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志華 北京林業大學副教授
攝|李建波
“生態現代化”,是從20 世紀80 年代開始,西方社會(西歐一些發達國家如德國、荷蘭、英國等)反思并應對傳統現代化(也叫“一次現代化”)帶來的環境和生態危機而興起的一種社會發展理論或環境政治學說,是直接針對早期環境社會學發展狀況提出的。隨后被一些西方發達國家作為環境政治實踐新策略所采用,其經驗研究逐漸拓展到芬蘭、丹麥乃至整個歐洲、美國、加拿大以及東南亞等地。
一般認為,德國學者約瑟夫·胡伯(Joseph Huber)和馬丁·耶內克(Martin Janicke)是最早正式提出“生態現代化”概念之人。在1982 年出版的《生態學失去清白》一書中,胡伯提出了“綠色工業”理論,并對生態現代化概念加以規范表述。與此同時,耶內克完成了為柏林科學中心所做的“作為生態現代化和結構性政策的預防性環境政策”的研究,使生態現代化理論進入政策議程。為生態現代化理論作出重要貢獻的有眾多學者。
根據索納菲爾德的總結,目前在生態現代化理論研究上具有較大影響力的團體有四個,包括歐洲兩個極具影響力的團體,以及亞洲和非洲兩個新興團體,分別為:(1)以耶內克、魏德納(Helmut Weidner)等為代表的柏林學派,他們完成了一系列比較世界各新興經濟體環境改革制度化的研究,包括巴西、保加利亞、哥斯達黎加、印度、摩洛哥、墨西哥、波蘭、臺灣、越南等國家和地區。(2)以摩爾領導的荷蘭瓦赫寧根大學環境政策組,該組長期研究東亞及東南亞地區的環境改革并取得了豐碩的成果,他們的研究聚焦于中國和東南亞國家,而且從微觀、企業、中觀、宏觀等各個層次進行研究。摩爾所撰寫的文章的引注率在該領域一直名列前茅。(3)以戈德森(Gouldson)、希爾斯(Peter Hills)、威爾福德(Richard Welford)等人為代表的香港研究團體,他們的研究視角主要在商業的作用和公共政策的制定。(4)以Oelofse 領導的南非納塔爾大學(Kwazulu-Natal University)研究團體,他們探索了生態現代化與南非的聯系,研究主要聚焦在于環境不平等和公平等問題。
有學者概括,生態現代化理論的發展可以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20 世紀80 年代早期)的主要內容有:強調技術創新在環境改革中的作用,特別是工業生產的技術創新;對官僚機構和低效率持批評態度;支持環境改革的市場作用和市場動力;關于社會機構和社會沖突的系統觀;國家層次的分析。第二階段(20 世紀80 年代后期至90 年代中期)的主要內容有:比較淡化技術創新的關鍵作用;更多強調政府和市場作用的平衡;更加強調制度和文化的作用,社會機構在環境誘導的社會轉型中的作用;集中研究OECD 國家工業生產的國家比較。第三階段(20 世紀90 年代中期以來)的主要內容有:擴展研究的理論和地理范圍,包括消費轉型、非OECD 國家研究、全球生態現代化過程;環境問題給社會、技術和經濟改革帶來的挑戰;現代性核心社會制度轉型,包括科技、生產和消費、政治和治理、市場制度等,在地方、國家和全球多個層次上的轉型;定位于科學領域,明確區別于反生產力、反工業化、后現代主義、強社會結構主義和許多新激進主義。
雖然已經過去了三十余年,“生態現代化”這一概念,目前尚無公認的權威論述,我們看到,它是多種學術觀點的綜合,社會學家、環保主義者、政治黨派和行政管理者在不同意義上使用“生態現代化”這一概念。
一些西方學者,如胡伯(Huber,1982)、斯伯加倫等人,側重從社會發展角度構造“生態現代化”的社會學理論。他們極力主張解決生態危機的必由之路是工業社會轉型。這些學者首先對生產和消費領域中處于變革中的社會實踐進行分析,而后逐漸在理論上從社會學角度理解生態現代化的內涵。
