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曉紅
20世紀六七十年代以來,西方學術界圍繞生態問題展開了激烈爭論,并形成了形形色色的思想理論和學術流派。不論是以生態中心主義為代表的“深綠”思潮,還是以生態資本主義為代表的“淺綠”思潮,抑或是以生態學馬克思主義為代表的“紅綠”思潮,這些思想理論都有其內在的理論缺陷和實踐困境。與之相比,馬克思關于資本積累的生態批判則彰顯出其獨特的深刻性、全面性和新穎性。這集中表現在,馬克思從多重維度對資本進行了生態批判,這種批判既是社會性的,又是辯證的、建設性的。馬克思既強調資本的反生態本性,同時又揭示了資本在生態促動、未來社會建構中的積極作用。一方面,馬克思洞察到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內在的反生態本性,將生態批判與社會批判有機結合起來;另一方面,馬克思又將對資本的生態批判與資本的物質創造力、自我否定與揚棄有機統一起來。新時代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生態文明建設要堅持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回歸,就是要堅持馬克思主義生態文明思想的基本原則和方法,特別是要全面把握馬克思關于資本生態批判的多重維度。只有全面把握馬克思關于資本積累的生態批判思想,才能為新時代我國社會主義生態文明建設提供有效指導。
馬克思關于資本的生態批判與社會批判緊密相連。他以資本主義社會生產方式批判為重點,將生態批判與資本主義特有的社會生產方式結合起來,強調資本主義生產的反生態本性。馬克思的生態批判理論所體現出來的社會性特點,不僅是對西方環境實證科學的超越,亦是對生態中心主義抽象道義論的超越。
在馬克思看來,人類社會自古以來就建立在社會生產的基礎之上,人類的社會生產過程無非是人與自然之間的物質交換過程。因此,從一般社會再生產的角度來看,自然與人類社會、人自身表現為一種相互依存、相互作用的關系。然而,資本主義社會再生產卻是一種特殊的以資本為基礎的社會生產方式,正是這一特殊的生產方式從根本上導致了人與自然的對立。對此,馬克思主要從兩個層面詳細考察資本積累導致的生態后果。一方面,從資本再生產角度來看,資本主義生態問題主要表現為資本對自然條件的破壞及自然對再生產的制約。在馬克思看來,社會生產條件既包括人類活勞動這一主觀生產條件,也包括原料、輔助材料、土地、空氣等客觀生產條件。資本一旦獲得了這兩種生產條件,“它便獲得了一種擴張的能力,這種能力使資本能把它的積累的要素擴展到超出似乎是由它本身的大小所確定的范圍”。受追求無限增殖的內在邏輯支配,資本試圖沖破一切時空限制,對土地、森林、礦產等資源瘋狂掠奪,并肆無忌憚的向空氣、河流、土壤等生態環境中排放大量廢氣、廢物甚至是各種有毒有害物質。然而,資本對自然生產條件的破壞最終又阻礙了資本積累的持續運行。正如馬克思在談到資本主義農業發展時強調的,“在一定時期內提高土地肥力的任何進步,同時也是破壞土地肥力持久源泉的進步。”(1)《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697頁,第579-580頁。另一方面,從整個人類社會發展的角度來看,資本主義生態問題更主要地表現為人與自然之間的物質交換過程的斷裂及其對整個人類社會發展的制約。在馬克思看來,物質能量通過生產過程在人與自然之間發生著聯系并進行著持續的新陳代謝,自然不僅僅是社會再生產的條件,更是人類維持自身生產與發展的條件。然而,伴隨資本主義工業化的進程,大批農民被剝奪土地等生產資料而被趕往城市,資本主義工業與農業、城市與鄉村的對立,導致了人與自然之間物質代謝的斷裂。一面是城市大量排泄物的堆積和污染,一面是農業生產所需的各種資源和能量的匱乏,這就嚴重阻礙了人與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在“物質變換的聯系中造成一個無法彌補的裂縫”(2)《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919頁。。可見,馬克思不僅從自然對資本積累制約的角度,更從人類生存和發展的角度闡釋了生態危機的影響。正如福斯特所指出的,“資本和財富的積累正越來越多以社會和地球上掌控人類生活的環境條件之間的不可挽回的巨大裂痕的出現為代價。”(3)John Bellamy Foster. Capitalism Has Failed—What Next? Monthly Review, 2019,No.2,p.6.伯克特通過對馬克思政治經濟學的分析強調,資本積累及其對自然的需求處于永久的張力狀態,但是,“馬克思更強調了資本積累與適合人類社會與自然共存的可持續發展之間的矛盾。”(4)John Bellamy Foster, Paul Burkett. Marx and the Earth—An Anti-Critique. Brill Press,2016,p.220.
