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宋代“道學”的成員,歷代有不同的稱呼,如中文“程朱學派”“理學家”“今儒”“新儒家 ”,或外文“Neo-Confucians”,但是都與“道學”原義有所不同。文章探討西方“Confucian” “Confucianism”“Neoconfucian” “Neoconfucianism”等用語在17到19世紀文獻的發(fā)展,包括其學術(shù)背景與原先的用意。這些用語大部分可以找出比目前所知更早的出處,有時候超過一百年。另外可以看到這些術(shù)語剛開始有著比較負面的涵義,而后來才成為正面的用語。同時可以從中探究歐洲學者從17到19世紀對宋明道學家的看法及其變化,以此反思這些用詞在現(xiàn)代的意義與使用的恰當性。
[關(guān)鍵詞]道學;程朱學派;新儒學;西方漢學史
Abstract:Over the course of history, several collective names have been used to represent the" Song Dynasty Daoxue" Confucianism, but each of them differs from the word Daoxue itself in terms of meaning and scope. This paper gives an analysis of the development of concepts like “Confucian”, “Confucianism”, “Neoconfucian” and “Neoconfucianism” in Western sources from the 17th to 19th centuries, including their scholarly background and original connotations. I will be able to show that most of these terms have been in use much earlier as has been previously assumed, sometimes more than a century. Furthermore, we can see a general trend that many terms used in a positive way today originally had a negative connotation. At the same time, we can retrace the perspectives of early Western scholars on the protagonists of" Daoxue, in order to reflect on the contemporary meaning and the appropriateness of aforementioned terms.
Key words: Daoxue; Cheng Zhu school; Neo-Confucianism; history of Western Sinology
一 思想史的專有名詞與儒家“學派”的名稱
講述思想史,古今學者往往應用一些專有名詞,以方便學者分析歷史及互相溝通。用詞的意義一則受不同時代文化背景的影響,再則可以考察其使用的狀況,甚至會看到一些很有趣的情況。例如,某個名詞被一位并非很有名的學者首次提出,后來,當一位著名學者使用這個詞,并使之普遍化后,人們往往視后者為該詞的創(chuàng)造者。
筆者此前研究所涉及的“道統(tǒng)”一詞可作為一個代表性例子。不少人認為“道統(tǒng)”是著名儒家朱熹(1130-1200)首創(chuàng),卻不知在朱熹之前早有唐代的儒家蓋暢(622—697)、北宋學者李若水(1093—1127)與劉才邵(1086—1158)、南宋李流謙 (1123—1176)已經(jīng)使用過該詞。[1]83-87
另外一個很特殊的例子是近人非常關(guān)注的所謂“絲綢之路”。這個名詞來自德語Seidenstrae。目前中西方學者皆以為是費迪南·馮·李?;舴夷芯簦‵erdinand von Richthofen,1833-1905)于1877年所創(chuàng)造的名詞,一般認為最早的出處是1877年的演講“ber die centralasiatischen Seidenstrassen bis zum 2. Jahrhundert nach Christus”。[2]殊不知他的老師卡爾·李特爾(Carl Ritter,1779-1859)早在1838年已經(jīng)用到這個詞。李特爾寫道:有一條南方的海洋路線,經(jīng)過斯里蘭卡、印度以及波斯、阿拉伯海。希臘人與羅馬人這樣認識了絲的產(chǎn)品與中文的名稱sericum……差不多在同時,又有北方大陸“絲綢之路”(Seidenstrae)的一條路線,從中國開往西邊的里海方向。
