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多維君子人格思想的實踐依歸

徐巋然，崔洋洋

（華北電力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河北 保定071003）

《論語》作為儒家經(jīng)典，對中華民族的人格塑造起著十分重要的作用。在《論語》中，孔子最為推崇的是君子人格。據(jù)楊伯峻先生統(tǒng)計，“‘君子’一詞在《論語》中共出現(xiàn)107次。”［1］孔子以務(wù)實的精神，高度尊重現(xiàn)實中博大深沉的生生因素，立足于實踐，全面、多維地拓展君子人格。孔子的君子人格思想，與古希臘從倫理教條出發(fā)的抽象人格、人性思想相比，更有務(wù)實的旨趣；與商周時期的文化觀念相比，孔子更多地擺脫了宗教鬼神觀念的束縛。孔子全身心投入到生生互動的實踐境域之中，樂在其中，發(fā)奮不已，成己成人，多維度地發(fā)現(xiàn)、錘煉、拓展君子人格。

一、多維之源——擺脫宗教鬼神觀念和抽象倫理教條的實踐生發(fā)

與商周時代相比，孔子論人，更多地擺脫了宗教鬼神觀念的束縛。比如，商奴隸主說：“帝立子生商”，宣稱自己是“帝”或“上帝”的子孫，經(jīng)常祭天祀祖，在作戰(zhàn)、播種等之前都要用龜殼和獸骨進行占卜；而周朝奴隸主貴族在承襲商朝祭天祀祖、敬事鬼神和政權(quán)神授的基礎(chǔ)上，又提出“天命說”［2］。對于這些宗教鬼神觀念，孔子采取了存而不論、敬而遠之的態(tài)度，不語“怪、力、亂、神”（《論語·述而》），“敬鬼神而遠之”（《論語·雍也》）。在《論語·先進》中，季路問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問死。”曰：“未知生，焉知死？”孔子雖然還沒有直接否認鬼神的存在，但不再盲目崇拜鬼神，更加注重現(xiàn)實，更加注重在實踐的博大深沉的生生互動中去發(fā)現(xiàn)、錘煉、升華君子人格，全面、多維地拓展君子人格。

與古希臘的蘇格拉底和亞里士多德相比，孔子的人格思想更具有務(wù)實的旨趣，更少抽象倫理教條的束縛。蘇格拉底通過“詰難法”即發(fā)問、詰難、歸納、定義四個步驟反復論證，從概念邏輯入手探討美德和人性，引導人去發(fā)現(xiàn)道德的普遍概念。亞里士多德則通過對靈魂的特性和功用的闡釋來論證自己的學說。由此可見，以蘇格拉底和亞里士多德為代表的古希臘學者崇尚理性化和概念化，往往是以抽象的理論教條定義道德，通過概念、定義和邏輯對道德進行論證，主要圍繞人性和美德“是什么”展開；而在《論語》中，孔子則主要是圍繞“怎么做人”“怎樣成為君子”的問題而進行探索的，是立足于現(xiàn)實實踐發(fā)現(xiàn)、發(fā)展、砥礪、升華君子人格的，是在實踐境域之中全面、多維地拓展君子德性的。如在《論語·為政》中，子貢問君子。子曰：“先行其言而后從之。”其他如：“剛毅木訥近仁”（《論語·子路》），“巧言令色鮮矣仁”（《論語·學而》）等等，都表達了相似的觀點。可見，孔子并不拘泥于抽象概念和倫理教條，而是專注于實踐現(xiàn)實的人格和德性的“切、磋、琢、磨”。