然而,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生態問題的關注并未局限于現象層面的描述和道德層面的關懷,而是植根于特定的社會生產方式之中,繼而實現了生態批判與社會批判的有機統一。在馬克思看來,資本主義社會出現的諸種生態問題絕不是一種偶發現象,而是資本積累的必然產物。
第一,馬克思從資本所固有的內在邏輯揭示了資本與生態的對立。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作為一種以獲利為唯一目的、追求無限擴張的生產方式,其實質表現為與自然的對立。正如使用價值和價值表現為商品的兩個基本屬性一樣,資本積累表現為物質生產與價值增值的統一。然而,實現價值增值才是
資本的根本使命,“資本的合乎目的的活動只能是發財致富,也就是使自身增大或增殖。”(5)《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97頁。這樣一來,作為追逐價值增值的資本積累過程,實際上忽略了對一切具體生產條件特別是對自然生產條件的考慮,“自然,連同自然的限制力和內部關系(簡而言之就是生態系統),被一并分離了出去,從此再沒有能夠約束價值功能的內部限制。它可以毫不費力地膨脹。”(6)喬爾·科威爾:《自然的敵人——資本主義的終結還是世界的毀滅?》,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112頁。同時,在馬克思看來,資本追求價值增值的欲望又是無限的,為了實現價值增值,資本不惜一切代價地努力沖破一切時空限制,積極捕獲一切資源。正是通過對資本無限逐利這一唯一的、根本目的的闡釋,馬克思深刻地揭示了資本的反生態本質的根源。然而,資本追求無限增值的主觀愿望又被實際的自然條件限制,因為“土地是有限的,而有水力資源的土地更是有限的”(7)《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727頁。,資本自身又沒有潛在的機制停下來檢查其所導致的環境問題,這就使得資本邏輯與生態邏輯形成了極大反差。
第二,馬克思從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本質特征考察了資本積累與生態原則的對立。任何社會條件下的物質生產活動都建立在特定的生產關系基礎之上,正是這種特定的生產關系從根本上決定了人與人、人與自然之間關系的實質。生產者與生產資料的分離作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本質特征,然而“這種分離只是在雇傭勞動與資本的關系中才得到完全的發展”(8)《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39頁。。因此,特別是通過比較分析前資本主義社會生產方式,馬克思強調所謂資本的原始積累過程不過是表現為促使這種分離形成的過程:一方面是直接生產者與土地、生產工具等客觀生產條件的分離,另一方面是除了自身勞動力以外一無所有的雇傭勞動大軍的形成。正是這種分離使得工人勞動在資本生產過程中呈現出異化狀態,他們不僅對來自自然條件方面的限制漠不關心,而且與其在生產過程中使用的機器、廠房等生產資料之間構成一種對立關系。并且,正是這種分離從根本上導致了城鄉對立,致使人與自然之間的正常物質能量循環中斷。因此,生產資料與生產者的分離構成了資本生產的前提,是資本能夠成功實現對人、對自然進行雙重盤剝的社會根源。正如生態學馬克思主義的代表人物保羅·伯克特(Paul Burkett)強調的,“只有認識到一種特定的社會生產形式是如何使其必要的生產條件與自然的進化相脫鉤的,就可以真正分析這種形式的物質可持續性了。”(9)Paul Burkett. Marx and Nature—A Red and Green Perspective,St Mattin’s Press,1998,p.29-30,