按:本文多引用19世紀之前的歐語文書,那時還沒有規(guī)范化的拼音,在此皆保留原書的寫法。[3]692這些例子足以證明,研究專有名詞的真正來歷是很重要的課題。本文的目標是分析西方學人在16-19世紀對儒學(尤是所謂“儒家”與“道學家”)一些學派的稱呼,探討其最早出處并探討這些名詞的用法。
在中國,“儒”“儒家”“儒術(shù)”等名稱有非常悠久的歷史。歷代儒家形成了不同的支派,亦有相應的稱呼,如漢代分今學、古學、章句與王官之學、三代玄學、歷代經(jīng)學等。一般而言,這些支派的名稱雖然方便學者使用,但學派本身與學派名稱的產(chǎn)生,是要分開來講的。
基于二程兄弟的學術(shù),經(jīng)與友人的談論,這些思想在宋代組成了所謂的“道學”體系。朱熹借來而成的學術(shù)系統(tǒng),在宋、元之際漸漸升為中國的官學,成為科舉考試的標準,而《宋史》又將其代表人物列入《道學傳》。明清時期的官學中,程朱學術(shù)地位依然尊崇。但正如田浩(Hoyt Cleveland Tillman)所證明,“道學”之名早在朱熹之前使用已相當普遍,其原來的范疇比《宋史·道學傳》所涉更為寬廣,而朱熹在世之際,究竟誰屬于“道學”的問題仍有不少爭論。[4]《宋史·道學傳》的體系大多有賴于朱熹所提倡的“道學”。而自明末開始,傳統(tǒng)學者多用學派的概念來區(qū)分宋明儒家,這在清代尤為流行。清代的著作,如黃宗羲《明儒學案》《宋元學案》、萬斯同《儒林宗派》、李清馥《閩中理學淵源考》可以為例。
同時,從17世紀起,西方傳教士開始接觸中國思想,并先后用拉丁文及其他歐洲語言(尤是法文)來加以闡述。他們習慣將某一種語言(如拉丁文)的專有名詞轉(zhuǎn)移到另外一種語言(如法文)中,只是把詞尾稍作調(diào)整。西方學人跟中國人一樣,是用學派的概念來對思想家及其所應用的拉丁文或其他歐洲語言的專有名詞進行歸類,如Confuciani/Confucéens(儒家)、Confucianismus/Confucianisme(儒學)、Neo-Confuciani/Néoconfucéens(新儒家)、Neo-Confucianism/Néoconfucianisme(新儒學),西方學術(shù)界至今仍然非常普遍地使用,但較少有人反思這些詞匯原來的用法與作用。約翰遜(Lionel Jensen)已經(jīng)作了關(guān)于“Confucianism”一詞來歷的研究,他證明“Confucianism”實為西方人構(gòu)造的一個概念,必須謹慎應用。[5]137然而,“Neo-Confucianism”一詞在西語文獻早期的用法,較少為學人所探究,狄培理(William Theodore de Bary,又作狄百瑞)僅做了初步的考察與猜測,稱英文“Neo-Confucianism”一詞出現(xiàn)于1904年的日文材料,以此證明其當時已經(jīng)相當流行。[6]545
二 耶穌會傳教士對程朱學派的態(tài)度
近世描述宋明理學,中外不少學者使用“Neo-Confucianism”“新理學”“新儒學”的稱謂,強調(diào)其為一種“新”的思潮。有趣的是,朱熹本人是反對創(chuàng)新的學風的,希望可以回到原始的“本義”,其《與苪國器(燁)》一信曰:
竊聞學政一新,多士風動,深副區(qū)區(qū)之望。但今日學制近出崇、觀,專以月書季考為升黜,使學者屑屑然較計得失于毫厘間。而近歲之俗又專務以文字新奇相高,不復根據(jù)經(jīng)之本義。以故學者益騖于華靡,無復探索根原、敦勵名檢之志。大抵所以破壞其心術(shù)者不一而足,蓋先王所以明倫善俗、成就人材之意掃地盡矣。
有關(guān)朱熹如何對待“新”的問題,較詳細的論述參見蘇費翔:《朱子論“新”》,蔡長林主編:《林慶彰教授七秩華誕討論文集》,臺北:萬卷樓圖書有限公司,2018年,第365-379頁。[7]1624
筆者并不否認道學家在整個中國學術(shù)史的脈絡(luò)里發(fā)展了不少新的理論。但是,連朱熹都希望挖掘出古代的思想,我們卻把程朱思想看作一個“新”的學說,就會造成一個矛盾。這并不是一個近代才出現(xiàn)的新現(xiàn)象,而是早有先例。耶穌會傳教士于16-17世紀到中國,以利瑪竇(Matteo Ricci,1551-1610)為早期最重要的代表。這些教士試圖更多地理解中國思想之傳統(tǒng),便開始接觸儒家學說,研讀相關(guān)的資料,最重要的研究對象為先秦儒家經(jīng)典,如《論語》《孟子》等。但傳教士很快就發(fā)現(xiàn)孔孟時代的原始材料與當代(即明末清初)的官方儒學有著很大差別,于是開始把先秦儒學與宋代程朱學派兩個思潮按照時期劃分為“古儒”“今儒”兩派。[8]91利瑪竇跟朱熹一樣,也是反對隨意立新說的學風。其《天主實義》有云:
或從釋氏,或由老氏,或師孔氏,而折斷天下之心于三道也乎?又有好事者,另立門戶,載以新說,不久而三教之歧必至于三千教而不止矣。雖自曰:“正道!正道!”而天下之道日益乖亂。[9]215a
不載于經(jīng),不據(jù)于理,未敢以世之重事輕為新說。[9]16b
17世紀耶穌會有關(guān)儒家最重要的代表作為比利時傳教士柏應理(Phillipe Couplet,1623-1693)所編著的一本拉丁文書《中國人的哲學家:孔子》(Confucius sinarum philosophus,1687年出版于巴黎),提供儒家基本經(jīng)典的翻譯、注解及思想概要。據(jù)柏應理的看法,孔子本人的思想充滿了一種原始的有神論,似乎接觸到基督教所信仰的天主,故上古儒家資料中多出現(xiàn)“帝”“上帝”等詞語。傳教士當然多傾向有神論,因而推崇孔子原本的思想。[5]123而宋代以“周子、程子、朱子”為代表的儒學,卻以自然現(xiàn)象的用語(如“理”“氣”等)為本。[9]16b-17a因此,耶穌會傳教士對宋儒持看不起的態(tài)度,稱道學家為“atheopolitiki”(無神論政客),或用“neoterici”[指古代希臘的所謂“新詩人派”,等于今日所謂“先鋒”(avant-garde),在古希臘為負面的概念]、“novatores”(改新家)等蔑稱,例如:再論到所謂先鋒(Neotericos)的注釋家,他們在宋朝出現(xiàn)。……這些人包括周子、二程兄弟,他們約在1070年寫作,就是宋朝第六代皇帝神宗之際。跟著他們而來有朱子,亦稱朱熹,遠超過他們的名聲與權(quán)威,而逝世于公元1200年。
原文出自拉丁語,中文為本人翻譯。[10]又如:確然不可以讓步給宋代那些無神論政客的改新家(atheopolitici novatores)。他們想出某一個無神的形象,而把它當作他們政治理論的神物,而又不懷疑〔這個形象〕在真理與物質(zhì)方面是他們哲學的唯一基礎(chǔ)(如程子寫作所云)。我們在此可以看到,傳教士反對理氣論,而又排斥他們有“改新家”的作風。對傳教士而言,“新”是一個負面的詞語,卻用在了宋明理學家身上。[5]122
三 “Confucian”與“Confucianism”兩詞早期的用法
耶穌會傳教的學人發(fā)現(xiàn),儒家不僅是一些獨立的思想家,而且為中國的重要學派,用西方語言來表達,他們很早就把儒家用拉丁文稱為“confuciani”(即英文的“Confucians”)。
參見一封書信:“Quinta Lettera al dottor di Sorbona, che serve di risposta ad un libello intitolato La calunnia convinta” (1610年,沒有其他出版數(shù)據(jù)),第23頁。這種稱法的其他較早出處,見于Johannes Guilleminot于1690年出版的《反對通俗哲學》
Johannes Guilleminot: Philosophia vulgaris refutata(1690年,沒有其他出版數(shù)據(jù)),第120頁云:“儒家公開提倡主要的原則是肉體的,不納入意識、理智與靈魂。”與克里斯提安·沃爾夫(Christian Freiherr von Wolff, 1679-1754)出版于1721年有關(guān)“中國哲學”的書。[12]18英文較早的出處是1700年的《歷史與政治月刊》,出現(xiàn)了“Confucians”一詞。[13]367
不久之后就發(fā)展出“Confucianism”(即“孔子主義”或“儒學”)一詞。據(jù)筆者研究,最早的出處為法國神學家Richard Simon(1638-1712)于1708年所寫的一篇法文批判性論文:教宗克雷芒八世(Clement VIII)在位時間1592-1605。歸天之際,剛好準備徹底誹謗“莫利納主義”(Molinisme);他就是其教宗詔書的對象。教宗依諾增爵十二世(Innocent XII)在位時間1691-1700。歸天之際,恰有計劃用同樣的方法來處理“孔子主義”(Confucionisme)。[14]48
