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王安石在熙寧變法中,將詩賦取士改成經義取士,這一改革舉措,在元祐更化時引起了爭議。以程頤為首的洛黨支持經義取士,而以蘇軾為首的蜀黨支持詩賦取士,雙方由此產生政治分歧。產生這種政治分歧的根本原因,是雙方都希望通過控制科舉取士制度鞏固和擴大己方的政治影響力。洛蜀黨爭的導火索,是司馬光的去世,使得科舉制度之爭的政治格局發生了改變。隨著黨爭的日益深入,科舉取士的制度天平也隨之發生傾斜。南宋以后,經義取士制度也隨著程朱理學的崛起而日益穩固,并逐漸發展成八股文取士制度。
[關鍵詞]洛蜀黨爭;程頤;蘇軾;詩賦取士;經義取士
Abstract:After Wang Anshi carried out the political reform, the Confucian-classics argumentation became the major style in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of the Song Dynasty, Instead of the Poetry and Rhapsody. However, the changes caused dissension among administration officials in the following Yuanyou period. The Luo Party led by Cheng Yi supports the Confucian-classics argumentation examination, and the Shu party led by Su Shi supports the Poetry and Rhapsody examination. The root cause of this political divergence is that they all wanted" to control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and expand their political influence. The trigger of the party contest is the death of Prime Minister Si Maguang, breaking the political balance. The balance of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system was also tilted with the party contest going" on. After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Cheng-zhu neo-confucianism became the dominant culture in the imperial court, the Confucian-classics argumentation was" becoming more and more stable in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and developed into stereotyped writing.
Key words: the party contest between the Luo and the Shu; Cheng Yi; Su Shi; Poetry and Rhapsody examination; Confucian-classics argumentation examination
