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克利之旅：美國公立大學的翹楚

鄔大光

（1.蘭州大學高等教育研究院，甘肅蘭州730000；2.廈門大學教師發展中心，福建廈門361005）

2002年9月-2003年6月，作為富布萊特學者，赴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下文簡稱“伯克利”）高等教育研究中心做訪問學者一年，這是我第一次去美國，也是第一次走進世界一流大學。在此之前，曾在英國利物浦大學和香港中文大學做過訪問學者，對英聯邦高等教育體系有了一定了解。這次選擇伯克利，有如下幾個原因：其一，伯克利高等教育中心是美國第一個專門從事高等教育的研究機構，與廈大高教所有同樣的發展經歷；其二，高等教育大眾化理論創始人馬丁·特羅教授在該研究中心工作，此時他的大眾化理論開始在國內傳播；其三，聽說灣區景色優美，值得旅游的景點眾多，再加上氣候與廈門相近，不會出現水土不服。去了才知道，因為校主陳嘉庚，伯克利與廈門大學還有一定的聯系。

一、伯克利歷史與文化

美國高等教育有東西部之分，分界習慣上是以密西西比河為界。河東邊習慣稱美國東部，河西岸稱美國西部。也有人把洛基山脈以東至阿拉巴契山脈以西之間稱為美國中部，這樣把美國劃分為東中西三部分。

縱觀美國近400年的高等教育史，是從東部向西部逐步“擴散”和推進的歷史，也是美國逐步改造歐洲大學模式的歷史，創立美國大學模式的過程。在1862年《莫雷爾法案》頒布之前，美國西部幾乎沒有大學。1862年后，中西部開始出現一批由政府資助的公立州立大學。這些學校雖然也受東部傳統大學影響，但已經有了明顯的地方特色。

二戰后至20世紀80年代，美國高等教育進入黃金時代。很可惜，這個黃金時代只是對公立高等教育；對私立高等教育，這是“大蕭條”時代。于是，美國公立大學強勢崛起，私立大學紛紛陷入困境，出現了公立大學“碾壓”私立大學的態勢。美國1972年頒布的《高等教育修正案》扭轉了私立大學的生存頹勢。于是，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至今，又出現了私立大學“碾壓”公立大學的態勢。從總體上看，過去150年美國高等教育格局的改變，主要得益于美國西部崛起和大力發展公立高等教育。在這150余年的美國公立大學發展進程中，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扮演了領頭羊角色，到處都可以看到伯克利的身影，以及它為美國公立大學發展所做的巨大貢獻。

（一）伯克利分校的歷史

1848年1月的一個早晨，那位頗有手藝的木匠詹姆斯·馬歇爾（James W. Marshall）在亞美利加河邊發現了一塊金片。正是這塊金片引發了加州歷史上著名的“淘金熱”，從美國各地趕往西部淘金的人流猶如千萬小溪匯入大海，揭開了美國西進運動（Go to west）的序幕。舊金山就這樣在一夜之間從一個小村落發展成為一個大都市，并由此帶動了一批大學在美國西海岸扎根，與東海岸的“常春藤”遙相呼應。

伯克利的前身私立加尼福利亞學院就是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應運而生的。1866年，私立加利福尼亞學院與州立的“農業、礦業和機械學院”合并，成立了加利福尼亞大學，這是加州第一所全日制公立大學。1869年9月開始招生時，全校只有10個教職員工與40名學生[1]。當時，為了紀念18世紀偉大的哲學家喬治·伯克利（George Berkeley），學校董事們提議在校名中加入Berkeley，這就是伯克利分校名字的由來，也是伯克利城市名字的由來[1]。董事會的這一舉措，為這所剛剛合并的學校成為日后享譽全球的頂級學府埋下了伏筆。