孔子的君子人格思想之所以具有全面、多維的特性，關(guān)鍵在于，孔子注重君子人格的實踐生發(fā)。首先，孔子的君子人格思想更具有實踐的厚重性。孔子是在博大的社會實踐境域中去發(fā)現(xiàn)、錘煉和拓展君子人格的，如“三人行必有我?guī)煛?（《論語·述而》）、“君子欲訥于言而敏于行”（《論語·里仁》）等等。這些立足于實踐的感悟和生發(fā)是十分厚重的，是因人而異、因材施教的，是具有無限拓展空間的。其次，孔子以樂為教，深刻體驗和感悟?qū)嵺`的生生之樂，沉浸在博大的生生境域之中，樂在其中地發(fā)現(xiàn)、錘煉和拓展君子人格。孔子主張，“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論語·雍也》）。他贊賞顏回：“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論語·雍也》） 這是好學之樂；“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論語·學而》），這是交友之樂；“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論語·述而》），這是音樂之樂；“吾與點也”（《論語·先進》），“知者樂水，仁者樂山”（《論語·雍也》），是天人和諧之樂；“為之不厭，誨人不倦”（《論語·述而》），這是誨人之樂；“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論語·述而》），這是淡泊之樂；“發(fā)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論語·述而》），這是做人之樂......孔子不僅自己沉浸在實踐的生生之樂中，而且言傳身教，潛移默化地影響著弟子，進而使他們的人格更趨近于君子人格。再者，孔子對君子人格有諸多實踐的創(chuàng)新和生發(fā)。春秋時期，君子用來指社會上地位較高的人，如國君、諸侯、大夫等，但孔子用“德”來衡量君子，強調(diào)君子的道德品行，并對君子人格進行了多維拓展。君子人格作為孔子心中的理想人格，具有實踐的無限拓展性，涉及交友之道、孝悌之道、為政之道、中庸之道等等。而這些君子人格的實踐創(chuàng)新和生發(fā)，在孔子之前是沒有的。

二、多維之流——全面生生的境域促動

孔子沒有把君子人格放到一個抽象的邏輯框架之中，沒有拘泥于宗教鬼神觀念，而是沉浸于生生互動的博大境域，樂在其中地去陶冶和錘煉君子人格，以生生互動的全面性提煉君子人格的多維性。比如，在學習上，孔子主張“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論語·為政》），“學而時習之”（《論語·學而》），強調(diào)學思結(jié)合、時常溫習；在言行關(guān)系上，孔子主張“君子欲訥于言而敏于行”（《論語·里仁》），更注重現(xiàn)實行動；在“文”與“質(zhì)”關(guān)系上，認為“質(zhì)勝文則野，文勝質(zhì)則史。文質(zhì)彬彬，然后君子”（《論語·雍也》），強調(diào)君子人格修養(yǎng)的中庸之道；在孝悌之道上，孔子主張“入則孝，出則悌”（《論語·學而》），“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論語·學而》） 將孝悌作為君子修身立命的根本；在交友上，主張要交益者三友，即“友直，友諒，友多聞”（《論語·季氏》）；在德行上，孔子主張，三戒：“君子有三戒：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壯也，血氣方剛，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戒之在得”（《論語·季氏》）；三畏：“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論語·季氏》）；九思：“君子有九思：視思明，聽思聰，色思溫，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問，忿思難，見得思義”（《論語·季氏》）；尊五美：“君子惠而不費，勞而不怨，欲而不貪，泰而不驕，威而不猛”（《論語·堯曰》）；屏四惡：“不教而殺謂之虐；不戒視成謂之暴；慢令致期謂之賊；猶之與人也，出納之吝謂之有司。”（《論語·堯曰》） 等等。

孔子對君子人格的闡述是十分豐富的，甚至可以說整部《論語》都是在講君子人格。以下就其要者做以歸納分析：

第一，君子好學。《論語》開篇即講“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論語·學而》），可見孔子對學習的重視。在孔子看來，學習是為人為政的基礎(chǔ)，在《論語·先進》中，子曰：“先進于禮樂，野人也；后進于禮樂，君子也。如用之，則吾從先進。”儒家的修齊治平是以學為基礎(chǔ)的，不學無以成人成才，也就不能做到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孔子自謂：“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論語·述而》） 在《論語·陽貨》中，孔子對“學”與諸德的關(guān)系有長篇論述：“好仁不好學，其弊也愚；好知不好學，其弊也蕩；好信不好學，其弊也賊；好直不好學，其弊也絞；好勇不好學，其弊也亂；好剛不好學，其弊也狂”——“學”的重要性由此可見一斑。顏淵所言：“夫子循循然善誘之，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欲罷不能”（《論語·子罕》）——從孔子對弟子的循循善誘，也可窺見其對學習的重視程度。