所謂洛蜀黨爭,是指宋元祐年間(1086—1094)以程頤為首的洛黨與以蘇軾為首的蜀黨交相攻擊的歷史事件。黨爭始于蘇軾和程頤以口語結怨。據記載:“程頤在經筵,多用古禮,蘇軾謂其不近人情,深疾之,每加玩侮。”[1]2010蘇軾認為程頤迂腐古板,因此多次對程頤加以戲謔、嘲弄,二人因此失歡。此后,兩人的門生、好友互相攻擊,且愈演愈烈,形成黨爭。這是一個撲朔迷離的歷史事件。洛黨和蜀黨在熙寧變法期間同屬舊黨,本是牢不可破的政治同盟。到了元祐時期,舊黨得勢,洛黨與蜀黨也隨之躋身政治中心,成為當時政壇上舉足輕重的政治勢力。可是,就在舊黨各方聯手清理了熙寧新黨殘余的政治影響之后,本為政治同盟的洛蜀雙方卻突然反目為仇,發動了曠日持久、影響深遠的洛蜀黨爭。這實在令人費解。蘇軾是文壇領袖,程頤是理學宗師,都是一代賢哲,政治上又同屬舊黨,本是政治同盟,緣何突然大失風度,互相攻擊形成黨爭呢?這背后的原因到底如何,連大哲學家朱熹也曾經疑惑。他說:“東坡與荊公固是爭新法,東坡、伊川是爭個什么?”[2]3110關于洛蜀黨爭的起因,歷來也是聚訟紛紜,莫衷一是,主要有以下幾種說法:
第一種說法,是口舌之爭。爭端起于口舌之爭與睚眥小怨,最后積怨成仇,慢慢演變成黨爭。如侍御史王覿在元祐二年黨爭最激烈的時候說:“蘇軾、程頤向緣小惡,浸結仇怨,于是頤、軾相親善之人,亦為之更相詆訐以求勝,勢若決不兩立者。乃至臺諫官一年之內,章疏紛紛,多緣頤、軾之故也。”[3]9866但是這種說法,實際上有一些牽強。因為蘇軾與程頤身份特別,均非市井小人,因口舌結怨釀成黨爭,形同兒戲。與文壇領袖、理學宗師的身份相去甚遠。可以說,這種理解是比較膚淺的。
第二種說法,是免役法存廢之爭。即認為蘇軾因反對廢除新法中的免役法,而受到攻擊。蘇軾自己也有這樣的看法,他在元祐三年的上疏中說:“只從參議役法,及蒙擢為學士后,便為朱光庭、王巖叟、賈易、韓川、趙挺之等攻擊不已。”[4]816認為自己受攻擊的根本原因是參議免役法。但是,我們詳查史料就會發現,程頤與洛黨不大可能因為蘇軾反對廢除免役法而攻擊蘇軾,因為程頤也反對廢除免役法。早在元祐初年,司馬光剛剛出任宰相時,程頤就托人轉告司馬光:“切未可動著役法,動著即三五年不得定疊去。”[5]425勸司馬光不要輕易廢除免役法。可以說,在對待免役法的問題上,程頤與蘇軾的意見是一致的。因此,程頤與洛黨成員不可能因此而攻擊蘇軾。
第三種說法,是學術思想之爭。黨爭源于程頤、蘇軾二人學術思想不同。王水照先生說:“程頤講求道學行為規范,矯情偽飾,蘇軾崇尚真率通脫,企希本真自然。然以此為發端,更由于各自門人的推波助瀾,遂導成水火不容、攻訐不已的洛蜀黨爭。”[6]13諸葛憶兵先生則認為:“蘇程終至水火不容,首先是他們學術思想的不同。蘇軾為學崇尚精神自由,儒、道、佛、縱橫家,兼收并蓄,宋理學家視之為異端邪說。”[7]101這種解釋有一定的道理,但也有不完善之處。蘇程之間,的確存在學術思想的差異。但是,學術思想的不同,是可以求同存異,各備一說的。這并不是政治分歧,也沒有必要因此發動黨爭,引起政治動蕩。
元祐時期,程頤和蘇軾都是朝廷大員,又都是重要政治勢力的核心人物。無論程頤和蘇軾有多高的學術成就或者文學造詣,他們的身份首先是政治家。故而洛蜀黨爭的實質是政治沖突,其背后必然有政治因素存在。程頤與蘇軾在司馬光葬禮上的口舌之爭,程頤及其洛學與蘇軾及其蘇學在學術思想上存在根本性的分歧,這都是歷史事實。這些事實,在一定程度上也對洛蜀黨爭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但是,這些都不是引起洛蜀黨爭的根本原因。因為口舌之爭也罷,學術思想之爭也好,都非政治因素,都不涉及洛蜀雙方的政治利益,雙方因此而發動黨爭,是不合邏輯的。免役法的存廢之爭,確實是一種政治分歧,甚至連蘇軾自己也認為黨爭的原因就在于此。但是,現有的史料表明,程頤與蘇軾在對待免役法問題上的態度一致,雙方也不會因此發動黨爭。洛蜀黨爭的起因究竟如何,還有待進一步研究。