伯克利開始進入公眾視野是在20世紀30年代，有兩件事情值得一提。其一，當時的美國教育委員會向2000余名學者進行了一項調查，結果發現伯克利的學科建設足以躋身美國一流學府之列，這被認為是美國200余年來公立大學向私立“常春藤”聯盟發出的首次挑戰[2]。根據此次調查結果，美國教育委員會評定伯克利擁有的頂尖學科（院系）數量位居全美第二，僅次于哈佛。其二，1931年伯克利校園后山上建立了“加州大學放射實驗室”，主要用于粒子回旋加速研究，勞倫斯（Lawrence）就是在這里發明了回旋加速器，并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3]。借由勞倫斯的粒子回旋加速器，伯克利的研究人員還發現了多種重于鈾的元素。有“中國居里夫人”之稱的吳健雄，就是在這里證明了“弱作用下的宇宙不守恒”假說[4]。正是因為這些卓越成就，該實驗室參與了二戰期間的“曼哈頓計劃”，成功研制出了原子彈，從此奠定了在美國乃至世界上的學術地位。后來，為紀念勞倫斯，該實驗室更名為勞倫斯伯克利國家實驗室[5]。

但伯克利作為一所現代一流大學，真正為世界所熟知是在20世紀60年代。那是，越南戰爭處于膠著時期，面對自己國家的帝國主義行徑，伯克利學生首先組織起來抗議，著名的“越南日”座談會便是在伯克利校園舉行，抗議越南戰爭，同時要求在大學管理方面，讓學生有更廣泛的參與權。正是因為這次抗議使得伯克利變得全球知名，成為當時美國社會變革的策源地之一，改變了幾代人對政治和道德的看法[6]。我在伯克利期間，恰逢我國爆發“非典”（2003年春），親身感受到了伯克利學生對“非典”可能引發的一系列問題的討論。

粗略審視伯克利的發展史，不難發現，在美國重要的歷史轉折時期，伯克利幾乎都參與其中，而且充分利用了每個契機，將學校的實力和地位推向至高點。這既為美國社會發展做出了重要貢獻，也為學校贏得了聲譽。

（二）伯克利校園印象

進入校園首先看到的是伯克利的薩瑟校門（Sather Gate）。薩瑟校門十分簡樸，別具一格。校門由三座青銅鏤花圖案門廊及四個花崗巖石方柱支架所構成，中間為拱形大門，左右為長方形小門，無門扇全開放式，支撐中間大門的花崗巖石方柱上各刻有英文字，右邊是“In memory of PEDER SATHER 1810-1886”，即“紀念彼得·薩瑟 1810-1886”。

誰是薩瑟？為什么紀念他？原來，彼得·薩瑟（Peder Sather）是美國歷史上一位著名銀行家，1848年加州發現黃金后，遷往舊金山與人共建了一家銀行。隨著事業不斷成功，他開始贊助教育事業，1860年成為加利福尼亞學院的受托人，加利福尼亞大學也是在其慷慨捐助下成立。彼得·薩瑟去世后，遺孀珍妮為了紀念丈夫，繼續向伯克利捐贈，其中最富盛名的就是以丈夫姓氏命名的校門和鐘樓——薩瑟門和薩瑟鐘樓（Sather Tower），后來薩瑟夫人還在伯克利創建了古典文學薩瑟教授基金會。

薩瑟門被設計師賦予了很多文化涵義：正門拱頂上的花盤是由一個光芒四射的五星及周邊月桂葉相擁組成，五星光芒象征著知識與智慧的光芒，月桂葉象征著智能、護衛、和平和贊美。在薩瑟門四座花崗巖石方柱上方的南北兩面，一共有8幅大理石板男女裸體浮雕像，其中，朝南面的4名裸體女性，分別代表農學、建筑學、藝術、電學；朝北面的4名裸體男性，分別代表法學、文學、醫學、礦業學。如今，古老的青銅校門是伯克利標志性建筑之一。

說起當年這8幅裸體浮雕作品，還有一段曲折的故事：1909年12月，8幅浮雕安裝后，因裸體惹來學校里那些一本正經的衛道士們的非議與爭議。1910年5月，珍妮不得不建議換下這8幅裸體大理石浮雕，取而代之的是8幅純大理石板。相隔了69年后的1979年12月，這8幅大理石浮雕才重新被安裝在薩瑟門的門柱上。