Richard Simon將儒學與西方當時的一個異教思想人士莫利納(Luis de Molina,1535-1600)相提并論。莫利納為西班牙人,強調(diào)人人擁有自由意志,這與當時梵蒂岡教風相悖逆;[15]132Richard Simon所使用的 “Confucionisme”為一種蔑稱,指支持中國儒學的西方傳教士。當時天主教的樞機(紅衣主教)鐸羅(Charles Thomas Maillard de Tournon,1668-1710)同樣使用“Confucianisme”一詞來批評傳教士。
Memoires pour Rome, sur l’etat de la religion chretienne dans la Chine(1709年,沒有其他出版數(shù)據(jù)),第29頁。由此可見,“Confucianism”最初的含義具有負面意義,但是直到今天,該詞在西方仍然非常流行。
Lionel Jensen指出,“Confucianism”多半是西方人發(fā)明的概念,并且認為它應該出現(xiàn)于1862年。[5]136Merriam-Webster英語詞典把英文“Confucianism”一詞的興起定為1837年。
Merriam-Webster, https://www.merriam-webster.com/dictionary/confucianism(筆者查于2017年12月08日)。其實,著名的英國漢學家馬禮遜(Robert Morrison,1782-1834)早在1825年已將中國的“三教”(Three Religions)稱為“Confucianism, Laouheuism, Budhism”。[16]456這些材料都與西方人開始使用較為科學的方法研究中國(即所謂“漢學”)有關(guān)。對于1700年左右的傳教士而言,“Confucianism”是批評的用語;但對19世紀漢學家而言,它是一個學術(shù)專有名詞,用法比較公允。
四 “Neo-Confuciani”與“Neo-Confucianism”的用法
柏應理所使用的“neoterici”一詞到19世紀仍被用來指稱以周敦頤為首的道學派。Julius Mohl(1800-1876)寫于1834年的《易經(jīng)》拉丁文注本載:那些先鋒學者(Neotericorum)中的第一位周濂溪,中國人把他叫做“宋代的孔子”(Confucium dynastiae Song)。[17]75
把周敦頤視為“宋代的孔子”(Confucium dynastiae Song),頗有特色。Julius Mohl這篇文章多有賴于熊賜履(1635-1709)所著的《學統(tǒng)》,[17]75但是《學統(tǒng)》并沒有這樣的論點。
“Neo-Confucian”(“新孔子主義”)一詞,據(jù)筆者研究,首次見于法國漢學家卜鐵(Jean-Pierre Guillaume Pauthier,1801-1873)筆下,他用法文寫了一篇《中國人的哲學》(Philosophie des Chinois),“Néoconfucéens”(新儒家)一條已編入Adolphe Franck 于1844出版的《哲學詞典》(Dictionnaire des sciences philosophiques)。卜鐵寫道:在中國又建立兩個大學派即老子(或道家)和佛家[與儒家]相競爭。……他們必然造成與儒家學派的一些爭論。這些爭論又揭示儒家學術(shù)所遺漏之處,如創(chuàng)造萬物的動力與其他為儒家所忽視的思辨哲學問題。……“今儒”或可以稱為“Néoconfucéens”(新儒家),又是特別在這些本體論的問題上下功夫。然而,與其給自己的學術(shù)體制更多權(quán)威,他們寧要假裝他們依靠古代的儒術(shù)。無論如何,周濂溪應用出自《易傳》的“太極”概念,放在萬物之上,來建立其形而上學的系統(tǒng)。[18]502
類似的記載見于卜鐵其他的文章,而引申Néo-confucéens一詞是從中文“后儒”(héou-joü)所變過來的。[19]54卜鐵說,“可以”把今儒稱為“Néoconfucéens”(即“新儒家”),從語氣來看,似乎卜鐵從未見過別人用“Néoconfucéens”一詞,因此我們可以推論他是首創(chuàng)這個用詞的人。卜氏已發(fā)現(xiàn)“Néoconfucéens”受老、佛之影響很深,又批評其為新的學說,與上古的儒術(shù)頗相異,但仍然堅持其以儒學為本。
稍后,“Neoconfuciani”一詞又見于意大利文的醫(yī)學資料中(1850年),指的是以動靜、陰陽為主的學術(shù):郭士立 Karl Friedrich August Gützlaff (1803-1851), 德國傳教士與漢學家。并沒有說明此本醫(yī)學專書意大利原文前一段提到“Ching-che-chun-cking”(原文拼音有誤),指王肯堂撰《證治準繩》,該書為明代的醫(yī)學專著。為何時代所作的;它有可能屬于“新儒家”(Neoconfuciani)時代;其中有說明從經(jīng)書來的兩個主動與被動的原則:“陰”與“陽”。[20]94-95
