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街

支英琦

我在濟南的芙蓉街閑逛，從南走到北。擦肩而過的人們行色匆匆，每個人都有明確的去向。老街坊們坐在自家門前，在春日陽光下晾曬往事。一切秩序井然，只有我像個閑人似的逛蕩，從南走到北，目光在那些悠長的舊巷里打撈，看過街的風揚起檐頭的草，過不了多久，這些草將和它們寄生的檐墻一起轟然倒地，不管它們是否已經結籽成熟，都會和磚頭瓦塊一道，被人運走。接下來，不管我們在不在場，還會有許多事情破土而生。

一些場景將成為回憶，曾經熟悉的一切將變成陌生——

比如：鳥把巢筑在老屋檐角的縫里，覓食孵子，樂此不疲。

比如：魚兒在水少的時候藏進荇草密處，星夜的寂靜里躍出水面，在我們白天坐過的石頭上濺些水花。

比如：那些朱漆斑駁的木門在黎明時分打著哈欠依次打開，最先出來的是晨練的老人，接著，是雀躍的孩子，當年富力強的男人大步走出來，一天的生機開始蓬勃了。昨天的事情被漫不經心地擱在一邊，新的事情迎面而來。

一條街盡量完整地保留下來，真是件不容易的事。太顯眼不行，那樣早就被高樓擠占了;太僻靜也不行，那樣早被城市忘記了。在我看來，芙蓉街更像是一個飽經滄桑的隱者，居鬧市而冥靜，斜睨現代的繁復捍衛壯歲的記憶。而當你從它斜陽古巷里穿過，眼前全是濟南的陳年舊影。

可不是嗎？看看那些地名就讓人懷舊：曲水亭、秋柳園、起鳳橋、芙蓉巷、花墻子、鐮把胡同、轆轤把子街——走在幽深宛轉的陋街小巷，稍不留神就會一步走回元明清的深處。看看那些老樓、雜院，每一處都是歷史的鏈接，時間的蝕痕清晰可辨。門檻前的石頭，要多少人的腳步才能磨得這么亮？老樓里的木質樓梯發出被踩痛的聲音，是一種敘述，還是嗟嘆？而就在這尋常巷陌里，杜甫曾踏尋濟南名士，老殘曾在柳蔭下行吟，老舍曾在泉畔流連，元好問許是剛剛喝下清涼的泉水，才發出“有心長做濟南人”的慨嘆。至于歷代名人雅士，激揚文字，確如眾泉百脈，汩汩不絕。而更多的是生活在這里的老濟南人——我在向外地朋友介紹時常常津津樂道的“泉邊人家”，經年歷代，日子一直被浸潤得水靈靈的。泉水是歷史的眼波吧？汩汩地冒著，脈脈地望著，眨眼間就是幾百年。海棠依舊，小橋無語，池水映著泉邊人家的身影，一代又一代。夏天，蟬鳴從枝頭滑落，盈盈地做了聊天掰古的老人們的背景音樂。秋天，院里的石榴熟得咧嘴笑，白發的奶奶一掰幾瓣兒，分給四鄰五舍的孩子們——居鬧市而遠離市井的囂雜，處俗世而拒絕性情的繁復，這種溫潤寧靜的都市鄉情，該是一種生活態度的展示和敘述，是一種文化的浸洇和詮釋吧？

風起了，風穿過它數次穿過的街道，也穿過我的身體。我的一半覆蓋著苔癬，一半裸露于風。風吹疼了我去年傷著過的骨頭。風也這樣吹疼了芙蓉街？

我凝視那些風中的建筑，從青磚白墻、灰瓦花脊的四合院，到石砌木嵌、雕梁畫棟的各式小樓，雖“已是朱顏改”，但春花秋月，滄海桑田，它們凝重依舊，伸出手，似乎可以觸摸到歲月的氣息。建筑遺存可以通過我們的視覺感受搏動心靈的感應，讓我們平面的生存有了時空的縱深，讓我們生活得踏實而不浮漂，深邃而不淺薄。許多次的探尋之后，我知道走不回它的過去，無論躲進老態龍鐘的樓里還是佇立波瀾不驚的泉池畔，無孔不入的時間，都會像風一樣穿過四周的建筑，同時穿越我們的身體，當轔轔潛行的歲月把你拋成身后的風景，你就老了，再也無法照顧自己。

誰為我們在風中佇立？又有誰，為我們留下青枝綠葉的往事？

我向芙蓉街的深處走去。街分出了巷，如同樹分出了枝椏。樹在風里招搖，那些衰老如祖父的老樹，枝疏葉稀，嶙峋的軀干卻極硬實，厚實的北風也無法撼動它。而那些年輕如我們的樹，扎不下太深的根，被風刮得東搖西晃，扭曲著似乎要掙脫老街堅硬的土壤，而一旦真的被連根拔起了，這陣風把你扔到街上就不管了，你只有等待下一陣風把你刮回去，但你早已在粗罡的風里很快干枯，毫無生氣，最后被過路的人們搬走。

一只鳥飛過來，又一只鳥飛過來，落在眼前的老梧桐樹上。我的目光已經忽略了它們，一樁比鳥兒飛臨重要得多的事情將要發生，這件事情好像在我的視野之外，卻又好像一直連接著我的生命的脈絡，盤根錯節。

現在，我坐在芙蓉街上的一家小館子里，要了一碟小菜和啤酒，奢侈地喝下整個下午的時光;現在，我隨便敲開一家的大門，聽那些疏齒的口里講芙蓉街的壯歲，一切仿佛歷歷在目，又恍若隔世，就像眼前講古的老人，沒有看見作出什么轟轟烈烈的事情，歲月之霜就打老了他們。我要抓緊用心記錄，要不然，誰向孩子們講芙蓉街的事情呢？

我們在努力改變著周圍的景致，時間也在改變著我們，這代人也將和曾經改變的景致一起，在時間里老去，成為一段歷史，一種象征。接下來，孩子們也要改變他們周圍的世界，曾經新潮的成為古典，曾經輝煌的歸于平淡，周而復始，只有時間不老。趁著還有些時間，我們要把眼前的事情仔細梳理一下，學會揚棄，該留下的要留下來，免得到老了的時候，背后孤孤單單。

其實這座城市的許多東西，都和我們的生活密切相關，它容納我們，涵蓋我們，替我們承載某種記憶和信息。而人，只是它的檐下過客，街上行者——

一條街的老去也是人的老去。

一條街的新生也是人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