伯克利校園的地標性建筑是“薩瑟鐘樓”，建于1914年，屬于哥特式建筑，高307英尺，是世界上第三高的鐘樓。整座鐘樓細長挺拔，直沖云霄，在校園的每個角落都可以望見。塔尖下方有一鏤空層，依稀可見幾個鑄銅色的大小鐘。每天整點時刻，都會有人敲鐘、奏樂。鐘樓第八層有觀景臺，站在觀景臺上，可以俯瞰整個校園，遠眺金門大橋和金門海峽，灣區景色盡收眼底。高教中心距離鐘樓不到30米，抽空登鐘樓，也就成了一種放松和體育運動。這是我第一次對大學鐘樓有了感覺，第一次知道了大學應該有自己的地標建筑，鐘樓就是一所大學文化命脈的歷史見證。想不到的是，在校園竟然看到了以校主陳嘉庚名字命名的大樓Tan Kah Kee Hall（陳嘉庚樓），校主的半身雕像矗立在門廳，紀念牌上寫著“陳嘉庚家人及朋友捐建”。聯想到薩瑟門和薩瑟鐘樓，陳嘉庚也是廈門大學的彼得·薩瑟。

（三）伯克利校園文化

一所好大學的文化是全方位的，體育是文化，建筑是文化，圖書館是文化，校色是文化。以伯克利的體育為例，截至2016年，伯克利的學生及校友在奧運會上共獲得117枚金牌、51枚銀牌、39枚銅牌，金牌數和總獎牌數均位列全美第四，足以與許多國家“抗衡”。正是了解了伯克利體育之強大，我才得出了“一流大學的體育強可敵國”這一判斷。在中國近代大學中，對一流大學與體育關系的解讀，理解最深刻的就是南開大學的創辦人張伯苓先生，他那句“不懂體育的人不宜當（大學）校長”[7]至今仍然振聾發聵。

再以伯克利圖書館為例。該圖書館是美國第四大圖書館，僅次于美國國會圖書館、哈佛大學圖書館和耶魯大學圖書館，在公立大學圖書館中排名第一，藏書超過1000萬卷，涉及89000個種類。其中，班克羅夫特圖書館是世界上收藏馬克·吐溫作品和手稿的主要圖書館。走進該圖書館，彷佛馬克·吐溫（Mark Twain）筆下的那位“紅袖添香”的陪讀者，依舊在與伯克利的學人相依相伴。斯坦福校長喬丹（David Starr Jordan）曾說：“一座偉大的圖書館是建立一所偉大學府的必然要素”[8]。這句話用在伯克利圖書館一點都不夸張。

最后以伯克利校色為例。美國的大學都有代表自己學校的顏色，稱之為“校色”或學校代表色，伯克利的校色是金色和藍色。校色在體育比賽中的用途最大；此外，大學的標準字體、校徽、校旗等顏色通常也以校色為主；學校的網站，畢業典禮時禮堂的布置，校園的裝飾，也經常使用校色為主色調。我在伯克利期間，高教中心的幾位研究人員正在編寫老校長克拉克·科爾高等教育文集《The Gold and the Blue: A Personal Memoir of the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1949-1967》，書名用的就是伯克利的校色——金色和藍色。在書中，“金色”代表著伯克利發展的黃金時代，“藍色”代表著在黃金時代面對的進步與沖突。

（四）跨學科研究中心

二戰后，勞倫斯實驗室的成功帶動了伯克利內部紛紛成立研究中心[9]。這些研究中心與傳統的院系并行，直接由學校管理，科研經費由研究人員自籌，研究人員主要由合同制的研究者與校內教師組成。例如，伯克利高等教育研究中心，只有一位中心主任，且由工學院的院長兼任。由此聯想到了哈佛大學費正清研究中心，也是只有一位主任是專職教師，另外八位是秘書，研究人員多數是校內人員兼職。這些合同制與兼職的教師由課題項目相聯結，當課題結束或者經費終止，他們將會離開中心。2003-2012年，伯克利各種研究中心每年爭取到的科研經費平均為0.8億美元，占全校科研經費6%-46.8%[10]。