另外有些西方學者將生態現代化作為一種政治規劃策略概念加以界定,促使生態現代化思想成為西歐環境政治實踐的新議程。
有學者概括,生態現代化重點關注的領域,主要包括工業的生態現代化,市場的生態現代化,政策的生態現代化,社會的生態現代化,全球化的生態現代化等五個層面。
生態現代化理論的一個基本假設是,技術的發展有助于生態和環境的進步,即通過清潔技術的發展可以有效地將環境保護與經濟增長結合起來。生態現代化的核心機制是技術創新和制度創新。生態現代化理論的首創者、技術創新論者胡伯就認為,生態現代化是工業社會發展的必然階段。在環境轉型方面,政府的干預和環境運動的作用都是有限的,最終能發揮重要作用的是經濟部門和企業家,他們通過技術創新推動工業生產的生態轉型,從而實現經濟的生態化和生態的經濟化。摩爾則總結了生態現代化理論的六大假設:(1)對生產和消費過程進行設計和評估的指標除了經濟和其他因素外,越來越多地依賴于生態(環境)因素。(2)現代科學與技術在生態誘導性轉型中至關重要,且不局限于附加于生產環節的技術,而是包含了生產鏈、技術體系和經濟部門的變化。(3)私有的經濟主體和市場機制在生態重建的過程中扮演的角色越來越重要,而政府部門則從自上而下的官僚體制轉變為“可協商的規則制定者”,并為這些轉變過程提供有利的條件。(4)環境NGO 改變其思想意識,將其傳統的把環境問題視為公共和政治議題的思想改變為與經濟部門和政府代表談判的形式而直接參與,這樣使他們更加接近政策決策的中心,并為環境改革提出更為細致的建議。(5)生態重構的過程與政治、經濟領域的全球化進程的內在聯系越來越緊密,因此,生態重構不會局限于單一的國家。(6)為了控制生態退化,去工業化的倡導只有在(生態重構的)經濟可行性很差、思想落后、政治支持有限的條件下給予考慮。
生態現代化理論認為,應當將環境問題看作推動社會、技術和經濟變革的因素,而不是一種無法改變的后果;應當看到作為現代社會之核心標志的科學技術、市場體制、工業生產、政治體制等方面發生的積極變化,而不能簡單加以否定;應當反對各種反生產力的、去工業化(deindustrialisation)的以及激進的建構主義主張。學者們指出,工業化、技術進步、經濟增長不僅和生態環境的可持續性具有潛在的兼容性,而且也可以是推動環境治理的重要因素和機制,由工業化導致的環境問題可以通過“協調生態與經濟”和進一步的超工業化,而非“去工業化”的途徑來解決。
關于生態現代化的要義,中國學界認為,生態現代化是現代化與自然環境的一種互利耦合作用,也是世界現代化的一種生態轉型,即向符合生態學原理發展模式轉變。生態現代化要求采用預防和創新原則,推動經濟增長與環境退化脫鉤,實現經濟與環境的雙贏。還有學者指出,生態現代化是現代化的一次生態革命,包括從物質經濟向生態經濟、物質社會向生態社會、物質文明向生態文明的轉變,自然環境和生態系統的改善,生態效率和生活質量的持續提高,生態結構、生態制度和生態觀念的深刻變化,以及國際競爭和國際地位的明顯變化等。
總之,生態現代化理論的核心是對人類當代社會面臨的生態挑戰作了另外一種解釋,認為市場經濟壓力刺激下和有能力國家推動下的更新,可以在促進經濟繁榮的同時減少環境破壞,而不必對現行的經濟社會活動方式和組織結構作大規模或深層次的重建。生態現代化理論的本質是一種通過市場機制推動的技術革新方法,也就是說,一種前瞻性的環境友好政策可以通過市場機制和技術創新促進工業生產率的提高和經濟結構的升級,并取得經濟發展和環境改善的雙贏結果。因而,技術創新、市場機制、環境政策和預防性原則是生態現代化的四個核心要素,而環境政策的制定與執行能力是其中的關鍵。