又如:“新儒家”(Neo-Confuciani)的哲學學派出了一些甚為明睿的教授;他們闡述醫(yī)學的要點,最原先的存在論,超脫時間與空間,其中有“主動力”(moto attivo)與“被動之靜”(riposo passivo),不斷互相輪換。Gazzetta Medica Italiana(1861年,沒有其他出版數(shù)據(jù)),第61頁。
上述例子可見,西方人用“新儒家”(Néoconfucéens/Neo-Confuciani)一詞,其初多聯(lián)想陰陽思想,并引申周敦頤《太極圖》,而不是二程、張載、朱熹先后所發(fā)展的理氣論。這樣的用法與現(xiàn)代人大有不同,19世紀中葉的用法已否定其與原先的儒學有密切的關(guān)系。
以上談的是“Neo-Confucian”,而“新孔子主義”(Neo-Confucianism)則首次見于1852年的法文書中:
儒家的后學,先后受老子與佛家思想的刺激,不能守住傳統(tǒng),而儒家學派自己走上抽象推論的道路?!欢?,“新孔子主義”(néo-confucéisme)沒有中斷傳統(tǒng),而多肯定以孔子為主、被伏羲堯舜所創(chuàng)立的古代學說。[21]216
而英文Neo-Confucianism出現(xiàn)于1861年,前后文依然強調(diào)周敦頤宇宙論(尤是其陰陽、五行說)為其核心思想:約第十世紀有“新孔子主義”(Neo-Confucianism)的學派成立,創(chuàng)辦人為周濂溪,領(lǐng)袖為朱熹,談究宇宙論尤為深入。[22]261
這些材料也都是強調(diào)“Neo-Confucianism”主要講抽象的宇宙論,而與古代儒學有所不同。
五 結(jié) 論
學術(shù)專有名詞歷代均有變化,是為老生常談。較少有人注意到的現(xiàn)象是,學派或思想流派的名稱,初始常常為其對手所取的蔑稱,后來被用于學派的代表人物,變成該學派的通稱,該名稱也就從原來的負面稱謂轉(zhuǎn)而具有正面的意義。例如,“哥特式(建筑)”原來指“哥特人”(Goths,一種野蠻人的民族)的風格,后來成為12-15世紀美術(shù)風格的通稱。甚至有學者認為“儒”也是這樣,如胡適《說儒》所云:
在殷商盛時,祝宗卜史自有專家。亡國之后,這些有專門知識的人往往淪為奴虜,或散在民間?!麄儾皇悄切鲁摹笆俊?“士”是一種能執(zhí)干戈以衛(wèi)社稷的武士階級,是新朝統(tǒng)治階級的下層。他們只是“儒”。[23]13-14
本文通過更多地介紹一些不同語言的材料,并提出一些例句來證明西方學者使用“Confucianism”與“Neo-Confucianism”這兩個詞比約翰遜、狄培理所認為的早許多,而且他們的用法與現(xiàn)代人的差異頗大,其意義也都是偏向負面的:西方用詞“Confucianism”原指某些耶穌會傳教士以天主教為對手的一種思想,“Neo-Confucianism”則原指歪曲原先的真正儒家思想、以形而上學及陰陽學為主的一種宋代的思潮。
在20、21世紀的漢學界,“Confucianism”“Neo-Confucianism”等用語非常普遍。在20世紀影響力很大的一本書為馮友蘭于三十年代初期所出版的《中國哲學史》。馮氏在該書中把程朱學派稱為“道學”;當卜德(Derk Bodde,1909-2003)把馮友蘭的著作翻譯成英文時,[24][25]就使用了Neo-Confucianism一詞。卜德這樣的用法應和了當時的學風。狄培理曾說過,英文“Neo-Confucianism”一詞于20世紀40年代已經(jīng)盛行,而且他認為很好用。 [26]542而狄培理并不知道早在19世紀50年代已有學者用到Neo-Confucianism一詞,并且是對道學家的一種歪曲。
后來,1992年,田浩反駁狄培理,認為“Neo-Confucianism”的“Neo”是美稱,不夠公正,把朱熹等人看成是創(chuàng)造一個“新”的理論,有著徹底的改變(“radical break”)[27]456,意味著創(chuàng)造力更大,更為重要,這樣的用詞不太科學,無法深入表達宋代儒學的特色。這場論辯造成當今西方漢學界并用“Neo-Confucianism”與“Daoxue”等詞語。但田浩教授的看法,據(jù)筆者的研究,我們應要十分肯定。
[參 考 文 獻]
[1][德]蘇費翔,[美]田浩. 文化權(quán)力與政治文化——宋金元時期的《中庸》與道統(tǒng)問題[M].肖永明,譯.北京:中華書局,2018.
