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 春
(蘇州科技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江蘇 蘇州 215009)
“按照羅爾斯的說法,倫理學必須包括正義論,而正義總是意味著某種平等,這等于是說,設計一種正義的社會制度就是要使其最大限度地實現平等”[1]。城市空間正義也就意味著城市空間的平等性,羅爾斯提出的兩個正義原則分別認為,正義應當滿足基本權利和義務的平等分配,正義應當在經濟和社會不平等時,使得最少部分人的最大利益能夠得到補償。能夠保障城市居民的城市權利,城市空間生產的成果,能夠平等地被城市大眾所共享,也就是正義對城市空間平等性的要求。在城市空間生產過程中,空間的平等性是實現空間正義的第一性訴求,城市生產空間、生活空間、公共空間權益的保障均離不開平等性。在列斐伏爾看來,城市空間的平等性是和人們能夠平等地擁有諸如進入城市、管理城市、改造城市等城市權利,密切聯系起來的;在雅各布斯看來,平等性意味著所有人特別是下層人都有機會、有權利在城市生活和發展;在愛德華·蘇賈看來,城市空間平等性要求打破封閉、堡壘式的特權空間,推動城市空間布局的合理化[2]。
在芒福德看來,城市空間處處體現著與人們的特殊關系,城市運用他自身的神秘力量將各式各樣的群體聚集起來,將各種物質的和文化的財富融合、保存與傳承下來,加快了人們交往的速度,凝聚了人們的智慧與力量,城市空間產品深刻地打上了城市交往關系與社會精神的烙印。與此同時,他對由城市空間生產和擴張的盲目性與激烈性導致的城市空間屬人性缺失進行了批判,“生產和城市擴張的自動進程日益加快,它代替了人類應有的目標而不是服務于人類的目標,我們時代的人,貪大求多,心目中只有生產上的數量才是迫切的目標,他們重視數量而不要質量”[3],質與量之間的矛盾關系,深刻凸顯了城市空間生產規模與速度的盲目擴大給城市生活品質所帶來的消極影響,城市空間屬人性這樣一種合乎人性的理想原則,正漸行漸遠。城市空間應有的屬人性體現在城市空間生產與人的尺度、人的需要相適應,而不是相背離,住房、交通、道路、公共場域等城市空間要素應體現一個城市的人性化、多樣化、特色化。“人的具體性就是人性的多樣性,以及這種多樣性的對象化實現,人類的存在本身就離不開空間形式,空間不僅是人類存在的物質載體,而是還是滿足人類多樣性需求的空間存在。”正是由于人的需求的多樣性構成了城市空間的多樣性,所以只有推進以人為本的城市空間生產,滿足城市居民的個性需求,才能增強空間生產的生活意蘊,強化城市空間的屬人性。
城市空間不僅聚集了來自五湖四海的人,同時又聚集了異質性、多樣性的文化,城市空間展現出的包容性、開放性與多樣性,形成了城市空間發展的重要優勢。“當一個城市能夠聚集并不斷生成多樣性時,這個城市就會快速發展,反之,就會走向衰落”。城市空間的多樣性一方面體現在空間結構特征中,如別具一格的建筑、帶有地方風情的城鎮等,另一方面體現在精神空間之中,如不同城市居民的生活習俗、價值觀念、文化表征等。城市空間的多樣性與其空間的開放性、公共性又有密切的聯系,格萊澤認為美國著名的汽車城市底特律衰落的原因,與這座城市相對封閉且固化的空間脫不了干系,城市空間雖能夠集聚不同的文化、技術與人才,但城市空間自身不能固化,缺失了空間的開放性,最終會扼殺了城市的發展活力。芒福德認為城市的空間結構影響城市空間多樣性的發展,只有健康合理、協調貫通的城市空間結構,才能使得人們的多樣性需求乃至人本身的多樣性在城市中得到充分的實現。雅各布斯所注重的是傳統的開放性街道、街區為人們所提供的多樣、綜合的交流互動機會。