一 洛蜀黨爭的政治背景
洛蜀黨爭的政治背景,是元祐年間關于經義取士與詩賦取士的制度爭議。王安石在熙寧年間(1068-1077)主持了科舉制度改革,將詩賦取士改為經義取士。而這次改革,在元祐更化時并沒有被完全廢除,它的存廢之爭,在元祐更化之初變得異常復雜而激烈。
我們先說科舉改革的來龍去脈。在宋初,科舉考試的辦法是延續唐制,以詩賦取士。“凡進士,試詩、賦、論各一首,策五道,帖《論語》十帖,對《春秋》或《禮記》墨義十條。” [8]3604看似有詩賦、策論、帖經、墨義等內容,但實際上還是以詩賦為主。一方面,當時的科舉考試有所謂“逐場去留”的規則:“自今后不問新舊人,并須文章典雅,經學精通。當考試之時,有紕繆不合格者,并逐場去留。”[9]5539也就是說,考生如果第一場考試不合格,那么他將被立即淘汰,失去進入下一場考試的機會。而詩賦是科舉考試的第一場,如失利將立即失去考試資格,故而尤為重要。另一方面,除詩賦外,其他考試科目不受重視,且難度又過低,區分度不大,因而流于形式,淪為走過場。當時司馬光說:“所有進士,帖經、墨義一場,從來不曾考校,顯是虛設。”[10]99李覯說:“當今取人,一出于辭賦,曰策若論,姑以備數。”[11]第41冊,343馮拯說:“進士以詩賦進退,不考文論。”[9]3378王安石說當時除詩賦外,“仕進別無他路”[8]3617。以上總總,都是說當時的科舉考試,其實質就是以詩賦取士。這種以詩賦取士的方法,在當時一部分人看來,其弊甚多。所取人才,“只務雕刻之工,罕通緗素之學,不曉經義,何以官人”[3]10803,“進士所試詩賦,不近治道;諸科對義,惟以念誦為工,罔究大義”[3]2082。也就是說,以詩賦取士,只看重文辭的華麗和記誦的熟練,所錄取的人才不一定通曉經義,更談不上經世致用。
因此,北宋對科舉制度進行了多次改革。在慶歷新政期間,范仲淹出任參知政事,對科舉考試的內容進行了改革:“三場,先策,次論,次詩賦,通考為去取,而罷帖經、墨義。通經術愿對大義者,試十道。”[8]3613也就是說,這次改革,一是去除了逐場去留的規則,將其他科目擺在了和詩賦同等重要的地位;二是取消了帖經、墨義等難度較低的記誦之學考試科目,而改試經義。其目的是,“使人不專辭藻,必明理道,則天下講學必興,浮薄知勸,最為至要”[3]3436。可惜的是,這次科舉改革觸動了既得利益者的政治利益,他們“言初令不便者甚眾,以為詩賦聲病易考,而策論汗漫難知,祖宗以來,莫之有改,且得人嘗多矣”[8]3613。故而此次改革,隨著慶歷新政的失敗而夭折。直到熙寧年間,王安石主持變法,才徹底改變詩賦取士的局面。在王安石的主持下,科舉考試“于是改法,罷詩賦、帖經、墨義,士各占治《易》《詩》《書》《周禮》《禮記》,兼《論語》《孟子》。每試四場,初大經,次兼經,大義凡十道”[8]3618。這就徹底改變了過去以詩賦取士的做法,而將考試重點放在了經義上,變詩賦取士為經義取士。
可是,到了元祐更化之際,科舉改革問題就變得復雜化了。從新舊黨爭中舊黨的立場上來看,王安石的科舉改革是新法,理當廢除。可是當時舊黨內部有很多人,并不贊同廢除科舉改革。元祐元年閏二月二日,尚書省上奏,指出熙寧以來純用經義取士,有許多弊端,希望朝廷重新議定取士之法:“近歲以來,承學之士,聞見淺陋,辭格卑弱。其患在于治經者專守一家,而略去諸儒傳記之說;為文者惟務解釋,而不知聲律、體要之學。深慮人材不繼,而適用之文,從此遂熄。兼一經之內,凡可以為義題者,牢籠殆盡,當有司引試之際,不免重復。若不別議更張,寖久必成大弊。欲乞朝廷于取士之法,更加裁定。”[9]5311于是朝廷下詔:“詔禮部與兩省學士、待制、御史臺、國子司業,集議聞奏”[9]5311,令群臣討論此事。朝臣因此紛紛上奏,各持己見,議論紛紛。有的主張詩賦取士,有的主張經義取士,還有的主張兼用詩賦與經義。這次朝廷的紛爭,為洛蜀黨爭埋下了伏筆。
二 洛蜀雙方的政治分歧及其原因
