苑 利
研究地球進化,我們不能忽略人,也不能忽略其他動物。但令許多人不解的是,為什么人類會迅猛發展起來,并把其他動物遠遠拋在自己的身后?其中一個最重要的原因是動物只有本能,而人類除本能外還善于學習。也就是說,哪怕是未曾經歷過的,人類都可以通過學習,獲得相應的知識,指導自己未來的實踐。如我們通過神話傳說,可以知道自己遠古的歷史;通過木版年畫,可以知道宋代最先進的印刷技術;通過宣紙制作技藝,可以知道唐宋以來中國最優秀的書畫紙制作技藝。非物質文化遺產就像一個巨大的知識寶庫,只要這個寶庫還在,你想知道什么,就能從中獲取什么,這種獲取為我們的創新提供了重要參考,從而使我們少走了許多彎路,實現了跨越式發展。
人類學習有多種方式。有些知識是通過閱讀文本的方式習得的——如屠呦呦的青蒿素,就是通過查閱古籍獲得的;有些是通過模仿器物的方式習得的,如20 世紀80 年代八達嶺長城的修復就是通過模仿固有長城的樣子實現的。由于文字記載過于簡約,仿制文物很難獲得技術細節,因而,這種知識與技術的傳承存在著很大的不確定性。如《肘后急備方》雖然記載有專治瘧疾的配方,但并沒有明確記載提取青蒿素的細節與方法,以至于讓屠呦呦用了很長的時間專門研究青蒿素的萃取技術。慢慢地人們注意到,在人類文明的傳遞過程中,似乎只有通過師傅帶徒弟即言傳身教的方式獲得的知識,才是最靠譜的。于是,一場以保護活態傳承為特征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運動,在日本起航,時間是1950 年。這場以保護活態傳承為基本特征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運動,在16 年之后影響到了韓國,27 年之后影響到了聯合國教科文組織,53 年之后影響到了中國。
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自啟動以來,在中國已經整整15 個年頭了。在這15 年中,中國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得到了有效保護,取得的成就也是有目共睹的。但隨著保護工作的深入,問題也逐漸顯現出來。人們漸漸發現,利用現有的諸學科的既有理論,是很難為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健康發展提供足夠的理論支撐的。如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最大價值是千百年來積淀在它身上的歷史認識價值,它既可以幫助我們認識歷史,也可以為我們創造新文化、新藝術、新科學、新技術提供更多的參考與借鑒,是一筆寶貴的精神財富。但保護這一價值的前提是我們的保護必須原汁原味,因為任何一絲刻意的改動,都會影響到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真實性,都會使千百年來傳承下來的歷史信息、文化信息、藝術信息、科技信息在我們手中被曲解、被誤讀。但是,就是這樣一個國際社會普遍遵循的非物文化遺產保護原則,在中國卻遲遲無法從根本上得到落實,原因是執掌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話語權的學術界,少有或基本上沒有非物質文化遺產學的學科意識,不是全面否定原汁原味保護,就是縱容改編改造,到頭來使那些被保護的非物質文化遺產被改造得面目全非。
目前,從事非物質文化遺產研究的學術隊伍主要由藝術學、民俗學、經濟學和文物學四方面的學者組成。這些學者在參與的過程中,他們的既有理論會對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帶來怎樣的影響呢?
在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隊伍中,有很多學者是因為自己的研究對象被納入非遺保護范疇而成為“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者”的。在這部分人看來,非遺的真正價值不是“真不真”,而是“美不美”。在這種評價體系引導下,評審也就變成了“選美”。一些人造項目,也因為“美”而進入《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而一旦進入名錄,人們又會根據自己對“美”的理解,對非遺項目實施大規模改造。如把祭祀舞蹈變成時尚舞蹈,把淳樸的泥塑變成西方的雕塑等,都是明顯的例子。這一群體如果不從自己固有的學科意識中解放出來,原汁原味保護就會變成一句空話。
在非遺保護隊伍中,還有許多從事民俗學研究的同仁。他們熱愛民俗,更喜歡土得掉渣的鄉土文化。發自內心的對于鄉土文化的熱愛,使得這些學者很少對民間文化指手畫腳,更不會對非遺項目施手改造。但他們從不否認、不排斥、不制止因各種原因給非物質文化遺產帶來的“改變”——無論是來自傳承人的改動,還是來自政府、學術界的改動,在他們看來都是再正常不過的。原因是,民俗的五大特征之一便是它的變異性。非物質文化遺產是“民俗”,當然也會隨著世界的發展而出現種種變化。“非物質文化遺產既要傳承,也要發展”,幾乎成為這一學術群體的普遍共識。在這一理念的指導下,非遺要想做到原汁原味的保護與傳承,顯然是一句空話。
在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隊伍中,還有許多人是從事商業工作或領導工作的。在他們看來,非物質文化遺產都是即將消失的舊傳統,要想讓它們起死回生,最有效的辦法就是將它們引入市場,通過“走市場”,調動傳承人的積極性,激活傳承人的傳承動力。這種做法源于實踐,學理上也不存在太大問題。但需要注意的是,一味強調“走市場”,又不主動分析“走市場”中出現的問題,風險是顯而易見的。這風險便是因追求經濟利益的最大化而給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原真性帶來的負面影響。事實已經證明,在市場經濟的強力撬動下,很容易使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原真性出現嚴重的扭曲和變形。
