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儀
這些年,關于散文的真實與虛構問題,起起伏伏從來沒有間斷過。去年的4月份,中國作家網推出“散文作家十人談”,讓這個話題一度成為熱點。
原本在我的認識中,散文的真實與虛構不應成為問題。本來么,散文就是情感的傾訴,就是人與人之間情感的交流,情之依附,必然來自生活的真實存在,這是人所共知的道理。即使讀到一些新散文作家的作品,也是當作一種寫作的方法,并未深究。可是幾年前的一次經歷,卻顛覆了我的這個認識,知道了原來對散文寫作來說,真實與虛構,還真是一個大問題。
那是在一家文學網站,有一個老作者發了一篇游記散文《大佛寺偶遇》,當時我跟帖質疑作品的人物存在虛假問題。此人很痛快,不僅承認了人物虛假,甚至還承認了根本就沒有這次旅行,時間、地點、人物以及對話內容全部為虛擬的。于是我們雙方就散文的真實性問題展開了激烈爭論,當然誰也說服不了誰,爭論也就適可而止了。后來我把這次爭論的觀點,整理成我的一篇文章《散文——用主觀的眼睛真實自然地表達心聲》。
我一直認為,散文作為一種文體,自有它的審美支撐。這個道理我想任何人都明白。人與人的區別在于外貌氣質的不同,文體也是如此,任何一種文學體裁之所以區別于其他文體,也有它獨特的特征。所謂特征,按照《辭?!返慕忉?,就是“一事物區別于他事物的特別顯著的征象、標志”,是不同于他物的質的規定性。對于散文來說,只有把握這種質的規定性,我們才能真正弄清楚什么是散文,怎樣才算是好的散文。這也是我為什么要捍衛自己觀點的原因。
散文的“質的規定性”由內在的和外在的兩方面因素構成:內在的是,散文屬于一種基于客觀現實的感悟性文體;外在的是,散文敘述語言的文學性和自由度。這就是散文的審美支撐,也就是審美特征,我們對散文的寫作和欣賞也就是由此展開的。
無獨有偶,后來讓我大跌眼鏡的是莫言。在被稱為莫言的精神“自敘傳”《莫言王堯對話錄》(蘇州大學出版社,2003年)中,莫言說:“關于散文的真實與虛假的問題,我開始也認為散文必須寫作家的親身經歷,寫確實在生活中讓他感悟很深的一件事。后來我發現不是這么一回事,包括很多大家的著名散文。”根據這個發現,莫言認為:“散文可以大膽地虛構,而且我相信90%的作家已經這樣做了,只是不愿承認而已”,“所以我就說索性把散文的真實性定義徹底否定掉?!焙髞砟宰叩酶h,他在《人一上網就變得厚顏無恥》(《莫言散文新編》,文化藝術出版社,2010年)一文中說:“一個人在寫小說時裝模作樣、裝神弄鬼,寫散文、隨筆時何嘗不是裝模作樣、裝神弄鬼呢?小說是虛構的作品,開宗明義就告訴讀者:這是編的。散文、隨筆是虛偽的作品,開宗明義告訴讀者:這是我的親身經歷!這是真實的歷史!這是真實的感情!其實也是編的?!?/p>
在這方面,莫言的言行是一致的,他不僅這么說,而且還這么做,寫了很多虛構出來的散文和隨筆,讓人一看就指為造假。他當然不怕別人說造假,他自己就說:“咱家也坦率地承認,咱家那些散文隨筆基本上也是編的。咱家從來沒去過什么俄羅斯,但咱家硬寫了兩篇長達萬言的俄羅斯散記,咱家寫俄羅斯草原,寫俄羅斯邊城,寫俄羅斯少女,寫俄羅斯奶牛,寫俄羅斯電影院里放映中國的《地道戰》,寫俄羅斯小販在自由市場上倒賣微型原子彈?!币苍S莫言太興奮了,他甚至還用教唆的口氣說:“咱家的經驗是,越是沒影的事,越是容易寫得繪聲繪色?!睂嶋H上這也是他刻意造假、肆無忌憚的一種心態。