城市空間生產進程的不斷推進與生產能力的不斷提升,在加快城市化步伐的同時也使得城市空間弊病不斷顯露,城市空間是人在其中進行生產實踐與生活實踐的重要物質載體,空間是人們生存和發展不可或缺的保障。然而,住房空間與休閑空間或者交通空間與生態空間等城市的基本要素,卻成為了當下城市居民滿足美好生活需要的阻礙,換句話說,住房等城市空間陷入了貧困,無法滿足生活在城市中的人的正常需求。城市是經濟、政治、文化等要素集聚的中心,擁有鄉村無法比擬的機會優勢,留在城市繼而在城市發展成為多數農民進入城市,多數畢業生選擇在城市奮斗的動力。由于房價的高企,在城市打拼的農民、大學畢業生及工薪階層等不得不以租房的形式暫時在城市落腳,租房帶來的主要問題也隨之顯露,面對高昂的租金壓力,只能被迫選擇與他人合租,狹小的住房空間里幾個人甚至十幾個人租住著,“蝸居”“蟻族”“房奴”等便是這些住房空間貧困群體的真實寫照。今年恰逢恩格斯誕辰200周年,住房問題的缺乏,恩格斯在《英國工人階級狀況》 《論住宅問題》等作品中也早有論述,“而今天所說的住房短缺,是指工人的惡劣住房條件因人口突然涌進大城市而特別惡化;房租大幅度提高,每所住房更加擁擠,有些人根本找不到棲身之處”[4],“這種租房難的現象對工人的打擊無疑要比對富裕階級的打擊厲害”。盡管所處的時代與恩格斯的時代已大有不同,但對住房空間缺乏的反思,是促進社會和諧的內在驅動力。與住房空間缺乏相伴隨的是城市交通、休閑、生態空間的缺乏,城市道路的不斷拓寬所服務的對象是數量激增的汽車而不是路上的行人,機動車道的寬與非機動車道的窄存在明顯的空間失衡;城市空間不僅僅是生產的場域,還是生活的場域,住宅區、城市公共空間場域休閑設施、休閑步道等缺失嚴重;城市生活空間日益成為遠離自然的空間,“水泥城市”驅逐“生態城市”,生活空間的生態足跡日益擴大,不斷挑戰自然的承載力,城市該有的生態空間成為緊缺的空間資源。城市空間由住房等居住空間到休閑等生活空間的貧困,一方面深刻影響著城市居民的生活方式、情感取向、價值追求、生活心態,另一方面由空間貧困造成的人群分化,也將深深阻礙城市居民間的情感交流,影響城市居民的主體性建構,消解居民參與城市建設的主動意識,進而影響城市社會的良性發展。
構建一個讓生活變得更美好的城市,取決于城市空間生產過程是否基于人的目的和尺度,是否背離人的需要。當下我國不斷推進城市化的過程中,以人為本的城市空間生產本質經常被忽視,以寬闊的城市道路、高聳的城市建筑、如流的城市汽車、繁華的購物場所作為推進城市化以及向現代化邁進的特征,致使人在這樣的城市空間中主體性價值缺失,城市主人翁情感在物質空間面前不斷弱化,城市居民在一定程度上淪為物質空間產品的附庸,城市物質空間的現代化程度遠勝過城市人的現代化程度,城市空間不斷地異化發展。芒福德對大都市過度密集的車流、過度生產的空間建筑進行了批評,“一方面向四面八方擴大,一方面向高空發展,這兩種方法結合起來,使城市既膨脹又擁擠,也產生了最大的獲得利潤的機會”,“城市的大片大片的土地,被用來開辟大街、快速路、高架道路、停車場、汽車庫,然而交通擁擠情況仍然得不到緩和”[5]。城市空間異化的另一深層原因在于資本邏輯宰制城市空間生產,空間被納入了資本的生產過程之中。我國快速推進城市化的過程,為資本的空間擴張、不斷追求剩余價值提供了大量的空間原材料,由于空間需求的相對剛性,且又具備穩定與持久的高利潤保障,資本的投入不斷從空間中物的生產轉向空間本身的生產,資本通過不斷占有空間、進而不斷生產空間延續自身的存在,“在建筑業中,通過建筑業本身,依靠一種中介——空間——金錢又帶來了金錢”[6]。以利潤為導向,以不斷追尋剩余價值為動力的城市空間生產,使得大量生產出的空間產品轉變成用于銷售的空間商品,必須不斷出售空間商品為資本牟利,才能滿足資本的貪婪本性,資本披上了物的外衣掩蓋了作為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真實本質。城市住房、汽車等空間產品成為了資本在空間生產過程中所表現出的物質形態,被物掩蓋下的資本在城市空間中不斷周轉與循環,不斷地給空間產品的所有者帶來增值利潤,從而使得人們誤認為住房空間等天然具備增值能力,擁有住房便意味著擁有了不斷增值的利潤,空間拜物教遮蔽了城市居民的眼睛。城市空間這種人的創造物變成了統治人、壓制人的異己的力量,是“反我”的而不是“為我”的,人們將擁有住房、汽車等空間產品作為衡量個人財富的標準,為了買得起房子、車子而成為城市的奴仆,城市空間中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被物與物之間的關系所代替,城市空間不斷異化。