第三,馬克思從資本運動的總過程考察了資本積累反生態的本性。首先,馬克思從資本的生產過程考察了資本與生態的對立。在《資本論》第一卷中,馬克思暫時忽略了流通過程對資本運動的影響,專門考察了直接生產環節中資本與自然的對立。在這一分析中,馬克思將資本與生態的對立和資本與勞動的對立聯系起來,勞動不僅表現為對以生產資料形式存在的不變資本的從屬,而且資本再生產更是不斷地將這種生產關系再生產出來。其次,馬克思從流通環節進一步考察了資本與生態的對立。資本是一個持續運動的過程,無論是單個資本還是社會總資本的運動,無論是簡單再生產還是擴大再生產,實際上都離不開物質資料的補償和更新。盡管在考察單個資本的循環和周轉時,“商品產品的實物形式,對于分析是完全無關的”(10)《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6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37頁。,但是在考察社會總資本運動時,這種方法就不夠用了,“再生產的一切物質要素,都必須以它們的實物形式形成這個產品本身的各個部分”(11)《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5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482頁。。然而,在以私有制為基礎的資本主義經濟中,資本主義生產的無序性以及由此引發的生產過剩,又成了影響商品資本向貨幣資本轉化、價值及剩余價值實現的限制。因此,通過研究資本再生產的基本條件,馬克思不僅強調了再生產對自然生產條件的依賴,而且揭示了資本積累誘發生態危機的可能。最后,馬克思還從資本運動的總過程、總趨勢考察了資本與生態的對立。在《資本論》第三卷,馬克思特別強調了自然條件的變化對利潤率的影響。馬克思曾指出,與勞動生產率的上升運動方向相反,自然條件的豐饒程度卻呈現出下降趨勢。這是由于,伴隨資本有機構成的提高,資本積累對自然資源的需求“就數量來說,和勞動生產力的提高成比例地不斷增加”。然而,自然條件的相對稀缺導致原料、資源、能源等價格提升,繼而對資本獲利的能力構成嚴重威脅。由此可見,將自然因素視為影響利潤率下降的重要制約因素,不僅是馬克思承認自然限制的重要體現,也是其揭示資本積累自身矛盾與限制的重要體現。
馬克思在揭露資本積累反生態本性的同時,又對資本積累進行了正面肯定,使得馬克思的資本生態批判思想具有鮮明的辯證色彩。這一理論特征既不同于生態學馬克思主義對資本積累的極端否定,也不同于西方生態經濟學家對資本主義的維護乃至推崇。
馬克思關于資本積累的這種辯證性的資本生態批判源于資本積累的二重生態效應。在追求價值無限增殖的目標導引下,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從根本上導致了生態問題的產生。對此,馬克思恩格斯以及當代西方生態學馬克思主義都進行過深刻闡釋。然而,當代西方生態學馬克思主義往往對資本反生態性的描述過于濃墨重彩,對資本的生態促動效應反而視而不見。相比之下,馬克思對資本積累的生態批判則更為全面。這集中體現在馬克思揭示了資本積累在破壞生態的同時又具有促進生態改善的邏輯要求。面對自然條件對資本再生產的嚴重制約,資本并不是消極被動、束手無策的,資本會通過價格機制、技術手段等對資本主義生產進行相應調節。比如,自然資源短缺導致的生產資料價格上漲無疑會誘發利潤率下降,繼而損害資本家的利益;然而,這一不利形勢又會對資本再生產形成某種反饋機制,促使資本家或是不斷努力開展生產技術創新、提高勞動生產率,或是開拓新的資源空間利用范圍,從而滿足資本積累對自然條件的需求,抑制利潤率下降的趨勢。正如美國環境學家杰森· 摩爾所總結的,“自從漫長的16世紀以來,資本主義主義通過一系列發展的環境危機發展。