我曾經訪問過伯克利跨學科研究院——Banato Institute。該院是一個跨學科研究平臺，由負責科研的副教務長直接負責，主要從事環境、能源、信息、水資源等跨學科研究?？鐚W科團隊由教授自由組合，向學校申請。凡是想享用或進入該樓的教授，必須有跨學科研究項目；如果沒有，必須向學校申請跨學科研究基金。工學院林立偉教授是廈大兼職教授，他組織了一個跨學科團隊，成功入選。他說，原來在工學院的辦公和實驗條件已無法滿足他了，但學校短期內又無法解決，通過這次機會，極大改善了自己的研究條件。這也就是說，伯克利是通過“實驗條件配置”推動跨學科研究。這使我想起了2011年在密西根大學培訓時，該校的生命科學研究院也是采取這種模式組建?，F在看來，一種新的大學理念的提出，必須有實踐的載體，這樣才接地氣；一種新的大學理念的推進，也需要學校層面通過“剛性的行政化手段”推動，否則就是“烏托邦”。當然，也可以說一流大學的研究已經進入到了跨學科階段，但目前國內大學配置辦公和研究條件，基本上還是按照原來的學院建制進行。

（五）伯克利的二位校長

校長的職位在1952年加利福尼亞大學重新組織和擴張時創設。伯克利發展至2002年，共有11任校長為她服務。令我感興趣的校長有二位：克拉克·科爾和華人田長霖?？死恕た茽枺–lark Kerr）是美國著名教育改革家，曾擔任伯克利分校首任校長（1952-1958）和加州總校第十二屆校長（1958-1967）共計16年。任職期間成就卓著，學生人數增加一倍，經費增加兩倍，研究生院在全美名列前茅。1960年領導制定的著名的《加利福尼亞州高等教育總體規劃》，對美國其他州乃至整個世界的高等教育體制都產生了重大影響[12]。今天，科爾校長的《大學的功用》（The Uses of the University）和《加利福尼亞州高等教育總體規劃》（The California Master Plan for Higher Education） 等名著，仍是博士生的必讀書目。到了伯克利才發現，科爾校長在美國的地位非常高，他是影響美國高等教育的重要人物。而美籍華人田長霖教授是伯克利122年歷史上，也是美國大學史上第一位華裔校長，伯克利的第七任校長（1990年7月-1997年6月）。田校長是從258名候選人中脫穎而出的，其學習和研究經歷讓人欽佩。他用1年8個月時間攻下普林斯頓大學博士學位，26歲成為伯克利大學最年輕的“杰出教授獎”得主，40歲當選美國工程科學院院士，60歲成為美國國家科技委員會委員[13]。他曾在與學生的對話中道出了自己能有此成就的奧秘：“我能有今天這么多突出成就，除了天分，還需要‘謀事在我、成事也在我’的信念?！盵14]

伯克利何以如此成功？田校長認為：天時、地利、人和是伯克利成功的外在條件；堅持學術本位，充分尊重教授會決定的學術方針則是它成功的關鍵[15]。所以他治校的第一個方針就是“致力維持伯克利在師資和學術上的杰出地位”，堅持“多元而卓越”的治校理念[16]。在其任內，加大吸引全國最有才華也最多樣的學生。同時，通過高薪聘請的手段，輔之以優良的工作環境與自由開放的學術氣氛，再加上加州西海岸得天獨厚的自然環境，伯克利從美國東北部的學術重鎮羅致了大批名牌教授和著名學者。田校長的思考，值得每一位大學校長深思。

每每走進伯克利校園，深深感覺到一所大學的文化無所不在。伯克利校園就像一部厚重的史書，一時一刻看不完，也看不明白。因為一所偉大的大學，每個角落都是偉大的。

二、廈門大學與伯克利辦學實力對比

當我2003年在伯克利做訪問學者期間，廈大領導班子五月份換屆。新班子干勁十足，開始有了把廈門大學辦成世界“一流大學”的想法。于是，學校發展“瞄上”了伯克利，把該校作為“學習和追趕”的參照系。主要理由有三個：其一，當時國內高校“時興”合并，且“沒有醫科就無法辦成一流大學”的說法甚囂塵上，而廈大當時沒有醫科，也沒有條件合并醫科，此時發現伯克利也沒有醫科；其二，伯克利是公立大學，在規模、學科等方面兩校有很大的相似性；其三，由于陳嘉庚的影響力，兩校的關系一直較好，研究伯克利較為方便。

