類在漫長道德生活史中留下的道德記憶為當代人類向往、追求和踐行道德提供了歷史合理性和合法性資源。作為人類記憶世界中的一個特殊領域,道德記憶的重要性不容低估。只要道德不死,道德記憶的存在就是必要的。如果說生活于社會和國家中的人類不能不做道德動物,我們同時也不能不做道德記憶動物。我們必須將自己的道德生活經歷作為道德記憶的內容予以保留和傳承,以確保自己的道德本性和道德生活能夠不斷得到鞏固和延續。
建筑與人類生存緊密相關。從一定意義上來說,它甚至是人類生存的重要內容。我們為了生存而建造建筑,也在建筑中謀求生存,因此,建筑的存在事關我們的生存意義和價值問題。然而在現實中,我們很多人對建筑的價值維度缺乏深刻認知。作為現代性語境中的生存者,我們可以借助道德記憶理論對現代建筑展開批判性反思。
道德記憶的功能主要是記錄或容納人類的道德生活經歷。由于人類道德生活經歷是通過具體的道德思維、道德認知、道德情感、道德意志、道德信念、道德行為等多種方式得到表現的,我們的道德記憶就是關于所有這些要素的記憶。當我們將這種基于道德生活經歷建構的記憶視為人類記憶世界中的一個相對獨立的領域時,我們就擁有了道德記憶。
建筑是人類刻寫道德記憶的重要手段,也是承載人類道德記憶的重要方式。在建造建筑的過程中,我們不僅融入自己的道德價值觀念,而且刻寫自己的道德記憶。這種道德記憶就是“建筑道德記憶”。我們在建造建筑的過程中會形成自己的道德價值認識、道德價值判斷和道德價值選擇,并且會將它們刻寫成建筑道德記憶。與其他形式的道德記憶一樣,建筑道德記憶一旦形成,它就可以在人類社會傳承傳播。
現代建筑的最顯著特征是現代性。現代性是以反傳統作為其內在品格的,因此,美國學者哈維認為它“需要無情地打破任何或所有在前的歷史狀況”[14]19。它反對古代社會對存在世界的神圣性和人類生活的嚴肅性的崇拜,懷疑理想的必要性、信念的可靠性和真理的絕對性,主張用相對主義、現實主義、實利主義的眼光看待世界的存在和人類社會生活的本質,因而在反傳統的進程中表現出祛魅、媚俗的特征。
這種傾向或有可取之處,但它至少帶來了一個負面影響,即對建筑道德記憶的漠視。傳統建筑幾乎均有著雍容淡定、莊嚴肅穆的氣質,這種氣質特征來源于其承載的道德記憶。由于對建筑道德記憶的漠視,我們很難在現代建筑的身上找到這種氣質特征。因而,現代建筑也難以成為人類的精神依托。現代人之所以與建筑具有日益強烈的疏離感,其重要原因之一在于現代建筑正在失去其充當人類道德記憶載體的功能。風格夸張的后現代建筑可能有著強烈的視覺沖擊感,或許體現了藝術創作的自由精神,然而,相處久了后,卻令人感到乏味和膚淺。
從這一角度來看,在建筑審美上,似乎有必要堅持和恢復“完美判斷”的古典審美傳統。事實上,如劉旭光教授所言:“對完美的追求像琥珀中的花朵一樣仍然存在于當代人的藝術與審美之中…… 完美美學并不因為過時而被放棄,相反,它化身為現代人的審美中的一種傾向,它似乎已經成為一種保守主義的審美觀, 一種精英主義的藝術觀,一種古典主義的審美觀 。”[12]而恢復“完美判斷”的古典審美傳統的關鍵在于,重視并發揚建筑的道德記憶承載功能。
現代建筑不具有古典建筑的莊嚴性、肅穆性和神圣性。古典建筑大都具有宮殿、廟宇的特征,注重彰顯莊嚴、肅穆和神圣的精神氣質,因而能夠給人以肅然起敬的感覺。現代建筑大都是按照幾何圖形拼湊的結果,造型簡單,形式千篇一律,總體上顯得隨意、簡單、平凡。有些現代建筑甚至可以隨意拆合,缺乏穩定性和確定性。容易建造是現代建筑的一個重要特點。這是我們在現代社會可以隨時隨地看到在建建筑的一個重要原因。現代建筑是為了滿足人類的實用需要而建造的。人的需要不斷在變化,建筑就不斷在變化。不斷變化的建筑缺乏莊嚴性,是難以讓人肅然起敬的。
現代人與建筑的關系就像人與賓館的關系。古代和近代建筑大都是由具體的人建造的,建造的人往往是建筑的主人。現代建筑大都是商品化的產物,可以買賣。我們可以用錢購買一套房子,也可以隨時將它賣掉。如果我們認為住在私人住宅很麻煩,我們完全可以長期租住賓館房。當然,我們住賓館的通常情況是來去自由。現代人在不同的建筑中穿梭,難以在建筑中找到穩固的精神依托感。我們可能住過很多賓館,但我們又能真正記住多少賓館呢?現代人與建筑的疏離感在日益強化。
現代人之所以與建筑具有日益強烈的疏離感,其重要原因之一在于現代建筑正在失去其充當人類道德記憶載體的功能。現代建筑以追求時尚性為其根本特征,很少融入傳統因素。在現代社會,私宅與公寓并無本質區別。它們不僅在形式上相似,而且在內容上雷同。幾何造型使現代建筑具有千篇一律的死板形式,雷同的室內裝飾也使現代建筑的內容大同小異。由于在形式和內容上很接近,現代建筑是平均化的。正因為如此,一棟現代建筑其實很難與另一棟現代建筑區分開來。
現代建筑失去了承載人類道德記憶的功能。它們往往僅僅作為功能性的工作和生活場所而存在。私宅失去了充當人們精神家園的功能。越來越多的人僅僅將私宅當成睡覺的地方,而不是享受天倫之樂的場所。擁有私宅的人不一定將其當成真正意義上的家,來去匆匆、無所牽掛。人們在公共建筑里上班,但彼此僅僅是因為上班的緣故而聚在一起。一棟公共建筑可能有很多人,但彼此屬于不同的單位,大家完全可能是陌生人。在現代人的道德記憶世界,很難有建筑的位置。
現代建筑大都是作為商品而存在。作為商品存在的建筑是有價值的,但它們的價值主要是使用價值。現代建筑可以買賣,這從根本上增加了它們的物性,但同時也從根本上減少它們的人文性。人文性的弱化使現代建筑與人的道德情感相分離。現代人對現代建筑的道德情感是淡薄的。現代建筑使建筑本身承載人類道德記憶的功能被嚴重弱化,甚至對建筑的道德記憶承載功能起著嚴重的破壞作用。對于現代建筑,我們應該從道德記憶理論的角度展開深刻的反思和批判。
任何時代的建筑都具有人格化特征。建筑的人格化特征主要通過它內含的倫理精神得到體現。建筑的風格可以隨著時間的推移而不斷變化,但它內含的倫理精神應該保持一定的穩定性。沒有倫理精神的建筑不能為人類提供精神依托。現代建筑不應該在建筑師一味追求實用價值的潮流中喪失其應有的倫理精神。當代建筑師既應該向人類的建筑道德記憶學習,也應該給子孫后代留下有價值的建筑道德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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