也就是說,世界資本主義體系通過生態危機的循環出現向前發展,而不是對危機置之不理。”(12)杰森· 摩爾:《地球的轉型——在現代世界形成和解體中自然的作用》,趙秀榮譯,商務印書館,2015年,第120頁。由此可見,一部資本積累的歷史就是一部生態運動的歷史,是資本從時間和空間維度不斷擺脫自然限制的歷史。資本積累盡管具有反生態的本質特性,但與此同時,其又具有改善生態的訴求。盡管資本促動生態良好的努力并非資本積累的真實目的和本意,但這一客觀事實又是無法忽視和否認的。對此,只有全面把握資本積累的雙重生態效應,才能對理性認識和對待資本。
關于資本積累如何促進生態發展,馬克思主要從以下兩方面進行了詳細分析。
一方面,資本積累依靠技術創新推動生態改善。在馬克思看來,受價值增值和競爭機制的引導,降低個別生產成本、追求超額利潤成為單個資本或特定部門生產的重要目的。特別是針對不變資本成本上升導致利潤率下降的情形,馬克思分析了不變資本的節約在資本積累中具有的重要意義。在馬克思看來,“生產資料使用上的這種節約……表現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所特有的并標志著它的特征的一種方法。”③通過改進相關技術或是應用新的機器設備等,資本家可以有效減少生產成本,提高利潤率。然而,馬克思又強調,這種不變資本的節約在資本主義生產條件下卻表現為與工人毫無關系的、完全異己的資本的力量。這是由于以生產資料形式存在的不變資本作為資本家的所屬資本,不僅表現為剝削勞動的手段,而且它們在與工人勞動接觸時只是被當作使用價值看待,這就使得其價值的增減與工人毫無關系。與此同時,馬克思強調了廢棄物的循環利用在資本主再生產中的作用。鑒于資本主義社會存在的生產排泄物和消費排泄物的大量浪費,特別是在考察原料價格上漲對資本積累的影響時,馬克思明確指出,這種價格上漲實際上會導致“以前沒有使用過的各種代用品會被利用,肥料會更經濟地加以利用”(13)《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34頁。。并且,馬克思還進一步分析了廢物利用的條件,認為機器的改良和科學的進步使得原來形式上不能利用的物質可以重新被利用。
另一方面,資本積累有助于改善人與自然、人與自身的關系。馬克思關于資本積累生態促動效應的闡釋不僅僅局限于生產領域,而是進一步將其與人與自然、人與自身的發展聯系起來。事實上,所有人類物質生產,如馬克思強調的,只不過是自然本身的形式變換。資本主義生產作為人類社會生產的特殊形式,盡管它破壞了人與自然之間的新陳代謝,但它也空前擴大了人與自然之間物質變換的數量與范圍,并為人實現自身全面發展積聚了有利條件。特別是從與前資本主義社會對比來看,伴隨資本主義條件下科學技術水平的進步與創新,人類不僅深化了對自然及其規律的認識和理解,而且大大拓展了利用自然的空間范圍。正是在這一進程中,人類開始逐漸擺脫對自然的盲目崇拜和種種束縛,人類認識、把握和利用自然的程度更深、范圍更廣,且人與人之間的地理界限逐漸被打破,世界歷史逐步形成。從更高級的人類社會發展形態來看,盡管資本主義條件下存在勞動異化和自然異化現象,然而,不可否認的是,資本積累在促使人類社會擺脫人對人的依賴關系的同時,也為逐步超越人對物的依賴、最終實現人的自由全面發展創造了有利條件。可見,馬克思關于資本積累的辯證生態批判是與人自身的發展聯系在一起的,他將資本積累所創造的一切物質基礎視作實現人自身全面發展的前提條件。正如伯克特總結到的,在馬克思看來,高度社會化的生產意味著個人對現有生產力的普遍運用,“共產主義只有確保每個人都有權利充分發揮他|她的能力利用與發展這些生產條件,才能代表所有生產者與生產條件的真正聯合……生產力的占用和發展是為了促進個人能力的發展。”(14)Paul Burkett. Marx and Nature—A Red and Green Perspective,St Mattin’s Press,1998,p.238,p.29.