2013年下半年，廈大在制定學校中長期發展規劃時，想起了10年前的“初心”。于是，決定與伯克利做一個詳細“對標”，看看經過十年發展，兩校的實力究竟還有多大差距？試圖通過比較，判斷廈大今天的方位在哪里，明天的方向又在哪里。經過幾個月的準備，廈大于2014年寒假召開了一次中層干部務虛會，朱崇實校長的主題報告就是“建設一流大學——基于伯克利與伯克利的比較”，朱校長的主要報告內容如下：

（一）辦學條件與學生規模

伯克利占地面積約為7500畝，有3個主圖書館，18個分科圖書館，11個隸屬圖書館（擁有特別的收藏），圖書館共有圖書超過1000萬卷，當代系列出版物90000冊；另外，還擁有自然歷史博物館和藝術博物館。廈門大學擁有三個校區，占地近9000畝，校舍建筑總面積200多萬平方米，圖書館館藏書總量762萬冊，固定資產總值40.8億元，儀器設備總值16.8億元；擁有7家附屬醫院。雖然從學校的占地面積來看，廈大具有一定的規模優勢，但從圖書館的規模來看，伯克利的圖書館系統還是明顯領先于廈大圖書館，這也是伯克利能夠走向世界高等教育巔峰的一個重要保障。

在學生規模方面，廈大學生總規模明顯高于伯克利分校。這主要是由于廈大的碩士生規模較大，是伯克利的4倍多。而本科生、博士生、留學生的規模都明顯小于伯克利。其中，博士生規模僅為伯克利的1/2，留學生規模不足其2/5。博士生是科研產出的重要力量，而留學生是衡量學校國際化的重要指標。這說明廈大在科研規模和國際化水平上與伯克利還存在較大的差距。

（二）辦學經費

伯克利的辦學經費呈現明顯的波動趨勢。2007-2012年伯克利的辦學經費最高達到145.2億元人民幣，最低降到122.4億元。這主要是由美國高校的經費籌措模式導致的。伯克利的辦學經費主要來自三個方面：政府撥款占主導，學費是第二大收入來源，捐贈、授予和合同收入也占相當比重。2008年美國發生金融危機，政府削減對高校的撥款，此時伯克利的辦學經費也降至5年內最低。但值得注意的是，恰恰是在辦學經費削減的情況下，伯克利的科研經費在2008年達到65.2億的高投入，占了整個辦學經費的53.3%。這充分說明伯克利對科研的重視，也在很大程度上解釋了伯克利為什么在諸多學科領域都擁有卓越的科研成就。

從總量上來看，無論是辦學經費還是科研經費，廈大和伯克利都不屬于同一個層級。即使在伯克利辦學經費最低的2008年，也是廈大辦學經費的4倍，到2012年則是廈大的10倍之多。但值得注意的是，廈大無論是辦學經費還是科研經費都保持持續的增長趨勢。其中，辦學經費5年內增長了142%；科研經費增幅達129%。由此可見，在科研投入上兩所高校的差距正在逐漸縮小。

（三）科研水平

在科研論文方面，廈大和伯克利在2003-2012年間發表SCIE和SSCI論文的數量都呈逐年遞增的趨勢。從總量來看，2003-2012年伯克利共發表SCIE論文56528篇，SSCI論文10819篇，分別是廈大同期發文量的5.56倍和21.7倍。2012年伯克利發表SCIE論文6589篇，較2003年增長了37.6%，而廈大增長了307.8%；同樣，在SSCI論文方面，2012年伯克利發表1322篇，較2003年增長了66.5%，而廈大則從2003年的4篇增長到了2012年的128篇。盡管在兩類論文發表總量上，廈大與伯克利還有較大的差距，但是從增長幅度可以看出二者的差距正在逐年縮小。