就在元祐元年閏二月,朝廷下詔令群臣議論科舉制度之時,洛蜀雙方都發表了自己的政治主張。洛黨主張經義取士,程頤門人朱光庭上疏《請用經術取士奏》支持全用經義取士。他說:“若謂學經術不能為文,須學詩賦而后能文,臣以為不然。夫六經之文,可謂純粹渾厚,經緯天地,輝光日新者也。今使學者不學純粹渾厚輝光六經之文,而反學雕蟲篆刻童子之技,豈不陋哉?甚非圣朝之美事。”[11]第92冊,400而蜀黨則主張詩賦取士,蘇軾作《復改科賦》支持全用詩賦取士。他說:“新天子兮,繼體承乾,老相國兮,更張孰先?憫科場之積弊,復詩賦以求賢……祖宗百年而用此,號曰得人;朝廷一旦而革之,不勝其弊。”[4]29蘇軾不僅極力贊同恢復詩賦取士的舊制度,而且專門用賦體來表達自己對詩賦取士的支持,可謂用心良苦。在對待取士制度的問題上,洛蜀雙方的觀點針鋒相對,由此產生了政治分歧。
以程頤為代表的洛黨是一貫支持經義取士,反對詩賦取士的。除程頤門人朱光庭在當時上疏支持經義取士以外,早在宋仁宗皇祐二年(1050),程頤就曾經上書仁宗皇帝,提出改革科舉的看法:“明經之屬,惟專念誦,不曉義理,尤無用者也。最貴盛者,惟進士科,以詞賦、聲律為工。詞賦之中,非有治天下之道也……往者丁度建言,‘祖宗以來,得人不少。’愚瞽之甚,議者至今切齒。使墨論墨,固以墨為善。”[5]513他強調詩賦沒有治理天下的作用,而支持詩賦取士的人都是通過詩賦得以進身,自然鼓吹詩賦。其主張與王安石差不多,都反對詩賦取士。而程顥也有類似看法,他在熙寧元年的上疏中提出:“去其聲律小碎、糊名謄錄,一切無義理之弊。”[5]450同樣認為詩賦是細枝末節、毫無意義之事,也反對詩賦取士。
眾所周知,科舉改革是熙寧變法中王安石大力推行的制度,是熙寧新法的一部分。而程顥與程頤兄弟,是舊黨成員,在政治上極力反對新法。例如程顥的行狀中說他,“荊公浸行其說,先生意多不合,事出必論列,數月之間,章數十上”[5]634,可謂反對新法的急先鋒。而程頤亦然,根據《二程集》記載,“新政之改,亦是吾黨爭之有太過”[5]28,其中“吾黨”二字也可以看出程頤本人以舊黨自居。二程作為舊黨成員,對王安石的新法反對甚堅,但是在科舉改革方面,卻與王安石保持了一致。應該說,這是一個反常的情況,究其原因,主要有以下兩點:
其一,科舉改革促進了理學的興盛。科舉這根全國讀書人的“指揮棒”由詩賦轉向經義,其意義是重大的。在古代,有所謂學而優則仕的傳統,通過科舉考試獲得做官的資格,是絕大多數讀書人的目的。而科舉從詩賦向經義的轉變,必然導致全天下讀書人將學習的重點從重視文采辭章的詩賦之學,向重視義理學問的經義之學轉變。科舉考試內容的改革,給理學的產生和興盛提供了現實的土壤,給鉆研經學的儒家提供了一條通向政治權力中心的康莊大道。從此,鉆研經學不再是一項個人的業余愛好,也不再是少數人追求的象牙塔里的學問。對個人而言,經學成為通向仕途的敲門磚;對學派而言,經學成為壟斷科舉、參與政治的工具。總而言之,經學在當時成了一項具有極大政治利益可圖的事業,這一事業必將引起全天下所有讀書人的響應。這種響應是非常迅速的,正是在慶歷新政、熙寧變法差不多的同時,理學也開始興盛起來。在第一次由范仲淹主持科舉改革的慶歷三年(1043),理學的先驅周敦頤27歲;在第二次由王安石主持科舉改革的熙寧四年,程朱理學的創立者程顥28歲、程頤27歲,都處在即將成為大學者的人生起點。這絕不是巧合,因為科舉指揮棒的改革,將不可避免地對他們以及與他們同時代的學者產生重大影響。他們不過是其中的佼佼者而已。