多樣性、異質性文明的空間集聚而成的城市,是人們的主體性、社會性的對象化實現,是人們獲得確定性的重要方式。多樣性的異質文明表現出的是城市居民需求的多樣性,包括對城市建設、景觀審美、城市文化等的多樣化需求,然而,當前我國城市化推進過程中忽視城市特色、城市文化、城市古跡等展開的現代化建設,正逐步消解城市空間多樣的異質性特征,城市空間同質化生產現象普遍,城市“千城一面”愈發明顯。城市空間生產過程中的同質化特征,是城市單向度發展的必然產物,這樣的發展以資本邏輯為導向,以片面追求GDP為開發理念,以單向度的實現利潤滿足為根本,而不顧及歷史文化名城與普通新型城市間的本質性差異,忽視對有著悠久歷史的古城鎮的保護,割裂了城市現代化建設與文化歷史性傳承之間的統一性。這樣的城市空間生產,是一種以同質性消解城市居民的文化記憶、集體記憶的不合理的空間生產方式,以摩天大樓、現代性工業園區、新城區等為象征的城市,其人文風貌、文化底蘊是缺乏的甚至是不存在的。城市空間生產社會關系和被社會關系所生產[7],城市中的歷史記憶是城市居民產生歸屬感、形成文化自信的可靠依據,城市空間生產對歷史記憶的破壞,磨滅了城市居民共同的歷史根基,使城市中人與人之間牢靠的歷史文化紐帶被切斷,代之而起的是以資本關系為主導的人與人之間赤裸裸的金錢關系,由此使得城市空間隔離越來越嚴重。城市居住空間呈現出的貧富分化便是金錢關系代替文化紐帶所造成的空間隔離性特征,居住空間因住者經濟地位、所在環境差異、相關配套設施、所占土地價值等被劃分為“富人區”與“窮人區”,經濟地位較高的人居住在環境優美、基礎設施完全、公共空間寬闊、交通便捷的住宅區,另外這樣的住宅區往往具備優良的安保設施以有效隔斷外部空間人員的隨意出入;而經濟地位較低的人所住的地區環境相對惡劣、基礎設施配套不齊全、公共空間狹小、交通也不便捷,城中村、城市邊緣區往往是他們的聚居地。長期的空間隔離,是資本逐利性在城市空間生產過程中造成的后果,擁有足夠的財富便可以擁有城市中完美空間的居住權,反之沒有財富的人成為了資本驅逐的對象。空間的隔離在一定程度上阻礙了不同空間的人相互交流的機會,甚至扼殺了平等溝通的可能性,不同空間中人與人之間社會關系的發展勢必也將因為空間的隔離而不斷地產生隔閡,從而影響人們的價值觀念、心理健康等,不利于城市治理以及和諧社會的構建。
埃比尼澤·霍華德認為“城市這個有機體和人一樣,真正的風貌在于內在素質的反映,有什么樣的社會,就有什么樣的城市。要創造什么樣的社會,就要建設什么樣的城市”。從當前我國加快推進社會主義現代化城市建設過程中可以看出,追求城市空間的華麗、奢靡、妖嬈掩蓋了城市內在素質,也就是城市本質的體現,城市的本質應當是以作為人的生存和發展空間而存在,城市空間生產體現的是以人為本、以滿足人們對美好城市生活需要而進行的生產,屬人性是城市本質最深刻的內涵,而不是經濟性、政治性。以片面追求經濟增長作為城市發展價值取向的空間生產,是城市諸多問題如財富差異、空間隔離、空間異化、生態問題等不斷產生的病根,社會主義城市空間生產的價值取向不應當是經濟效益,而應當是城市居民的美好生活,這種美好生活的構成要素是:最大限度的生存、尊重與自由[8]。亨利·列斐伏爾認為“社會主義空間的生產,意味了私有財產,以及國家對空間之政治性支配的終結,這又意指從支配到取用的轉變,以及使用優先于交換”,“城市、都市空間以及都市現實,不能被認為僅僅是消費貨物的地方(商業)與生產的地方(企業)之總合”。在這里,列斐伏爾強調的是城市空間的使用價值,而不是其交換價值,住房這樣的城市空間主要是用來居住的而不是用來進行經濟交換以謀取利潤剪刀差的,城市空間不僅僅只是由生產空間和消費空間構成,它還應當包括生活空間。因此,以滿足城市居民對美好生活的需要為城市空間生產的價值取向,以促進人的自由全面發展為目的,關注人的城市化而不是物的城市化,走可持續發展的城市空間生產道路,才是城市空間正義建構的迫切要求。