但是在頂級期刊發表論文的數量上伯克利具有壓倒性優勢。從2003年到2013年8月間，伯克利在Nature和Science上的總發文量為1160篇，廈大只有35篇。更令人吃驚的是：同期以中科院、清華大學為首的20家國內頂尖研究型大學在兩本期刊上的總發文量僅有577篇，僅為伯克利高水平成果的49.7%。這顯示出我國高水平科研成果與伯克利一校之比還有很大差距。

（四）教師隊伍

截至2013年，伯克利有專任教師2177名，包括1580名全職教師和597名兼職教師（此外還有數千靠自己科研經費維持的科研人員），廈門大學截至2013年有專任教師3042人，其中教授1124人、副教授878人（廈門大學現在也有數百靠自己科研經費維持的科研人員）。雖然在教師規模上廈大具有明顯優勢，但是從高層次人才來看，伯克利在學術領域內頂級學者的數量遠遠高于廈門大學。

伯克利教師獲得國家或國際榮譽共1432人次。其中，美國國家教育科學院院士、美國國家工程院院士、美國國家科學院院士共240人，僅在任教師中就有8名諾貝爾獎獲得者、3名圖靈獎獲得者、4名普利策獎獲得者。雄厚的師資力量為伯克利的教學質量和科研發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相較之，廈門大學的高層次人才數量則要少很多，共340人。而且從高層次人才的國際影響力來看，廈大也無法與伯克利媲美。

（五）學校和學科排名

伯克利的學校和學科排名在世界上基本保持在前10-20位。其中，2013年US News最佳公立大學排名中伯克利位列第一，而社會學、經濟學、工程學等領域的學科排名基本在前5位。而廈門大學在大學排名中一般保持在世界前500以內，國內排名保持在第16-25位。在第三輪全國學科評估中，廈門大學共有16個學科進入全國前十，整體位列全國高校第15名。前五名學科為海洋科學、統計學、應用經濟學、民族學、工商管理；前十名學科為教育學、戲劇與影視學、化學、理論經濟學、中國史、世界史、法學、外國語言文學、考古學、生態學、公共管理。雖然這在國內算是不錯的成績，但是與伯克利相比，不管是大學的整體實力，還是具體學科的發展水平都有很大差距。

從表1可以看出，在化學、化學、工程學、材料科學、臨床醫學、植物與動物科學、環境與生態學、物理學、生物與生物化學等8個學科的發文數量的世界排名中，廈大均落后于伯克利。例如，工程學發文數量落后于伯克利410個名次，生物與生物化學落后454個名次，臨床醫學落后926個名次。相比之下，在論文總被引次數的世界排名中，廈大與伯克利的差距更大。例如在化學領域，廈大發文數量世界排名落后伯克利25個名次，但是在總被引次數的排名中卻落后伯克利107個名次，生物與生物化學的總被引次數則落后738個名次，臨床醫學落后1853個名次。不管是在發文數量排名還是論文總被引次數排名中，廈大都明顯落后伯克利。這說明無論是從科研產出的數量還是質量，廈大與伯克利都存在明顯差距。

表1 廈門大學與伯克利分校ESI學科發文與總被引數對比

這一點從進入ESI排名前列的學科數量也有所體現。在所有22個學科領域中，伯克利共有22個學科進入全球前1%，其中排名在前0.1%的學科有10個，排名在前0.01%的學科有6個。而廈大只有8個學科進入全球前1%，其中1個學科進入全球前0.1%，尚沒有學科進入全球前0.01%。以上數據截止日期為2013年8月31日。六年過去了，再來看一下廈大的學科建設。截至2019年3月，廈大進入ESI全球前1%學科數位列中國大陸高校第11位，共有16個學科進入ESI全球前1%，其中1個學科（化學）進入全球前0.1%。

截止2019年3月，伯克利的校友、教授及研究人員中共有107位諾貝爾獎得主（世界第三）、14位菲爾茲獎得主（世界第四）、25位圖靈獎得主（世界第三），其他還包括9位沃爾夫獎得主、45位麥克阿瑟獎得主、20位奧斯卡金像獎得主及19位普利策獎得主。2018-2019年度，伯克利位列US News世界大學排名世界第4、世界大學學術排名世界第5、泰晤士高等教育世界大學排名世界第15、QS世界大學排名世界第28。此外，泰晤士高等教育一直將伯克利列為世界上最具聲望的6所大學之一，而在世界大學排名中心主辦的世界大學排名中，伯克利位列世界第6名。