其二,理學家參與科舉改革,有爭奪學術話語權的政治訴求。在科舉制度的條件下,學術話語權實際上等于選舉話語權,也等于壟斷整個國家的入仕途徑,進而以此控制整個國家的政治方向,其影響力不言而喻。因此在當時,理學家與王安石都有爭奪學術話語權的意圖。王安石在仁宗時與友人的書信中就說:“古者一道德以同俗,故士有揆古人之所為以自守,則人無異論……今家異道、人殊德,士之欲自守者,又牽于末俗之勢,不得事事如古,則人之異論,可悉弭乎?”[12]794熙寧三年,他又正式提出:“今人材乏少,且學術不一,異論紛然,此蓋不能一道德故也。”[1]1698而程顥則在熙寧元年提出:“古者一道德以同俗,茍師學不正,則道德何從而一?方今人執私見,家為異說,支離經訓,無復統一,道之不明不行乃在于此。”[5]448可見,王安石與程顥欲廢除詩賦取士而改用經義,有一個較為一致的目的,那就是“一道德”。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統一學術思想。我們知道,儒家學派有許多不同的典籍,而同一種典籍又有不同的注疏家,可謂眾說紛紜。而儒家的學術主張,本來是“君子和而不同”[13]141,有自由的學術空氣的。然而,王安石和程顥不約而同地提出“一道德”,欲統一整個國家的學術思想,其目的自然是為了爭奪自己的學說在國家政治生活中的主導地位。我們知道,在王安石變法期間,“一道德”意味著荊公新學的官學化,以及在科舉考試中唯我獨尊的地位。王安石的《三經新義》頒行以后,“一時學者,無敢不傳習,主司純用以取士,士莫得自名一說。先儒傳注,一切廢不用”[8]10550。也就是說,在當時,學者只能夠按照王安石的觀點來參加科舉考試,而不能夠提出自己的學術觀點。更甚者,學術前輩們的觀點也一概廢棄不用。新黨因這次統一學術思想而獲得的政治利益是空前的,朝廷所進用的人才皆服膺王安石的新學,新黨在朝廷的勢力自然更加穩固,新法也更容易推行。而在南宋,嘉定更化以后,程朱理學逐漸官學化,隨之而來的就是理學在科舉考試中的地位被定于一尊。據記載,宋理宗淳祐四年(1244),“徐霖以書學魁南省,全尚性理。時競趨之,即可以釣致科第功名。自此,非《四書》《東西銘》《太極圖》《通書》《語錄》不復道矣”[14]34。當時理學興盛的情形,十分類似熙寧變法時的荊公新學,也成功地壟斷了科舉考試。
而以蘇軾為代表的蜀黨,則是一貫支持詩賦取士,反對經義取士的。早在熙寧四年(1071),蘇軾就上疏支持詩賦取士:“自文章而言之,則策論為有用,詩賦為無益,自政事言之,則詩賦、策論均為無用矣,雖知其無用,然自祖宗以來莫之廢者,以為設法取士,不過如此也……近世士大夫文章華靡者,莫如楊億,使楊億尚在,則忠清鯁亮之士也,豈得以華靡少之。通經學古者,莫如孫復、石介,使孫復、石介尚在,則迂闊矯誕之士也,又可施之于政事之間。”[4]724可見,他認為雖然詩賦無助于政事,但沒有更好的取士之法。且長于詩賦的人多忠誠清廉,敢于直言;而長于經術的人則多不切實際而又傲慢。蘇軾旗幟鮮明地支持詩賦取士,究其原因,不外乎以下兩點:
一方面,自然是程頤指出的“使墨論墨,固以墨為善”[5]513。蘇軾蘇轍兄弟在當時是文壇領袖,當之無愧的詩賦大家,蘇門學士和蜀黨其他成員也多半以詩賦知名,他們起家于詩賦,又擅長詩賦,在詩賦的領域有一言九鼎的話語權,自然支持詩賦取士。這其中亦有援引黨羽,擴大政治勢力的意圖。茲舉一例說明:北宋文學家李廌,本為蘇軾門人,“蘇門六君子”之一,蘇軾十分欣賞他的才學。元祐三年,蘇軾知貢舉,李廌應舉,不幸落榜。蘇軾因此親自作詩以表達愧疚惋惜之情,他說:“余與李廌方叔相知久矣,領貢舉事,而李不得第,愧甚。”[15]1481也就是說,蘇軾知貢舉時,是十分希望自己的門生李廌得以登第的。而我們看蘇軾所薦引的人才,如主持學士院考試取中的黃庭堅、張耒、晁補之,又如元豐七年(1084)向王安石推薦的秦觀,元祐二年推薦的陳師道,都以文學見長。若科舉以詩賦取士,則朝廷所進用的人才多為詩賦出身,自然更親近蘇軾與蜀黨。
另一方面,蘇軾認為詩賦考試易于選拔人才。而經義考試區分度小,難以選拔人才。他說經義考試“蓋謂經義取人以來,學者爭尚浮虛文字,止用一律,程試之日,工拙無辨”[4]844,難以分辨高下。而詩賦考試則“巧拙由一字之可見,美惡混千人而莫違”[4]29,區分度高,容易識別高下,而且不易舞弊。
三 司馬光之死與洛蜀黨爭的爆發