第二，君子應(yīng)具備“仁”“智”“勇”等品德。孔子在《論語》中多次論“仁”，例如“仁者愛人”（《論語·顏淵》）、“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論語·學而》）、“克已復禮為仁”（《論語·顏淵》）、“博學而篤志，切問而近思，仁在其中矣”（《論語·子張》）、“剛、毅、木、訥近仁”（《論語·子路》）、“恭寬信敏惠，仁也在其中也”（《論語·陽貨》）等等。“仁”是君子人格的核心所在，君子應(yīng)做到“為仁由己”（《論語·顏淵》），“無終食之間違仁”（《論語·里仁》）。君子不僅應(yīng)具備“仁”的品德，而且也應(yīng)具備“知”的品性。在《論語·雍也》中，孔子的弟子宰予曾經(jīng)問孔子：“仁者，雖告之曰：‘井有仁焉。’其從之也？”孔子回答說：“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君子可以為求仁而死，但不能被陷害；可以被欺騙，但不能被愚弄。真正的君子應(yīng)該是有智慧的，能夠辨別是非、真?zhèn)危龅健爸卟换蟆保ā墩撜Z·子罕》），否則便是愚人了。真正的知者，通達事理，思維敏捷活躍，就像流動的水一樣，正所謂“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知者樂，仁者壽。”（《論語·雍也》） “勇”也是君子人格所必備的重要品德。君子應(yīng)該勇而不懼，行動果敢，有堅強的意志，而且，君子之勇還要以“義”作為行為準則。如《論語·陽貨》篇，子路曰：“君子尚勇乎！”子曰：“君子義以為上。君子有勇而無義為亂，小人有勇而無義為盜。”孔子認為，君子有勇而無義就會犯上作亂，小人有勇而無義就會成為盜賊，所以君子之勇要以“義”作為行為準則。此外，君子的“勇”應(yīng)該是建立在理性基礎(chǔ)之上的，有勇有謀才是真正的“勇”。《論語·述而》中，子路曰：“子行三軍，則誰與？”子曰：“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也。必也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也。”可見，匹夫之勇也是君子所不取的。

第三，君子博文約禮。子曰：“君子博學于文，約之以禮，亦可以弗畔矣夫！”（《論語·顏淵》） 君子不僅有淵博的知識，還能夠以禮約束自己，這樣才不會離經(jīng)叛道。孔子重禮，試圖以禮規(guī)范人的行為，使社會和諧有序。正如《論語·學而》所講：“禮之用，和為貴”。《論語·泰伯》中說：“恭而無禮則勞，慎而無禮則葸，勇而無禮則亂，直而無禮則絞”，恭、慎、勇、直等都需要以禮節(jié)之，才會使人的行為合乎君子品格。子曰：“興于詩，立于禮。”（《論語·泰伯》） 人的言談舉止只有合乎禮，才能在社會上得以立身。

第四，君子訥于言而敏于行。作為君子，要敏于事而慎于言，說話謹慎，不夸夸其談，腳踏實地、厚重深沉地去實踐。正如《論語·學而》篇所講：“巧言令色，鮮矣仁！”君子的德性，不能僅僅停留在言語上，更重要的是應(yīng)該轉(zhuǎn)化為行動，躬行實踐。在孔子看來，“君子恥其言而過其行。”（《論語·憲問》）君子應(yīng)該在現(xiàn)實踐履中反躬自省，不應(yīng)言過其行。

第五，君子行忠恕之道。忠恕之道，推己及人，是為仁之方，是君子為人處世的方法原則。“忠”即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恕”即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尊重他人，站在他人的立場上考慮問題，理解、包容他人，這樣才能使人際關(guān)系和諧有序。《中庸》引用孔子的話說：“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所求乎臣，以事君，未能也。所求乎弟，以事兄，未能也。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未能也。”［3］這也是忠恕之道推己及人的另一種表達。