三、重新認識高等教育大眾化理論

在伯克利，最大收獲是結識了馬丁·特羅（Martin Trow，1926-2007）教授。特羅教授是國際上最早對“高等教育大眾化”理論開展研究的學者，被公認為是第一位描述高等教育從精英向大眾化并向普及化過渡的學者。基于特羅的杰出貢獻，1997年，伯克利授予他“大學杰出成就及卓越貢獻獎·伯克利榮譽狀”，這是該校的最高榮譽。2006年11月，美國高等教育研究會授予他“霍華德·鮑文杰出事業獎”。

特羅大眾化理論的產生，得益于美國率先于20世紀40年代實現了從精英高等教育向大眾化高等教育的轉變，繼而又于20世紀70年代初向普及化高等教育轉變。在這一背景下，特羅教授于1962年撰寫了《美國高等教育民主化》一文，提出了“大眾高等教育”（mass higher education）這一概念，并探討了與美國大眾高等教育有關的社會因素。1970年，美國在校大學生數約占高等教育適齡青年的一半，當年特羅教授寫下了《從大眾高等教育向普及高等教育轉化的思考》一文，提出了“普及高等教育”（universal higher education）[17]概念。

伴隨美國高等教育20世紀70年代初第一個跨入“普及階段”，得天獨厚的特羅教授在考察美國高等教育“量”的擴張和“質”的變化的基礎上，于1973年撰寫了《從精英向大眾高等教育轉變中的問題》這一重要之作，并在當年經合組織（OECD）召開的會議上首次發表該論文。該文以高等教育毛入學率15%以下、15%-50%和50%以上為界，將高等教育發展進程分為精英、大眾和普及三個既相對獨立又密切聯系的階段，并對高等教育大眾化的各個階段的內涵進行了質的規定，從而構建了高等教育大眾化的理論體系，在國際上尤其是亞洲國家產生了巨大影響，對我國高等教育的影響已20余年。

特羅高等教育大眾化理論提出后，國內學者滕大春教授于1981年撰文介紹了美國高等教育大眾化進程[18]。1989年，北京大學高教所陳學飛教授在《美國高等教育發展史》一書中，介紹了特羅高等教育大眾化“三階段論”。1995年，廈門大學高教所謝作栩教授在王廷芳教授主編的《美國高等教育史》一書中，從特羅高等教育大眾化發展階段論的視角出發，專節論述了美國“高等教育的大眾化與普及”。1997年，華中科技大學高教所碩士生葉欣茹撰寫了碩士論文《我國高等教育的大眾化發展趨勢及對策》。從1998年開始，廈門大學高教所開始系統地介紹特羅等國外學者有關高等教育大眾化的研究文獻，特別是在《外國高等教育資料》1999年第1期全文刊發了特羅教授1973年寫的代表作《從精英向大眾高等教育轉變中的問題》之后，引起了國內極大關注[19]。

我國是否要接受這一理論、是否推進高等教育大眾化，當時在國內存在較大爭論。有學者認為，“中國國力不夠強大”，“我們的高等教育難以實現大眾化”，斷言“高等教育大眾化不適合中國國情”，“高等教育大眾化”對中國而言是“一種理論誤導”[20]。但也有學者反對此看法，認為高等教育大眾化是我國“社會發展的必然選擇”；還有學者認為高等教育大眾化是“戰略性的抉擇”[21]。

雖然學者們對“大眾化”理論討論得“轟轟烈烈”，但教育管理部門對該理論似乎仍心存顧慮。1999年1月，國務院批轉的教育部《面向21世紀教育振興行動計劃》提出，高等教育規模要有較大擴展，到2010年入學率將達到適齡青年的15%[22]。該計劃雖然吹響了向大眾高等教育進軍的號角，但明顯缺乏理論和研究基礎，當時出臺的文件只提“高等教育入學率”一詞，不提“大眾化高等教育”和“普及化高等教育”概念。大概在1999年前后，教育部某處長特地向廈大高教所索要了特羅于1973年寫的《從精英向大眾高等教育轉變中的問題》原文進行研讀。正是帶著關于“高等教育大眾化”一系列問題的思考，我來到了伯克利。