洛蜀黨爭的導火索,是司馬光的去世。司馬光去世后,科舉制度之爭的相關政治格局發生了變化。一是洛黨支持的經義取士制度,失去了司馬光這個政治靠山。二是蘇軾的政治地位在不斷提高,對經義取士制度的威脅也越來越大。基于以上兩個原因,洛黨對蜀黨發起了政治攻擊,從而導致了黨爭的爆發。
元祐元年三月十五日,時任宰相的司馬光上奏支持經義取士。他說:“取士之道,當先德行,后文學;就文學言之,經術又當先于詞采。神宗專用經義、論策取士,此乃復先王令典,百王不易之法。”[8]3620司馬光一言而定,暫時結束了詩賦取士與經義取士之爭。因此,元祐元年,在全面廢除新法的政治背景之下,經義取士制度成為了碩果僅存的新法舉措。令人不解的是,舊黨黨魁司馬光拜相后,即雷厲風行地全面廢除新法,但卻贊同王安石經義取士的改革舉措。這是一個反常的現象,究其原因,是因為司馬光雖然不是純粹的理學家,卻醉心于理學,與理學淵源頗深。司馬光在閑居洛陽時就與程顥互為師友,元祐更化入朝后更是大力推薦程頤,讓程頤進入經筵,得以躋身政治中心。因此在取士制度的問題上,司馬光不顧新舊黨爭的政治成見,表態支持了以理學家為主的洛黨和經義取士政策。
但是,司馬光的一言九鼎,并沒有完全平息詩賦取士與經義取士的爭議。因為在半年后,也就是元祐元年的九月一日,司馬光就逝世了。據記載,程頤蘇軾交惡,始于司馬光的葬禮,“方司馬光之卒也,明堂降敕,臣僚稱賀迄,兩省官欲往奠光,頤不可,曰:‘子于是日哭則不歌。’坐客有難之者曰:‘孔子言哭則不歌,不言歌則不哭。’蘇軾曰:‘此乃枉死市叔孫通制此禮也。’眾皆大笑,遂成嫌隙”[1]2011。現在看來,程、蘇的交惡,乃至洛蜀雙方的對立,竟然是始于司馬光喪禮時的幾句玩笑話,這是不合情理的。而合乎情理的解釋是,司馬光的逝世,使得科舉制度之爭的政治格局發生了變化。在經義取士的問題上,司馬光是洛黨最大的靠山和最有權勢的政治盟友。但是,這一格局隨著司馬光的逝世而被打破。司馬光去世后,朝野上下要求恢復詩賦取士舊制的聲音日益高漲,相關的爭議也日益尖銳,而洛蜀雙方的關系也日益劍拔弩張。程頤蘇軾看似玩笑話的口舌之爭的背后,暗藏著洛蜀雙方尖銳的政治矛盾。
司馬光逝世11天后,也就是元祐元年九月十二日,蘇軾出任翰林學士知制誥,成為朝廷重臣。蘇軾在元祐更化時期有著極高的政治聲譽。作為文壇領袖,文章、詩賦均為世所重,士林仰望,以至于攝政的宣仁太后也極其贊賞他的文章。宣仁太后曾經表示:“先帝(神宗)每誦卿文章,必嘆曰,‘奇才,奇才’。”[1]2035又新近屢次受到破格提拔,成為天子近臣,甚至引起士林猜測,說蘇軾有出任宰相的可能。可以說,蘇軾是當時炙手可熱的政治明星。然而,蘇軾是大力支持詩賦取士的。此時的他,在宰相司馬光去世的情況下出任翰林學士,對經義取士的科舉制度構成了實質性威脅,因此也就成了理學家和洛黨的政敵。而洛黨則急欲解除這一重大威脅,因此不顧一切地對蘇軾發起攻擊,進而引發了曠日持久的洛蜀黨爭。
四 洛蜀黨爭的過程與詩賦取士制的恢復
元祐年間,取士制度隨著洛蜀黨爭的進程而改變。在洛蜀黨爭的過程中,詩賦取士制度的盛衰,與蜀黨的政治影響力有著高度的正相關性。黨爭之初,洛蜀雙方勢均力敵,科舉制度亦能維持司馬光的既定方針不動。而蜀黨占據上風后不久,科舉制度就從經義取士變成了兩者兼而用之。隨著蘇軾出任知貢舉,蜀黨對科舉制度的影響力越來越大,此時的科舉制度就在不斷向詩賦傾斜,直到實質上變成詩賦取士為止。結合元祐時期科舉制度的變化,我們可以把洛蜀黨爭分為三個階段:
第一個階段,從蘇軾主持學士院館職試到程頤罷經筵(1086.11-1087.8),為期9個月,是洛蜀雙方交鋒的階段。元祐元年十一月,蘇軾主持學士院館職試,出題“師仁祖之忠厚,法神考之勵精”[4]210。到了十二月,蘇軾就遭到了程頤門人御史朱光庭的彈劾,洛蜀黨爭正式公開化。朱光庭說:“今來學士院考試不識大體,以仁祖難名之盛德,神考有為之善志,反以偷刻為議論,獨稱漢文、宣帝之全美,以謂仁祖、神考不足以師法,不忠莫大焉。伏望圣慈察臣之言,特奮睿斷,正考試官之罪,以戒人臣之不忠者。”[3]9564矛頭直指蘇軾。朱光庭口口聲聲“考試官之罪”,說明洛黨向蘇軾打響的第一槍就是考試問題。此后,洛蜀雙方交相攻擊,洛蜀黨爭白熱化。元祐三年十月十七日,蘇軾在上疏中總結了自己歷次受到的政治攻擊。他說:“臣二年之中,四遭口語,發策草麻,皆謂之誹謗。未出省榜,先言其失士。”[4]816也就是說,他在洛蜀黨爭的前兩年中,一共受到四次攻擊,主要攻擊他誹謗先帝與取士不公。洛黨屢屢選擇考試問題與取士不公這種與科舉有關的問題攻擊蘇軾,其政治目的非常明顯,就是要想方設法削弱蘇軾對科舉制度的影響力。
第二個階段,從程頤罷經筵到蘇軾知貢舉(1087.8-1088.1),為期5個月,是蜀黨取得優勢的階段。由于宣仁太后對蘇軾超常的信任,蘇軾的政治地位并沒有因為洛黨的攻擊而動搖,洛黨自身反而受到重大的政治打擊。元祐二年八月一日,朝廷下詔:“除翰林學士知制誥蘇軾兼侍讀”[1]2076,蘇軾成為帝師。第二天,“程頤罷經筵,權同管勾西京國子監”[8]325,程頤被罷去帝師職務。也就是說,在這兩天的時間里,蘇軾取代了程頤帝師的官方學術地位,蜀黨在洛蜀黨爭中取得了優勢。在蜀黨獲得政治優勢后,北宋朝的取士制度很快發生了改變。元祐二年的十一月十二日,朝廷下詔:“進士以經義、詩賦、論、策通定去取,明法增《論語》《孝經》義一次。科場未習詩賦人依舊法取,應解發不得過元額三分之一,令禮部立詩賦格式以聞。”[3]9900也就是說,僅僅在程頤離開政治中樞三個多月后,朝廷就恢復了詩賦取士的辦法,與經義兼而用之,而且只留了三分之一的名額給專習經義的考生作為緩沖。
第三個階段,從蘇軾知貢舉到元祐更化的結束(1088.1-1093.9),為期5年又8個月,是蜀黨掌握科舉事務的階段。元祐三年正月十六日,蘇軾知貢舉,蜀黨成員孔文仲同知貢舉。至此,蜀黨正式掌握了科舉制度的話語權。蜀黨掌握科舉話語權以后,全國的取士制度很快向純用詩賦取士轉變,并一直保持到元祐更化的結束。元祐三年閏十二月,御史中丞李常上奏《乞經義詩賦各設一科》,他說:“將來一次科場,如有未習詩賦舉人,許依舊法取應,解發合格人不得過解額三分之一。以此觀之,則是朝廷更無用經術設科取人之理,止以舊人未習詩賦,且于將來一次科場,量以分數收取而欲陰消之故也。”[3]9168認為當時的取士制度雖表面上詩賦經義兼用,而實質上是只重視詩賦的。元祐四年三月十六日,蘇軾在多次請求外放的情況下知杭州,離開了政治中心。但是,蘇軾即使離開了政治中心,依然關心科舉事務,并對科舉制度具有一定的影響力。在元祐四年十月十八日,蘇軾曾上表《乞詩賦經義各以分數取人將來只許詩賦兼經狀》說:“學者亦以朝廷追復祖宗取士故事,以詞學為優,故士人皆以不能詩賦為恥。比來專習經義者,十無二三,見今本土及州學生員,多從詩賦,他郡亦然。若平分解名,委是有虧詩賦進士。”[3]9466認為詩賦經義平分名額,對詩賦進士不公平,還在試圖為詩賦進士爭取更多的名額。而到了元祐五年十月,殿中侍御史上官均上奏《再論取士不當專以詩賦定去留奏》說:“今乃偏尚詩、賦,潛消義理之學。”[3]9804認為當時取士的實質是只重詩賦。
五 程學的升沉對后世科舉制度的影響
在南宋時期,洛蜀黨爭逐漸演變成了程學與蘇學之爭。在此期間,朱熹等理學家對蘇學展開了不遺余力的攻擊,例如他說:“程、蘇學行邪正不同,勢不兩立。”[16]2068并試圖廢除詩賦取士制:“時朱熹嘗欲罷詩賦,而分諸經、子、史、時務。”[8]3633此外,他們還炮制了“詩賦無用”“作文害道”等理論以攻擊詩賦取士制度。南宋時的蘇學因受官方的推崇而保持了超然的地位,在科舉考試中影響甚巨,以至于當時有人說:“蘇文熟,吃羊肉,蘇文生,吃菜根。”[17]716實際上,詩賦取士“借助了蘇軾的巨大聲望”[18]73,在南宋一直行用。而程學則始終被裹挾在政治斗爭之中,時而受尊崇,時而被禁黜。當程學受尊崇的時候,經義取士就受到重視;在程學遭到禁止的時候,經義取士也被輕視或禁止。也就是說,南宋時期的科舉取士制度也與程學的政治影響力有著高度的相關性。