總體上來講,生態現代化理論是一種務實的生態改良論,屬于“藍綠”或淺綠思潮。
生態現代化理論面臨的批評,主要來自生態后現代主義和生態中心主義等“深綠”思潮。后現代主義強調后物質價值,即人對自我發展自我實現的需求,認為環境污染和資源破壞是現代化發展的產物,要想實現可持續發展就必須對工業社會的核心制度進行重構;激進的后現代主義者甚至要求放棄現代化。生態中心主義認為,生態現代化僅僅是關于環境轉型的調和產物,其理論沒有把環境目標放在首位,而是與經濟目標相提并論,成為政府決策的重要依據,并為政府保守的環境政策進行辯護。另外也有從政治角度和“紅綠”思潮視野對生態現代化理論的批評。如有人認為,生態現代化理論主要關注發達國家的環境改革和生態轉型,而這些變化大多是為富人服務的,在某種程度上擴大了國內的和國際的不平等。
有學者指出,生態現代化理論基于西歐發達社會的實踐,給出了應對生態危機的一種路徑,展現了研究者對資本主義社會未來趨勢的信心,這一點與早期的其他環境社會學理論有很大不同。在一定意義上可以說,生態現代化作為一種信念,是對西方現代化方向的堅持;作為一種展望,是對現代化突破極限的未來的樂觀;作為一種目標,是對資本主義條件下經濟發展與生態保護雙贏的追求;作為一種路徑,是強調技術變革、市場綠化、政府改革和社會發育所形成的環境保護合力。單純就其主張統籌經濟發展與環境保護、堅信二者之間可以兼容并且實現雙贏而言,該理論確實是支持或者迎合了世界各國的期待,而且其對實現經濟與環境雙贏的一些具體路徑的闡述,對各國實踐不乏啟示和借鑒價值。
但是,生態現代化理論顯然擺脫不了其源于西方、說明西方和為了西方的印記。該理論的核心關切是西方式的“現代化”是否可以在生態危機的背景下持續推進,以及基于西歐實踐所概括出的“生態現代化”模式是否具有全球的普適性。事實上,在生態現代化理論的發展過程中,眾多學者從不同的理論立場對其進行了批評。這些批評涉及其人類中心主義、歐洲中心主義、現代主義、樂觀主義、資本主義以及忽視社會權力關系分析等等傾向,在一定程度上促使生態現代化理論家們作出了一些調整,但是仍然沒有改變其基本形貌和實質立場。
有學者認為,生態現代化理論在其西方現代化取向、實證分析單位、路徑分析、結果分析、對社會公正議題的處理以及對于環境的定義等方面,都還存在很多局限性。作為西方學者對現代工業文明轉型的一種探索,生態現代化理論所強調的一些具體觀點不乏借鑒利用的價值,可以為中國生態文明建設作出貢獻,但是其與中國基于自身發展實踐而提出的生態文明建設有著一些本質性的區別,似乎還不足以成為有些研究者所認為的指導中國生態文明建設的“不二選擇”。
中國的實踐表明,在社會主義制度下,通過充分發揮政府的積極作用,實現經濟與環保雙贏的所謂“生態現代化”目標也是有可能的,因此所謂的“生態現代化”可能存在著多種路徑與模式,而不僅僅是一種帶有西歐社會色彩的資本主義路徑和模式。甚至,堅持西方式的以物為本的現代化取向是否能夠持續,是否能夠真正實現經濟與環保雙贏(特別是在全球層次上),是否會加劇社會不平等,這些仍然是需要深入反思和總結的。
中國在發展實踐中明確提出了要大力推進生態文明建設。生態文明與生態現代化不是一個層次上的概念,兩者有著本質性的區別。相對而言,生態文明的立意更高、視野更開闊、內涵更豐富,同時也體現了對人類社會既往發展歷程的更多的反思性和批判性,包含了對于現代性、技術主義、物質主義、人類中心主義、生態中心主義、西方中心主義以及資本主義制度等等的合理反思和批評。
歸根結底,生態現代化理論只是西方現代化的一種理論,仍然具有西方中心論的色彩;而生態文明建設則是關系到人類整體發展的理論思考,超越了狹隘的西方中心觀念,代表著人類文明的前進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