[2]Tamara Chin. The Invention of the Silk Road,1877 [J].Critical Inquiry, 2013, 40(1):194-219.
[3]Carl Ritter. Die Erdkunde von Asien, Band VI, Erste Abtheilung. Drittes Buch. West-Asien. Iranische Welt [M]. Berlin:G. Reimer,1838.
[4][美]田浩.朱熹的思維世界[M].臺北:允晨文化有限公司,2008.
[5]Lionel Jensen. Manufacturing Confucianism[M].Durham etc.:Duke University Press,1997.
[6]Wm.Theodore de Bary. The Uses of Neo-Confucianism: A Response to Professor Tillman[J]. Philosophy East and West,1993,43(3): 541-555.
[7]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第三十七卷[M]//朱杰人,嚴佐之,劉永翔.朱子全書:第二十一冊.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
[8]王慧宇.羅明堅的“親儒”策略及對利瑪竇的影響[J].廣州大學學報( 社會科學版),2018(9):87.
[9]利瑪竇.天主實義:上卷[M]//續(xù)修四庫全書:第一二九六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492-502.
[10]Phillipe Couplet. Confucius sinarum philosophus, sive scientia sinensis:latine exposita[M]. Paris:1687.
[11]Knud Lundbaek. The Image of Neo-Confucianism in Confucius Sinarum Philosophus[J]. 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Ideas, 1983(1):19-30.
[12]Christian Freiherr von Wolff. Oratio de Sinarumphiloso phia practica. Redeüber die praktische Philosophie der Chinesen[M].trans. Michael Albrecht.Hamburg:Meiner,1985.
[13]Historical and Political Monthly Mercury[J]. London:1700,vol.11.
[14]Richard Simon.Bibliotheque critique, ou Recueil de diverses pieces critiques[M]. Paris amp; Amsterdam:1708.
[15]王濤.德意志新教與揚森主義[J].中央社會主義學院學報,2017(3):130-136.
[16]Robert Morrison. Remarks on the Language, History, Religions, and Government of China[J].The Evangelical Magazine and Missionary Chronicle,1825(7):456.
[17]Jean Baptiste Regis, Julius Mohl. Y-king. Antiquissimus Sinarum Liber[M].Stuttgart amp;Tübingen: Cotta,1834(1):75.
[18]Adolphe Franck. Dictionnaire des sciences philosophiques [M].Paris: 1844.
[19]G. Pauthier. Extrait de la Revue Indépendante: Esquisse d'une Histoire de la Philosophie Chinoise[M]. Paris: Schneider et Langrand,1844.
[20]Francesco Puccinotti. Storia della medicina[M]. Livorno: 1850.
[21]Henri Brunel. Avant le Christianisme, ou Histoire des Doctrines Religieuses et Philosophiques de l’Antiquité[M]. Paris: Librarie de Marc Ducloux,1852.
[22]George Ripley, Charles Anderson Dana. The New American Cyclop amp; dia: A Popular Dictionary of General Knowledge[M]. New York: 1861,vol.13.
[23]胡適.說儒[M]//胡適文集:第五冊.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
[24]Fung Yu-lan. A Short History of Chinese Philosophy[M]. trans. Derk Bodde. New York etc.: The Free Press, 1948.
[25]Fung Yu-lan. A History of Chinese Philosophy[M]. trans. Derk Bodde. Peiping: Henri Vetch; London: G. Allen amp; Unwin, 1937.
[26]Wm. Theodore de Bary. The Uses of Neo-Confucianism: A Response to Professor Tillman[J]. Philosophy East and West,1993,43(3):541-555.
[27]Hoyt Cleveland Tillman. A New Direction in Confucian Scholarship: Approaches to Examining the Differences between Neo-Confucianism and Tao-hsüeh[J].Philosophy East and West ,1992,42(3):455-4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