第六，君子遵循中庸之道。中庸是實踐綜合理性，強調(diào)執(zhí)兩用中，在人倫日用中把握現(xiàn)實理性之度，不偏不倚,恰到好處。中庸也是君子人格踐行的理想境界，《論語·雍也》曰：“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民鮮久矣”。中庸不僅是君子人格踐行的至善之德，也是君子的行為準則和處事方法。例如，在學習上，孔子主張“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論語·為政》），要求學思結(jié)合；在情緒調(diào)控方面，孔子主張“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論語·八佾》）；在待人接物方面，主張“尊賢而容眾，嘉善而矜不能”（《論語·子張》）、“泰而不驕，威而不猛”（《論語·堯曰》），要求兼顧賢愚、態(tài)度適宜；在處世的通權(quán)達變方面，主張“毋意、毋必、毋固、毋我”（《論語·子罕》），要求尊重實踐現(xiàn)實的全面豐富性，不偏執(zhí)、固執(zhí)；在踐行之度方面，主張“過猶不及”（《論語·先進》），“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論語·子路》），要求按現(xiàn)實需要適宜措置、恰如其分。

君子人格在實踐境域中具有無限拓展性，甚至孔子本人都很難通過言傳身教將其窮盡，他面臨弟子的詰問甚至很無奈地講到：“吾無隱乎爾。吾無行而不與二三子者。”（《論語·述而》）——孔子的君子人格思想是極其豐富的。以上所述，僅僅是我們認為比較重要的幾個側(cè)面。其他如：知天命、主忠信、安貧樂道、擇友而交等等，是不可能一言以蔽之的。

三、多維之限——天命依托與宗法倫理窠臼

雖然孔子立足于實踐生發(fā)和錘煉君子人格，但由于時代和階級條件的限制，其君子人格思想也有很大的局限性。

首先，孔子雖然對宗教鬼神存而不論，但沒有完全用實踐的觀點克服天命和形而上學的觀念，并沒有走向徹底的全方位的實踐性人格培育觀。如：“王孫賈問曰：“與其媚于奧，寧媚于灶，何謂也？”子曰：“不然。獲罪于天，無所禱也。” （《論語·八佾》）“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論語·憲問》） “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論語·季氏》）等，這些都顯示了孔子思想中的天命觀念。

其次，孔子的君子人格思想有其宗法倫理窠臼。儒家宗法性的愛，血濃于水，是有自私底蘊的，難以擺脫自私的詰難。“仁”是孔子的核心理念，也是君子必然要具備的品行，而“仁”又以孝悌為本。《論語·學而》中提到，子曰：“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孔子主張孝悌為本，強調(diào)愛人要從愛親開始，由近及遠，從愛父母家人的血親之愛到朋友之愛，再到對一般人的仁愛。這種有差等的愛，基于血濃于水的血緣關(guān)系，有自私的底蘊，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仁愛。在當今社會，培養(yǎng)君子人格，需要講孝悌，但做人不能一切以孝悌為本，要把孝悌觀念和社會性的仁愛盡量平等去看待。孔子的仁愛，既沒有社會性的博大，也缺乏自然性的底蘊。在當代培養(yǎng)君子人格，對于宗法性要求要有保留地批判，不能像孔子那樣，宗法倫理就是一切。現(xiàn)代君子人格的仁愛，既要注重人倫，有家庭性的仁愛，也要注重社會公平，有社會性的仁愛，同時，也要尊重自然生態(tài)和自然客觀性——只有將家庭、社會和自然生態(tài)當作“命運共同體”的仁愛，才是全面的，有時代意義的。

再者，孔子的君子人格是具有貴族等級制度的偏見的。如孔子竭力恢復“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論語·顏淵》）的統(tǒng)治秩序，固化“上智”與“下愚”的倫理等級，鄙視勞動和勞動者，嚴格君子（貴族）、小人（勞動者）之辯，堅持君子不必仁、小人必不仁的貴族世系立場等等，都是為等級制度張目的。而當今時代，則要求我們把自我投入到全面豐富的人、全面豐富的自然、全面豐富的社會歷史大時空、多維度、全方位的生生互動之中，時時刻刻用生生互動的綜合信息砥礪我們的人生，用古今中外的英風烈氣陶冶我們的情操，永遠不脫離實踐，永遠不脫離人民群眾，永遠不脫離時代，永遠不脫離現(xiàn)實自然性和社會歷史性的正道，永遠不忘現(xiàn)實人性的錘煉，永遠不飄飄然，永遠不忘初心——做一個全面、共同、持續(xù)發(fā)展的平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