然而,關于資本積累與生態的關系,西方學者往往各執一端,他們或是片面強調資本積累的反生態本性,或是片面肯定資本積累改善生態的效應。比如,西方生態學馬克思主義學者們往往側重強調資本積累的反生態本性,揭露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與生態危機的內在聯系,這無疑抓住了資本主義生態危機的實質。但他們同時又忽略、否定了資本積累促進生態良好的一面,因而其分析又具有片面性和極端性,也因此未能找到一條真正實現生態良好的現實道路。相反,西方生態經濟學者又片面夸大資本積累的生態意義,試圖在資本制度的框架內尋求生態問題解決之道,并認為通過技術進步、市場化、產業轉移等手段就能夠實現生態良好。然而,他們由于未能把握生態危機的實質和根源,對資本給予了過高的、虛幻的期望,因而也不切實際。較之于上述兩種思想,馬克思關于資本積累的辯證批判,將對資本生態批判與正面肯定結合起來,將自然與生產發展以及人自身的發展結合起來,因而更全面、更深刻。
馬克思對資本積累的生態批判與社會建構結合在一起,使得馬克思主義的生態批判理論呈現出顯著的建構性特點。然而,這種社會建構不是外來植入的,而是資本積累自身矛盾運動的必然結果,是人與人、人與自然雙重和解的內在統一。
在馬克思看來,資本積累的運動過程包含著其自身無法克服的內在矛盾。這一內在矛盾集中表現在資本積累追求無限發展的要求會遭遇實際限制。馬克思強調,資本生產的這種根本限制恰是資本本身。一方面,資本積累有著沖破一切限制的內在要求。不論是著眼于產品的銷售還是獲取生產和再生產的一切資源,資本在時間和空間維度都有著試圖摧毀一切障礙的內在趨勢。在空間生產過程中,資本跨越了一切民族和國家界限,努力將整個世界變為資本的世界;在時間流轉進程中,資本努力將商品資本轉化為貨幣資本的流通時間降低到最小值,特別是通過大幅度改進交通工具創造交換的物質條件,最終實現“用時間去消滅空間”。另一方面,資本生產實際上又會受到自身的制約。但是,這種限制不是一般的、普遍社會生產的限制,而是資本主義生產的獨有的特質,是以資本為基礎的生產的限制。馬克思將這種限制總結為四個方面,即必要勞動對活勞動能力交換價值的限制、剩余價值對生產力發展的限制、貨幣對生產的限制、交換價值對使用價值生產的限制。資本沉迷于無限擴張之中而忽視生產面臨的限制,這無疑會導致生產過剩的危機爆發。因此,馬克思強調生產過剩的危機具有必然性而非偶然性。對此,馬克思還專門對李嘉圖和西斯蒙第的觀點分別進行了批判。李嘉圖學派盡管意識到了資本追求無限增值的普遍趨勢,但是他們不關心生產的限制問題,甚至認為這一限制是“偶然的”、“可以克服的”。因此,“李嘉圖及其整個學派始終不了解現實的現代危機”。 與之不同,西斯蒙第盡管清醒地看到了以資本為基礎的生產的局限性,但是,他試圖通過法律、習慣等手段給資本生產加以限制,而“這些限制只是外部的和人為的”(15)《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89頁,第99頁。,必然被資本破解。這就使得這一理論又具有顯著局限性。《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521頁,第92頁。
同時,資本積累的矛盾運動過程又是自我否定和揚棄的過程。馬克思強調,未來社會既不能依靠純粹的概念或理論建構,更不能依靠某種外部力量對資本社會的輸入,而是植根于資本積累內部的自我揚棄過程之中。這是由于資本的矛盾運動過程是一個自我否定與發展的辯證統一過程,即資本包含的矛盾斗爭在促使自身外殼被炸毀的同時又努力實現著自我救贖。當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再也無法容納生產力發展的時候,資本將沖破特有的生產關系重新進行自我建構。盡管資本實現無限發展的內在渴望會被資本自身限制,但與此同時,資本突破限制的方式和途徑又不是依靠某種特殊的、神秘的外部力量的輸入的,而是內在于資本的自我運動過程之中。正如馬克思所講的,“資本不可遏制地追求的普遍性,在資本本身的性質上遇到了限制”(16)《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92頁,第92頁。。由此可見,受內在矛盾的支配,資本運動的歷史過程實質是自我毀滅與自我建構的辯證統一過程。因此,替代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的更高級的共產主義不是依靠外部植入,而是內在于包含矛盾運動的資本主義社會進程之中,依賴于資本運動的自我揚棄與自我超越。