南宋紹興年間(1131-1162),秦檜用事,力主和議。由于支持程學的趙鼎等人力主抗戰,秦檜便發動了紹興學禁,理學被嚴厲禁止。紹興十四年十月,何若“乞申戒師儒,黜伊川、橫渠之學”[19]35;紹興二十年九月,曹筠“論考官取專門之學者,令御史彈劾”[20]3193;紹興二十五年十月,張震“乞申劾天下學校,禁專門之學”[20]3193。這里所謂的“專門之學”,就是指理學。而我們可以看到,在紹興學禁達到頂峰的紹興二十六年,科舉的情況受到紹興學禁的影響,詩賦占據絕對上風,“比來學者憚試選革弊之嚴,去嚴就易,競習詞賦,罕有治經”[9]3375。
南宋慶元年間(1195-1201),支持理學的趙汝愚在與韓侂胄的黨爭中落敗,從而引發了慶元黨禁。黨禁期間,程朱理學被視為偽學,再次遭到嚴格禁止。在慶元二年的科舉考試中,“語涉道學者,皆不預選”[8]3635。而在慶元三年,經義取士就干脆“以議臣言罷經義” [8]3674,直接被廢除,直到慶元五年才恢復。
與南宋同時的金朝(1115-1234),亦有類似規律。清人翁方剛曾經總結宋金對峙時期的學術情況時認為,“程學盛于南,而蘇學盛于北”[21]153,也就是說程朱理學在金朝的接受情況不如蘇學。同時,金朝的科舉也是詩賦重于經義的。在錄取名額上,詩賦多于經義:“國朝設科,始分南北選,北選詞賦進士擢第一百五十人,經義五十人。”[22]1136在錄取后的待遇上,詩賦優于經義:“分甲立次,(詞賦)第一名為狀元,經義魁次之,恩例與詞賦第二人同,余分兩甲中下人,并在詞賦之下。”[22]1137在行用的時間上,詩賦取士一直行用,而經義取士則在天德三年至大定二十八年(1151-1188)中斷,達37年之久。
宋亡以后,元、明、清繼之,朝廷在程朱理學的官學化道路上越走越遠,程朱理學也逐漸成為統治整個東亞漢文化圈數百年的主流學術思想。學術意義上的蘇學則逐漸式微,淡出了政治舞臺。同時,元代及以后的科舉考試,也變為專尚經義,不考詩賦。元朝皇慶二年(1313),元仁宗在恢復科舉制度的詔書中說:“試藝則以經術為先,詞章次之。浮華過實,朕所不取。”[23]2018此后,詩賦的考試被完全廢止,而程朱理學主導的經義則成為科舉的主要內容。明代科舉考試,以八股文取士,實際上是經義取士的變種。《明史·選舉志》記載八股文,“蓋太祖與劉基所定。其文略仿宋經義,然代古人語氣為之,體用排偶,謂之八股”[24]1693。指出八股取士實際上源于經義取士。而清代則和明代一樣,“承明制,用八股文”[25]3147。
六 結 語
詩賦取士與經義取士的科舉制度之爭,是涉及洛蜀雙方核心政治利益的重大政治分歧。對于政治家和政黨來說,鞏固并擴大己方的政治影響力,是最核心的政治利益。在科舉取士的條件下,誰掌握了科舉話語權,誰就掌握了國家的取士標準,進而可以掌控輿論的方向,為己方源源不斷地輸送人才。這對于任何政治家和政治派別來說,都是鞏固和擴大己方政治權力的絕佳機會。現有資料表明,洛黨和蜀黨在經義取士還是詩賦取士的問題上有著針鋒相對的政治分歧,而這種政治分歧,又事關雙方核心政治利益。因此,經義取士與詩賦取士之爭,才是引起洛蜀黨爭的根本原因。從洛蜀黨爭的過程來看,當蜀黨在黨爭中占據上風后,蜀黨所支持的詩賦取士也馬上開始取代經義取士的地位。從洛蜀黨爭的后續影響來看,每當程朱理學受到罷黜時,經義取士就不受重視。而在程朱理學官學化以后,經義取士就成了科舉考試的唯一途徑。這些事實,也從側面說明洛蜀黨爭真正的起因是詩賦取士與經義取士的科舉制度之爭。因此,通過對現有史料的分析表明,洛蜀黨爭的起因,既不是口舌之爭,也不是免役法的存廢之爭或者學術思想之爭,而是科舉中詩賦取士與經義取士的制度之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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