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潛

在湖北省宜昌市點軍區五龍村,有一家特殊的博物館——袁裕校家庭博物館。館內的兩萬余件藏品,沒有一件是“國家寶藏”,件件都是普通人的生活器物,負載了袁家四代的奮斗歷程,是中國社會近百余年發展史的縮影。作為中國首個家庭博物館,它填補了中國家庭方志史上的一個空白。
定下“怪規”,子孫變成“破爛王”
袁裕校1962年9月3日出生在湖北省宜昌市興山縣,高中畢業后在農業銀行興山縣支行黃糧營業所當會計。1995年,市場經濟春潮澎湃,不安分的袁裕校辭職下海。實現了經濟自由的他,轉而將精力花費在喜好的事物上——攝影和整理家中的“破爛品”。
袁裕校愛好攝影,人們尚能理解,可對他時不時地整理“破爛”,實在百思不得其解。每當有人問起緣由時,袁裕校就饒有興致地講述這背后的百年家族故事。
那時還是清末,一天,袁裕校的爺爺袁之仕去城里買東西,看到很多人在圍觀一張布告。由于不識字,他詢問旁邊的年輕人布告內容,那年輕人沒好氣地說了一句:“你長了眼睛,自己不會看呀,睜眼瞎。”年少氣盛的袁之仕發誓一定要讓子孫后代學文化,不再受這般侮辱。
為了供子女讀書,袁之仕除了身兼多職外,還勤儉節約,并立下“不準丟棄任何使用過的舊物”的家訓。
在袁之仕的言傳身教下,次子袁名龍的節儉習慣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師范畢業后在銀行工作的袁名龍,不僅自家舊東西舍不得丟,還什么破爛東西都往家里帶,被鄰居戲稱“破爛王”。
袁裕校雖在舊物堆里長大,但對舊物并沒有深厚感情,直到那頓鞭打。那次,袁裕校隨手把用完的作業本丟掉,父親袁名龍見后抓起竹棍狠狠打了他一頓后,還罰他跪了一夜。第二天,因“奇怪”規矩受罰的袁裕校委屈地問父親:“都用完了,為什么還一定要留著呢?”父親不容置疑地答道:“這是規矩,你要遵守。”袁裕校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此后,只要有空,父親就帶他到閣樓,講述每個物件的來歷,袁裕校聽得津津有味。
袁裕校逐漸養成不丟棄舊物的習慣。有次,一個實在不能用的電飯煲被妻子賣了5元錢,袁裕校知道后,竟悄悄花20元錢收購回來。盡管事后被妻子埋怨,而袁裕校擲地有聲地說:“我要盡最大努力做到家族日用品,一件不丟。”
2008年,三峽大壩蓄水至175米時,袁裕校租用十多套房子,為四代人留下的兩萬多件寶貝安身。每次巡察這些物件時,雖聞到發霉氣味,感受的卻是百年時光:看看爺爺留下的紡車,他仿佛看到爺爺走街串巷時的心酸與風雨;摸摸父親下鄉信貸所用水壺,他好像能感受到父親身上的溫度;隨手一翻,在某個故紙堆里,會偶遇民國初年稅票、土改時期地契……這些舊物好像是時光穿梭機的零件,組裝在一起,能把時光凝固,袁裕校怎么舍得棄之不管呢?
一次,袁裕校同一個朋友聊天無意間提及家族的收藏。這個朋友覺得藏品難得一見,鼓勵他創建一個博物館專門保存起來,并寫了一篇文章刊發在當地報紙上。
為存舊物,嘔心瀝血建藏館
有人根據報紙上的文章找到袁裕校,想看看那些物品。收到諸多鼓勵和稱贊后,袁裕校意識到那些當年不設標準而留存下來的物品,經過時間沉淀后,并非破爛,而是活的歷史。隨著時間推移,這些物件的年齡越來越大,經不起折騰。許多藏品不可逆轉地腐壞。為了更好地保存這些物件,袁裕校決定建個博物館,讓這些活的歷史得到應有尊重和保護。
盡管袁裕校已做好充分的思想準備,可現實還是比他預想的堅硬和冷峻許多。
其中,博物館的選址最讓他鬧心。經過多方尋覓,袁裕校始終找不到合適的地方。來來回回穿梭在城市大街小巷的他,不由得感慨:“宜昌那么大,哪里才能為這兩萬多件寶貝安置一個溫暖的家呢?”