另外,馬克思還明確指出了資本運動自我揚棄的具體路徑,即資本運動是通過消滅資本主義私有制來實現自我超越與發展的。在資本積累過程中,生產資料的資本主義私人占有關系成為阻礙生產社會化發展、導致資本主義各種異化現象叢生的根本原因。資本主義的異化現象,一方面表現為資本家對工人的剝削導致的勞動異化;另一方面,這種異化同時還表現為由資本積累對自然的盤剝導致的自然異化。從根本上來說,自然的異化是勞動異化的表象,是人與人之間不平等的剝削關系在自然領域的延伸。因此,自然的解放統一于人的自我解放過程之中。正如伯克特所強調的,“就目前為止,既然人類生產一般來說是由其社會形式以及特殊的階級關系決定的,人與自然之間的生產過程就不能被作為單純的自然過程。人與自然之間的生產關系必須作為社會調解自然的關系。”(17)Paul Burkett. Marx and Nature—A Red and Green Perspective,St Mattin’s Press,1998,p.238,p.29.在資本主義條件下,生產者與生產資料的分離不僅導致物質財富貨幣化、抽象化,更促使資本家進一步擺脫對自然條件的依賴和和限制,肆無忌憚的掠奪自然。因此,只有正確把握生產關系的性質才能準確把握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資本主義特有的生產方式是導致生態危機、破壞人類生態正義的罪魁禍首。只有將追求生態良好的價值訴求與生產關系變革結合起來,才能從根本上實現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美好愿景。對此,福斯特強調,“在本世紀,反對剝奪地球的斗爭必須同反對剝削人類的斗爭結合起來……所需要的是革命、是自然與社會新陳代謝的重構,將其置于人類的理性控制之下……別無他法。”(18)John Bellamy Foster. Marx, Value, and Nature,Monthly Review,2018,No.187,p.133,p125.
另外,在分析資本積累矛盾運動和把握資本運動規律的基礎上,馬克思又進一步設想了未來共產主義社會的基本特征。一方面,生態良好是未來共產主義社會的本質特征。將生態良好視為共產主義社會的本質特征是馬克思生態思想的主要內容。這一思想集中體現在馬克思關于新陳代謝的理論分析之中。特別是通過考察資本主義社會土壤肥力下降、城市污染、森林砍伐等生態問題,馬克思強調,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從根本上致使自然與人的雙重異化。然而,未來的共產主義社會由于實現了生產者與生產資料的結合,能夠徹底消除資本主義新陳代謝斷裂的現象。因此,格倫德曼認為,共產主義是人日益控制自然這一過程的頂峰。(19)Reiner Grundmann. The ecological challege to Marxism,New Left Review,No.187,1989,p.109.另一方面,共產主義生產方式的構建是實現生態良好的根本保障。共產主義社會與生態原則的內在一致性不是一種單純的主觀設想,而是有著具體的社會實踐基礎。其中,共產主義社會的生產方式從根本上決定了人與自然的關系狀況。從生產目的來看,共產主義社會的生產不是為了追求價值和剩余價值,而是以使用價值為目的,是為了滿足人自身的真實需要;從生產資料占有關系來看,聯合起來的生產者實現了與生產資料的真正結合,“能夠合理地調節他們和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20)《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928頁。;從技術利用方式來看,未來社會的技術利用形式既不是資本主義的技術利用方式,也不是不要技術發展;人類自由發展的實現既有賴于現代化生產方式基礎上的物質滿足,同時這一需要滿足又不會對自然再生產構成危害。