在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隊伍中,還有部分文物保護工作者。他們的參與在學理上給中國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帶來積極的影響。如在他們眼中,無論是物質文化遺產還是非物質文化遺產,說到底在本質上都是“文物”,都是認識古代文明、了解祖先歷史的重要窗口。文物不能改,非物質文化遺產當然也不能改。一旦改動,便再無任何歷史認識價值可言。與藝術學、民俗學、經濟學相比,文物學更容易使我們認清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本質特征、獨特價值,也更容易為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與傳承提出更為清晰,也更為科學的保護方法與路徑,更會強調對非物質文化遺產實施最嚴格的原真性保護。當然,從文物學視角看非物質文化遺產也有它的問題。其中最大的問題就是忽略非物質文化遺產與物質文化遺產在存在方式和呈現方式上的區別,很容易想到用保護文物的方式方法來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近年來一些學者倡導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博物館化,就很容易將“活遺產”變成“死遺產”。既然將“活遺產”變成了“死遺產”,還有什么原真性可言呢?可見,憑借著既有的文物學保護理念來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同樣無法做到原汁原味的保護。于是乎,我們就不能不想,怎樣才能建立起一門專門從事非遺學研究的學問。“非物質文化遺產學”這門學科就這樣產生了。
在我的第一本教科書《非物質文化遺產學》中,就曾這樣說過:早在一百年前,隨著西學的傳入,一門門嶄新的學問——數學、物理學、化學、天文學、哲學、社會學、民族學、民俗學等,猶如雨后春筍般在我國迅速發展起來。隨著這些新學的誕生,一個個新興產業也隨之建立起來,中國也由此進入了通往現代化進程的快車道。而一百多年后的今天,又有一門新學在我們這塊古老的土地上興起。所不同的是,這門學問并不是簡單的舶來品,而是在接受國外經驗的基礎上,由中國人建立起來的一門新學,它的名字叫“非物質文化遺產學”。
作為一門新學,它的開創至少需要這樣兩個方面的條件:一是該學科已經具備創建的可能性;二是該學科已經具備創建的必要性。那么,非物質文化遺產學是否已經具備了創建的可能性?答案是肯定的。因為作為四大文明古國之一的中國,我們保留下了諸如故宮、萬里長城、布達拉宮、敦煌莫高窟這樣一類的物質文化遺產,同時我們也擁有更為寶貴的建造這些物質財富的技術與經驗——官式古建筑營造技藝、臨清貢磚燒制技藝、琉璃燒制技藝、雕版印刷技術、景泰藍制作技術、宋錦織造技術等。這些技術與經驗的存在,為非物質文化遺產學的產生提供了可能。
當然,非物質文化遺產學的產生也有它的必要性。
中國歷史悠久,非物質文化遺產相當豐厚。但長年戰亂,以及近代以來中國經濟發展的嚴重滯后,使得我們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都很少有時間與精力去關注這些自古流傳下來的非物質文化遺產。而近年來飛速發展的國民經濟,盡管在一定程度上為非物質文化遺產搶救與保護提供了資金方面的支持與幫助,但隨著傳承隊伍的老化、傳承環境的改變,許多非常優秀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事實上已經瀕臨滅絕的邊緣。
一門學問能否升級為一門學科,最重要的是看它是否已經具備了獨特的視角與視野。那么,作為一門新學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學,是否已經具備獨特的研究視野?有人認為沒有必要建立非物質文化遺產學,因為它的研究領地——民間文學、表演藝術、傳統工藝美術、傳統工藝技術、傳統節日、傳統儀式等領域都已有人類學、民族學、民俗學、宗教學、歷史學、語言學、考古學、表演學、民間文學、建筑學等在研究了。非物質文化遺產學的研究領地在某些方面肯定會與上述學科相重疊,但兩者的差別還是巨大的。這是因為非物質文化遺產學所關注的,并不是所有的民間文學、表演藝術、傳統工藝技術、傳統生產知識與生活知識、傳統節日、傳統儀式等傳統文化事項,而是其中最為精華,特別是已經進入各級名錄的那部分遺產項目。可見,非物質文化遺產學的研究視野是相當獨立的。
在研究視角上,非物質文化遺產學同樣還有相對獨立的研究視角。在社會科學研究領域,僅有獨特的研究視野是遠遠不夠的,還必須具備獨特的研究視角。因為作為一門學科,即便研究視野大致相同,只要研究視角不同,人們同樣會發現更多的規律性的東西。譬如同樣是研究傳統節日,歷史學家關注的是節日歷史,民俗學家關注的是節日民俗,宗教學家關注的是節日儀式,藝術學家關注的是節日歌舞,但作為一門新學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學,它所關注的重點并不是上述內容,而是這些節日遺產如何能以活態形式原汁原味地繼承下來并傳承下去。這一角度,是以往許多學科完全沒有注意到的。這門學科崛起的意義在于,它可以幫助人類找到更多更好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規律,并將這些規律性的東西用于中國乃至世界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實踐。在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規律的研究上,非物質文化遺產學所做的工作無人能取代。
與其他相關學科相比,非物質文化遺產學的獨特視角主要集中在以下三個方面:一,什么是非物質文化遺產?二,為什么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三,怎么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如果上升到哲學高度,“什么是非物質文化遺產”回答的是哲學上的本體論問題;“為什么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回答的是哲學上的價值論問題;“怎么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回答的則是哲學上的方法論問題。這三個問題是非遺學必須回答而其他學科很少回答或無須回答的問題。