靠一己之力儲存家國歷史難于上青天,袁裕校知難,但并沒有后退。2009年9月,他精選部分史料,舉辦“見證歷史? 見證輝煌”中國首個平民家庭史料展覽。這份獨特的慶祝建國60周年禮物,受到了政府和媒體的廣泛關注。袁裕校以此為契機,多方呼吁解決博物館的場地問題以及實物、文獻儲存困境。當地政府研究后,決定將長航紅光港機廠閑置的子弟中學校舍,無償借給他作為博物館建設場地。
為節約成本,袁裕校一人分飾多角。裝修所用水泥和砂石,自己開車運送;自學泥瓦活兒,一鏟一鏟分期維修完善館內外設施;用鐵絲一點點把外墻上的石灰和水泥層層摳掉,露出青磚本來模樣,以匹配藏品的“陳舊感”……3年來,袁裕校磨破上百副手套,穿破十幾雙鞋子,就連板車都用壞4輛。
2010年10月,場館終于進入布展階段。一天,袁裕校站在墻頭懸掛走馬燈,不慎摔暈在地。被人送到醫院后,檢查發現兩根肋骨折斷,醫生建議他必須好好靜躺三個月。可住院沒幾天的他,實在放不下工作,綁著紗布回來繼續登梯布展。在二樓影像室掛布鉤子時,袁裕校從架梯上掉下,又摔斷兩根肋骨……看到袁裕校疼得齜牙咧嘴的樣子,妻子知道無論如何都沒法阻止他收藏了,只好學著去理解他。
2011年9月30日,坐落于湖北宜昌夷陵長江大橋南岸的“袁裕校家庭博物館”正式開館。這家占地30畝、建筑面積4500平方米的博物館里,沒有一件藏品是“國家寶藏”,但走過時間長河的每件藏品,都保留著生活的溫度:奶奶使用過的陶制油鹽罐,還在灶臺上,灶火熄滅,鍋臺雖已冷卻,但似乎飯菜香味依舊撲鼻;桌子上,父親的玻璃杯還套在母親編織的防燙防摔膠絲杯套里,靜靜的樣子,好像父親剛從鄉下回來,一口氣喝干水,然后把杯子放回原處,等著添加熱水……沉默的物品不說話,但都可親可感,仿佛穿越到往昔時光。
銘記祖訓,良好家風代代傳
袁裕校說,博物館里兩萬多件日常生活器物,乍一看,是有形的時光印跡,背后卻有條無形的靈魂線,那就是袁家家訓。
“祖訓不蒙塵,方能規矩百世。”袁裕校有個習慣,每當霧霾嚴重時,會小心擦拭裱糊起來的袁氏祖訓——苦言能益,苦味能養,苦錢能久,苦工能恒。這條以“苦”字為要的祖訓,在代際變遷中生發出新的表述,成為不同時期不同家庭的家訓,是博物館最引人注目的收藏。
因為遭人奚落,袁裕校的爺爺把“讀書,學文化,不當睜眼瞎”作為家訓。袁裕校的父親上過師范,在新中國成立后成為銀行干部。經歷過新舊中國更替、社會動蕩的他,在改革開放初期特意給袁裕校立下“身體好,不犯法,做點事,小心點”的樸實家訓。當歷史車輪滾到袁裕校的腳下時,這個身份從農民、銀行職員、國家干部、商人依次變遷的人,希望女兒袁伊軒明白“一生忙碌,是種充實;人有懺悔,是種進步”。
袁伊軒從武漢音樂學院本科畢業后,到澳大利亞新南威爾士大學攻讀碩士學位。2011年,袁伊軒第一次見到家族收藏時感到震撼,并理解了父親的情懷——人們活在當下,也活在祖先的目光中。碩士畢業后在澳大利亞一家律師事務所擔任市場總監的袁伊軒,舍棄豐厚薪水,決定辭職。回國后,袁伊軒一邊幫助父親翻譯家庭檔案,一邊備考清華大學。2013年,她如愿進入清華大學攻讀文化產業方向博士學位,并以“秉承家訓、光大民俗、自強不息、與時俱進”的自訓,向父親作出回應。2016年,袁伊軒博士畢業后,盡管沒在博物館工作,依然用自己的專業幫助父親打理博物館。
自建館以來,博物館接待過百余萬人。家風家訓,是袁裕校解說詞中不變的主題。他用兩萬余件物品,梳理出家與國的存依關系:國是放大的家,家是縮小的國。家,繁衍在祖國的大地上;國,深藏在每一個小家庭的心窩里。他還擔任義務輔導員,免費為中小學生授課,教育他們要愛國愛家,傳遞社會主義正能量。
博物館是袁家百年守正篤行的最好見證者,也是百年中國變革史的一個縮影。作為中國首個家庭博物館的館長,袁裕校常常被贊美聲和叫好聲包圍著。但轉過身,他覺得責任重大,使命光榮。他說,這兩萬余件物品,像一座精神富礦,需要深入挖掘。在新中國成立70周年之際,袁裕校整理出一百余卷《家庭檔案》及近60萬字《袁裕校家志》,以填補中國方志史上家庭志書空白的方式致敬祖國。對于未來,袁裕校說他還有一個夢想:在2020年國家全面建成小康社會之際,他計劃在北京舉辦《我家這一百年》家史展,讓這些老物件,敘說一個事實:中國人民生活一年更比一年好。
責編/昕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