如今,面臨岌岌可危的生態問題,追求人與自然的和諧相處,謀求構建綠色、低碳、環保的可持續發展方式,已經成為全人類的共識。然而,生態文明的構建還需要以科學的理論為指導。盡管自20世紀60年代以來,西方國家和學者率先關注和系統研究分析了生態問題,形成了形形色色的理論觀點和學派,然而細究起來,這些理論分析還存在嚴重的理論漏洞和實踐困境,特別是對于指導我國社會主義生態文明建設還顯得“水土不服”。我們強調社會主義生態文明建設要堅持科學理論的指導,就是要堅持馬克思主義生態理論的回歸。盡管受當時各種主客觀原因所限,馬克思恩格斯沒有對這一問題做出專門、系統深入的研究,但不可否認其理論寶庫中蘊含了豐富的生態思想,他們關于生態問題分析的立場、思想、方法等對當代生態文明建設仍然具有指導意義。具體來講,馬克思關于資本積累的生態批判思想有助于我們進一步厘清以下三個方面的關系。
第一,正確認識生態問題的產生與生產方式、文化價值的關系。長期以來,人們關于生態問題產生的原因爭論不休。其中,西方生態中心主義學者簡單地將其歸結為人的主觀價值問題,認為自然也具有內在價值,“人類就不可能成為身外自然之價值的仲裁者”(21)戴維·佩珀:《現代環境主義導論》,宋玉波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14頁。,忽視自然的內在價值勢必導致人與自然關系的緊張。
誠然,生態問題確實與人的思想認知、價值判斷不無關系,然而,生態問題卻是一個極為復雜的問題,這一問題歸根結底又是由人類社會特定的生產方式所決定的。馬克思主義在生態問題分析中所采用的歷史唯物主義的方法,以及運用這一方法對資本積累生態批判和社會批判的有機結合,無疑為我們正確把握資本主義生態危機的實質提供了指南。在馬克思看來,只有將生態問題置于特定的社會生產方式之中,才能真正判斷某種社會生產與自然的關系。社會生產過程既涉及人與自然之間的物質能量交換,又涉及人與人之間在生產資料的占有、分配、交換等方面的關系,并且,正是人與人之間特定的生產關系從根本上決定了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正是運用這一歷史唯物主義的分析方法,馬克思將對物的批判與對人的批判、將對資本的生態批判與社會批判結合起來。“正是因為人類歷史上創造了一個生產方式(資本主義),這種生產方式使人與自然之間的代謝關系發生異化,因而制造了新陳代謝斷裂和破壞了生態再生產的鏈條”(22)John Bellamy Foster. Marx, Value, and Nature,Monthly Review,2018,No.187,p.125.。然而,需要特別注意的是,馬克思強調對生態問題的分析要與特定生產方式結合起來,但這并不排除和表明其對文化價值因素的漠視,更不是西方學者所謂的“還原論”。相反,馬克思強調的是,要在把握文化的實質、經濟與文化辯證統一關系的基礎之上,深入探究生態問題產生的深層次根源,并論證生態價值理念對于促進生態良好運行的重要意義。 因此,任何脫離特定經濟因素,抽象、空洞地談論生態文化的說教,實質上都難逃唯心主義的宿命。
第二,正確認識和處理生態問題與技術進步、經濟發展的關系。長期以來,生態問題被歸咎于“技術利用”、“機器大生產”、“工業化”等,甚至馬克思恩格斯也被一些西方學者指責為“普羅米修斯主義”的代言人。如前所述,馬克思確實對資本積累過程中由先進技術帶來的物質創造力給予過肯定,然而,馬克思并不是籠統地、盲目地贊美技術進步。首先,技術本身不等同于技術的具體利用方式。馬克思曾經明確強調,資本主義條件下的技術利用盡管“具有減少人類勞動和使勞動更有成效的神奇力量,然而卻引起了饑餓和過度的疲勞”(23)《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80頁。。這是由于資本主義條件下的技術利用服從于資本追求增殖的內在邏輯,成了資本剝削工人、掠奪自然的有效工具。人類社會生產發展有賴于科學技術進步,但是“經濟體系,以及政治意識上對它的表達,對科學和技術的發展都施加了重要的牽制”(24)巴里·康芒納:《封閉的循環——人、自然和技術》,侯文蕙譯,吉林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93頁。。