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正午（組詩）

阿劍

雨 夜

雨燃燒了整夜，黑色的船帆

并未走遠。

天空也沒有展開它的面孔。

枕席冰涼，燈火尚溫，漂泊的人

黑木耳般沉沉睡去。

醒來。河流用泥土的顏色

告訴他家鄉破碎前的古老訊息。

最近著迷的事物

最近著迷的事物：小區清晨

五點鐘的鳥鳴，暗處的

梔子花香，牛哥黝黑的臉

朋友圈里他們深夜寫的詩

致中和五加皮，岑寧兒，傍晚的

烏溪江朝遠處吹去的風

堆 云

黃昏的空中滿是

無意義的云。它們不帶來雨水或遮蔽

夕光映照出許多形象

又被風吹散

想起老家，村民們堆積起

落葉、雜草、糞便、垃圾

要兩個好天氣，蓄成苦辛的肥料

用于下個節氣

多奇妙，我如此長久地凝視

這些無用之物，誰在天空中信手堆積

又把我層層埋入輪回里

飲茶記

悶熱午后，啜飲滾燙的茶水

讓朋友們替我去周游世界

過幸福生活

書架上所有嘴唇

此刻屏息，他們予我的支撐

與戧害，需要一點沉默來和解

而我并非那個

枯寂如茶的男人

我有窗外綠的喧囂

室內陳年灰塵的靜謐

我有一團世襲的火

握在手中，有煮沸的水的遠方

行 走

我此刻山中行走就是

一具百來斤肉身和它飼養的疾病

讀過的文字，看過的因果

往日榮光今日罪孽行走就是

一個生物短暫行走于某個星球

放棄任何同類

不采摘不漁獵兩手空空

面對陽光和雨水毫無羞愧

像一只不被指責的飛鳥

一棵突然就想拔腿飛奔的樹

春日正午

陽光陪著車轍中的隔夜雨水

我陪著三只白鷺、一只伯勞、千足蟲、蚯蚓

陪著指甲菜、婆婆納、酢漿草

我們在一條農渠旁呆著

還有另外兩個

托爾斯泰和蘭波，他們在那邊油菜花地里

唱歌、揮手，揚起年少英俊或老丑的臉

看 水

去看水吧，親愛的

看整月的雨落在河里

不會有人從水里上岸

你也不會走到水中

天空地闊，江河故老

沒有雨天里一個人站在水邊痛哭

沒有我擎著一柄黑雨傘

像溺水者抱著前生的梁柱

觀 荷

他們清晨上山，那些花在山下合掌

他們去看懸崖上纖細的石梁，傾圮的廟宇

握彼此指尖，一句因果

未及說出

半山云霧就飄過來

他們下山，一前一后

滿池荷花，有的便攤開手掌

有的還死硬攥緊拳頭

牛角灣

在封閉礦區，舊裝置、廢棄辦公樓

與山體長成一起，被植物的嘴巴吞沒

陽光正好，新蟬死在水泥地上

一兩間最后的土著

是僅剩的牙齒

老徐說2號表曝池位置是

少年時宿舍，是他的河姆渡遺址

而我們畢生積累的

工礦題材，早已被那幾個人寫光

站在污水池上，記憶模糊，語言陳舊

滿腹功利如污水翻滾，兩個中年男人

像陽光下新濾出的含硫污泥

我們起初的稻谷已成化石

飲酒記

選擇討論詩歌、天氣、牛肉面價格

選擇城市霓虹上空，一只

紅色塑料袋飛舞

選擇大廈偉岸冷峻、巷陌柔軟

狹小門店足以藏身

選擇暴雨中停杯投箸，挑燈看劍

從偏僻處提著褲襠進出

選擇成為一只傾光的啤酒瓶

空虛，豐盈

包容萬物

隨時被一只腳乒乒乓乓地踢飛

郊 區

綠色包圍的村莊，依山傍水的村莊

植物般生長，又回到植物中去

的村莊

一定有一群謙卑之人，順著地勢

用古代的鋤頭

緩慢生長

而移山填海之力，高高的腳手架

制造陽光下

白晃晃的水泥骨頭

整潔、昂貴、脫俗的城市

是裝在盤子里的銀色刀具

閃著鋒芒

隨時可以被端走

站在這里，站在

植物與刀具之間

我只是一個路人，被拒絕的人

我有無根之痛，亦有殺戮之罪

橋 上

在橋上，擁有河水的形式

那些分開水流的人，不知又在何處

工地忙碌

他們在天上搭建

昂貴的空洞。打通土地關節

把異鄉重構或坍塌，換算成

家鄉一塊濕透的紅磚木

那些建造的人也在損毀

辛苦的人不會看流水

河水只是恰好到來

橋恰好建成

而站在水中央的魚

是我，睡在空中的鳥也是

發出喑啞聲音，代替

傷殘手指，病痛軀體

單薄合同，荒蕪鄉村

感受世界全部善惡

像一座水中顫動不已的橋，有時不為抵達

有時不為停留

雨天的詩

需要一首詩的體溫。需要漢字

摩擦出火星。六月雨水里漂流太久

迷途之人，手指在空中寫下

潮濕的身份證號碼。

有人望向窗外，枝椏上掛滿蜷縮的

舊詞語。有人在房間，捏著紙刀

劈向空虛。

而不會有一場救贖

在肌膚冰涼處。不會紙上

談兵，策劃嘩變或者起義

你需要一首詩與它幽暗之火

作六月革命或叛變的引信。

梅雨時節

這是夏天到來之前

一道雨水的門。這是梅花落盡

另一種呼喚季節的植物

呼喚你，洗凈

中年的身體，讓果實、霉菌與傷口

開出紅的白的花，代替所有沉悶的雷聲

雨腳紛亂代替你

在世間行走

這是小樓上單調的配樂，沒有歌唱

家電閃著不祥的藍火花

你十個干燥的腳趾，呆在房間里

像十個孤兒院的啞孩子

他們不說話

等待雨季結束，陽光熾烈喚他們奔跑

觀星者

江上看水的人是我

流水帶走的也是我

橋上看一顆星

多年前死去的光

或者乘船穿過黑暗

去觸摸一顆星辰的滾燙

從中找到

一張完全相似的面孔

那個人也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