第一,必須回答什么是非物質文化遺產。非物質文化遺產學十分強調對非物質文化遺產基本屬性的探索。要想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首先就應該知道什么是非物質文化遺產,什么不是非物質文化遺產,并學會從紛繁復雜的各類文化事項中,將非物質文化遺產甄別出來。這既是這門學科的邏輯起點,也是非物質文化遺產學這門學科的必答題。如果在這里出了問題,我們就會像小孩子給自己系扣子——第一個系錯了,接下來將一錯到底。
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第一個特點是,它是歷史的產物。非物質文化遺產之所以稱為“遺產”,就是因為它是祖先留給我們的好東西。如果創造這筆財富的人尚活著,他送給我們的東西怎能叫遺產呢?記住:不足百年者,不能稱其為“遺產”。我們保護的不是剛剛創造出來的“現產”,而是祖先留給我們的“遺產”,這一點必須清楚。
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第二個特點是,它是活態遺產。非物質文化遺產與典籍、文物一樣,都是祖先留給我們的文化財富,但在表現形式上,三者卻有很大的不同。典籍、文物是固態遺產,而非物質文化遺產是活態遺產。活態遺產的最大特點是技術含量高,信息承載完整,許多無法用文字、用實物傳承的傳統知識與技能,最后基本上都是通過師傅帶徒弟的方式、手把手的方式、口傳心授的方式傳承下來的。當然,活態傳承也有它明顯的缺陷——比較容易造成信息的流失,因此非物質文化遺產特別強調原汁原味的保護。而這一點在傳承過程中也是最難把握的。譬如在傳承過程中,把工尺譜改成簡譜,中華民族在樂譜史上的一個獨特記音方式就沒有了,把五音改成七個音節,最能代表中國音樂傳統的東西就沒有了,把鳳翔泥塑改成西方雕塑,代表中國最優秀的雕塑傳統就沒有了,把果木枝改成德國電烤爐,中國最傳統烤鴨技藝就沒有了。不要小看這一步步的小改小動,每次改動,都意味著中國傳統的消亡與中國傳統文化基因的變異。
非物質文化遺產是傳統文化,但并不是所有的傳統文化都是非物質文化遺產。非物質文化遺產是價值衡量之后的傳統文化。不具有重要歷史認識價值、藝術價值、科學價值和社會價值者,是不能申報非物質文化遺產的。
除上述因素外,非物質文化遺產還有自己獨特的生態領域。它只存在于民間文學、表演藝術、傳統工藝美術、傳統工藝技術、傳統節日和傳統儀式。除此之外,沒有非物質文化遺產。
第二,必須回答為什么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它所強調的是對非物質文化遺產價值的深度挖掘。非物質文化遺產是人類文明的精華,具有重要的歷史價值、文化價值、藝術價值、科學價值和社會價值。對上述價值的發掘,不但可以為保護祖先所創遺產提供更多理由,同時也有助于我們對遺產自身價值的更好把握。此外,遺產價值雖是客觀存在,但同樣需要人類用自己的慧眼去不斷發掘。保護遺產的過程,同時也應該是非物質文化遺產價值再發現的過程。非物質文化遺產價值發掘程度如何,將直接關系到人類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熱情,關系到一國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前途和命運。
第三,必須回答怎樣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非物質文化遺產學是一門具有可操作性的學問。它所強調的是對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規律與保護規律的探尋,最終目的是告訴人們怎樣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這個問題應該成為非物質文化遺產學的核心問題。這個問題不解決,非物質文化遺產學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規律是由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規律決定的。能否保護好非物質文化遺產,關鍵在于我們能否真正認識到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規律,理清各種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規律,對于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來說,是非常重要的。
就目前而言,非物質文化遺產學更應該關注什么問題呢?
樹立正確觀念,非物質文化遺產也是“文物”。不變便有價值。非物質文化遺產是“遺產”,不是“現產”。正確看待非物質文化遺產的“變”與“不變”。
實踐證明,僅僅憑借我們的既有理論與經驗,已經無法指導今天這樣一場中國歷史上前所未有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實踐。倘若我們還不認真學習國際社會既有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規范和國際上普遍遵循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理念,還不認真總結前人的經驗教訓,我們所付出的可能已經不是更高的保護成本,而是非物質文化遺產徹底消失這樣一個高昂的代價。歷經磨難傳承下來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就會因為我們保護理念的滯后而遭受更多的保護性破壞。所以,在借鑒國外成熟的保護方法與科學的保護理念的基礎上,應該盡早建立起既具中國特色又能與國際接軌的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