其次,物質生產進步是人類社會發展的重要基礎。無論是對資本積累的批判還是對未來共產主義社會的構想,馬克思都從物質生產發展的角度進行了審視。“馬克思所設想的后資本主義社會是一個消除剝削并且生產力的發展將因普遍的人的利益而被追求的社會。”(25)喬納森·休斯:《生態與歷史唯物主義》,張曉瓊等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224頁。離開了物質生產實踐,人及人類社會也將無從發展。因此,馬克思關于未來社會的設想既不同于自然主義,也不同于社會建構主義,它是對二者的超越。最后,在馬克思看來,技術進步和經濟發展也不一定導致生態退化。馬克思對資本積累進行的生態批判主要是對資本主義不合理制度進行的批判,而不是對現代化工業的極端指責。在馬克思看來,如果能夠徹底改變資本主義私人占有方式,經濟發展不僅能夠避免生態危機的可能,而且能夠為實現生態良好創造良好條件。
第三,正確認識和處理利用資本與規制資本的關系。運用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的方法對資本積累進行生態批判是馬克思生態理論研所運用的基本方法,正是這一研究方法使得馬克思的生態批判思想呈現出顯著的社會歷史性、辯證性、社會建構性等特征。當代西方環境學者針對資本主義發展的歷史趨勢做出了兩種極端的研判:一是堅信資本積累具有超越生態危機的自我調節和修復能力,反對根本的社會變革;二是將資本積累視為誘發生態危機進而導致資本主義“毀滅”的根源,徹底否認資本積累的生態可能。以上這兩種觀點實質上都違背了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原則。具體來講,就是沒能正確把握資本積累的雙重生態效應,他們或是全面肯定或是絕對否定。因此,上述錯誤認識無疑形成了對馬克思主義的各種誤解,更不能正確認識和把握當代資本積累的運動規律和趨勢。與之不同,馬克思在對資本積累進行深刻的社會—生態批判的同時,又對資本積累的積極作用予以了肯定,并將其作為構建共產主義社會的重要前提條件。這就使得馬克思主義生態思想不僅具有科學性,而且只有依靠這一理論的指導,人們才能真正找到一條通往可持續發展的現實路徑。
進入新時代,在我國推進社會主義生態文明建設的進程中,重溫馬克思主義的生態思想,科學把握馬克思關于資本積累的生態批判,不僅有助于我們徹底搞清理論上的認知,而且對于我國生態文明建設實踐具有重要的啟示作用。一方面,我們要堅定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生態文明建設道路。較之于資本主義制度,我們要堅信社會主義制度是更有助于實現生態文明的社會制度。然而,我國所進行的社會主義生態文明建設道路既不同于蘇聯模式,又不同于西方資本主義的傳統模式,而是一種新型的生態文明建設道路。另一方面,我們還要制定和實施符合我國國情的生態治理方案。鑒于我國生態環境方面存在的突出問題,我們既不能不顧一切環境代價地盲目追求生產發展,也不能放棄和停止發展,而是要在發展中保護,在保護中發展。尤其是在如何對待資本的問題上,我們既不能避而不談,更不能談及色變;我們既要認識到當前利用資本的可能性和益處,又要意識到其具有生態破壞的本性并加以規范。只有將利用資本和規制資本辯證統一起來,才能真正找到一條符合我國國情的生態治理路徑。最后,我國生態文明建設還要與人民群眾自身發展結合起來。在馬克思看來,生態文明建設統一于全面滿足人類需要、實現人類自身發展的進程之中。在社會主義條件下,生態環境及相關產品絕非屬于少數人的奢侈品、專利品,而應當是“最普惠的民生福祉”(26)習近平:《習近平在全國生態環境保護大會上強調 堅決打好污染防治攻堅戰 推動生態文明建設邁上新臺階》,《人民日報》2018年5月20日。。因此,在我國推進社會主義生態文明建設過程中,只有充分保障廣大人們群眾享受良好生態環境的權利,才能真正滿足廣大人民群眾的生態環境需要,才能真正實現生態正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