霍華德在《明日的田園城市》一書中,表達了他對可持續性城市空間、城市空間完整性以及和諧、統一的城市空間建設應當呈現出的樣態的構想,而空間資源分配、空間權利爭奪、空間權力控制等城市空間問題的合理解決,才能真正實現城市空間的正義性。任平教授對如何實現空間正義進行了如下的闡釋:“所謂空間正義,就是存在于空間生產和空間資源配置領域中的公民空間權益方面的社會公平和公正,它包括對空間資源和空間產品的生產、占有、利用、交換、消費的正義”[9]。保障城市居民的空間權益,做到空間資源的合理分配,其實就是要維護城市居民的空間權利,維護城市居民參與城市建設、參與城市管理,以及共同分享城市發展果實的權利,杜絕理應屬于大眾共享的公共空間、公共服務、生態空間資源等不斷向少數人集中,拒絕讓城市公共空間政策的制定成為精英階層剝奪弱勢空間群體的工具,重新調整城市空間的內部權利結構,以防止城市權力壟斷形態的產生,實現城市居民平等的城市權利。“為城市權利而斗爭,其目的不僅僅在于為了城市資源的公正、平等分配,而更在于獲得權力,以終結不正義的城市地理的生產過程”。如蘇賈所言,終結城市空間生產的不正義需要權力的掌握,在我國,政府的權力對城市空間生產的正義性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政府不濫用權力,注重民生,綜合考慮城市居民的空間需求,不斷優化空間資源配置,實現空間資源共享,加強對城市弱勢空間群體的利益關照,減少城市空間貧困、空間異化與空間隔離,才能有助于城市居民空間權利結構的調整,有利于和諧城市的構建。
奧爾森的“集體行動邏輯”理論強調,無論是社會的發展還是經濟的發展,從其本質上而言,不是以個體的形式而是以團體的形式,不同集團與組織間的競爭與博弈促成了社會的進步。集體行動是人們作為理性的個體為了共同的利益組成具有共同意識、采取共同行動的不同層次和性質的整體。奧爾森憑借“集體行動的邏輯”對社會發展問題進行了諸多分析,并且認為對集體行動的反思是解決諸多社會問題、進行管理制度創新,實現社會合理發展的可靠性基礎。以其“集體行動邏輯”為依據審視城市空間生產,我們可以發現,在本質上城市空間生產也就是城市中的各類集團與組織借助城市空間這一形式展開的競爭與博弈,城市空間生產被分化為城市空間生產者與空間消費者,那些擁有資本、權力,進行相對壟斷土地配置、空間設計、空間建設、空間出售的相對緊密甚至壟斷性的小集團構成了城市空間生產者,而那些追求基本空間權利或者更好居住條件的非組織大眾構成了城市空間消費者。在當下我國加快推進城市化的進程中,住宅、土地等空間要素成為了利潤倍增的關鍵體,不同層次的空間生產者通過有組織的集體行動組成共同的利益結合體,不斷壟斷空間的生產權力,政府、企業等主體性空間組織實際上結成了具有共容性利益的空間集體,空間消費者間的非組織性相較于空間生產者間的聯系緊密性,使得空間消費者常處于劣勢地位。對空間生產者來說,通過空間生產甚至壟斷空間生產權能不斷獲得超額利潤、壟斷利潤,而對空間消費者來說,空間生產權的壟斷帶來的是空間價格的不斷攀升,空間問題影響生活。為推動空間正義的建構,離不開多元空間集體運動的推進以及對空間制度的創新。將以往松散的、非組織性的空間消費者結合成聯系緊密的空間權利組織,轉變空間消費者的弱勢地位。建構更加合理的空間制度需要克服政府、企業等對空間生產權的壟斷,深化空間生產主體的多元參與,沒有多元主體的參與,土地、規劃、建設、出售等空間相關壟斷權力無法得到應有的削弱,無法遏制土地、住宅等空間價格的無序性增長。加快推進政府從空間生產者的身份向空間管理者身份的轉變,也是空間制度創新的應有之義,地方政府政績的考核需要GDP的支撐,而土地等空間要素作為政府快速增長GDP的重要方式,潛在地使地方政府與房地產商之間結成利益集體,弱化或者消除政府空間生產者的角色,通過組織統一性的、競爭性的土地交易市場,充分發揮政府的管理職能,才能更好地維護空間消費者的利益,推進城市空間正義的有序構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