這樣做畢竟不太光彩。莫言的大哥管謨賢在《大哥說莫言》(山東人民出版社,2014年)一書中,建議讀者把莫言的散文當小說來讀;可是小說自有小說的標準啊,于是又說“散文可以虛構,這是中國散文的傳統”,并以范仲淹沒到過岳陽,照樣寫出千古名篇《岳陽樓記》來力挺莫言??墒菍ξ氖分R并不熟悉的管大哥卻幫了倒忙,因為有人已經做出考證,范仲淹是1046年應好友滕子京之邀為重修的岳陽樓寫記,而在此前十年,他曾兩次到過洞庭湖,并有詩作留下,再加上滕子京的岳陽樓圖紙,范仲淹還是有寫作準備的。
以莫言的名家身份來造假,當然會有示范效應。莫言之后,盡管散文依舊“繁榮”,但造假現象卻呈增長之勢,以致朱小平在“散文作家十人談”中感嘆:“某些寫現代人物、風光名勝之散文,居然大肆虛構事實,寫來憑想當然,刻意美化,無中生有,一些情節純屬編造。寫歷史題材之散文,也不顧當時人物履歷、典章制度、風土人情,肆意寫來,全憑臆想。如此以虛偽的造假欺騙讀者,不僅誤人子弟,而且影響惡劣,其庸俗之質,足可敗壞文風?!逼鋵嵣⑽脑旒僖坏┏娠L,人們就真的辨別不清文體的界限了。有的作者就在自己出的散文集中列出“非虛構散文”和“虛構散文”的類別,給人徒留笑柄。對這些混亂現象,許多學者表示無奈,其中陳亞麗就說:“莫言寫的有些‘散文’,雖然號稱‘散文’,但實際又聲稱是虛構的,那就是小說。這類‘嘗試之作’,我們無法限制,但是起碼不提倡。而且在創作實踐中也沒有意義。”
既然文學是想象之學,有想象就會有虛構,小說、詩歌、戲劇可以虛構,憑什么不允許散文虛構呢?這是不是對散文太不公平了?為此,許多作家、批評家、學者都給出了不同的藥方,比如有人認為散文可以適當虛構,但是什么叫“適當”?在哪個敘事層面上虛構叫適當?這實在是說不清。還有人干脆說“大實小虛”,這同樣也是很難界定的問題,總不能按數字比例拉出清單吧。看來這永遠是個難解的問題。
沒關系,說不清的時候就需要比較,這里前人已有成例,而且陳亞麗先生也舉了這個例子:明清小說評點家金圣嘆在《讀第五才子書法》中指出:“《史記》是以文運事,《水滸》是因文生事。以文運事是有事生成如此如此,卻要計算出一篇文字來,雖是高才,也畢竟是吃苦事。因文生事則不然,只是順著筆性寫,削高補低都由我?!边@里說的“以文運事”和“因文生事”,就非常清晰地劃開了散文表現真實和小說需要虛構的界線。
金圣嘆這段話還說出了“以文運事”的辛苦。嚴肅的散文家對此都應有共同的感受。散文是在自己的經歷、見聞里淘金采礦,挖掘提煉,訴諸筆端,確屬不易。但是應該看到,世界上并沒有什么人能夠對散文如何寫作做出硬性規定。作為極端個人化的精神活動,可以說修行全在一心。我在前文介紹的那位虛構游記的老作者,他說:“如果我花幾千塊錢到那個地方跑一趟,回來還是拿出這篇散文,你還能說我是虛構造假嗎?”嗟乎!這把尺子到底放在哪合適,我想專家學者們恐怕誰也給不出具體的位置和標準。
但是在爭論中,雖然我也拿不出什么標準,卻能給出一個說法,就是:古代散文具有紀實性的傳統,這些作品在具有文學價值的同時,還給后人提供了史學方面的證據。我的意思是說,散文是一種獨立的文體,它具有明顯的文學性,但是它又有自己的特殊性,這就是它具有的資料性質。
為了歷史,為了后代,于人于文,散文寫作確乎全在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