我到伯克利的時候，特羅教授已經退休。俗話說得好，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識。到高教中心報到后，給我安排的竟然是特羅教授以前的辦公室。我想這就是緣分吧，盡管它來得遲了些。特羅教授擔任高教中心主任12年（1977-1988年），研究中心的房子是特羅設計的，中心發展藍圖是特羅制定的。在他主政期間，匯集了美國一批研究高等教育的著名學者，如伯頓·克拉克（Burton Clark）、約翰·道格拉斯（John Douglass）、大衛·斯特恩（David Stern）、謝爾頓·羅斯布拉特（Sheldon Rothblatt）等，打造了高教中心在美國高等教育研究界的輝煌。

雖然特羅退休了，但他還是經常參加每周三的中心學術例會，可以聽到他的精辟見解。特羅教授告訴我，成立于1957年的伯克利高教中心是美國第一個研究高等教育的專門機構。當我告訴他，廈門大學高教所也是中國第一個專門研究高等教育的機構時，兩個人似乎都有一種遇到知音的興奮，這兩個不同國度的“第一”，似乎一下子就拉近了我們之間的距離。當我再告訴他，他的關于高等教育大眾化的代表作《從精英向大眾高等教育轉變中的問題》一文，就是由廈門大學高教所的一位教授和碩士生將其譯成中文，并發表在廈大高教所主辦的《外國高等教育資料》上時，他更加顯得驚訝。因為在此之前，他只是聽說這篇論文被譯成了中文，但并不知道是誰譯的，也不知道刊登在何處。

在最初交往的日子，主要是我問他答，他向我詳細介紹美國高等教育發展史。我們討論最多的話題，是關于他的高等教育大眾化理論。從大眾化理論提出的背景、三個階段劃分的依據，以及他對自己理論的修正，再到美國高等教育市場化進程以及美國高等教育財政，以及美國營利性大學的崛起；從美國高等教育大眾化的經驗教訓，到西歐國家高等教育大眾化的緩慢推進……不知特羅教授解答了我多少疑惑。那是一段令人難以忘懷的日子，更是精神上一種至上的享受。

當我告訴他，中國從1998年開始高校擴招，他的大眾化理論在中國產生的影響已經超過了日本，他對我國高校擴招這個話題產生了濃厚興趣。在與特羅教授的交談中，他多次把中國稱為一個“迷人的國家”，很想有機會親身感受一下高等教育大眾化在中國的真實進展。他認為中國高等教育大眾化的推進過程會更為復雜，因為中國人口太多，高等教育基礎和傳統與西方不同，一定會遇到西方國家不同的問題。由于此時我國高校擴招才剛剛推進四年，對他提出的一系列問題，諸如就業、質量、財政等，擴招后的矛盾還沒有完全暴露出來，我無法一一回答他的問題。

通過與特羅教授的多次交流，我逐漸理解了他的高等教育大眾化理論的真實含義，也發現了國內對他的理論在認識上的偏差。應該說，在高等教育大眾化理論這個問題上，特羅教授自己是清醒的。他一再向我強調他的大眾化理論只是一個“預警理論”，不是一個目標理論?！按蟊娀墙沂咀兓囊环N理論，是揭示變化的一個信號，它具有一種預警功能。”[23]

由此看出，特羅教授深知自己大眾化理論有可能存在的缺陷。在我回國后發表的文章中，特意強調了大眾化理論的“預警”功能。今天回過頭來看，我國學者也包括我自己對他的大眾化理論的“預警”作用的理解，并沒有達到“預警”的高度。今天我國高等教育大眾化進程中遇到的各種問題，正在越來越多地被他的“預警”所言中，甚至其嚴重程度已經超出了“預警”的范圍。但需要指出的是，無論特羅教授的大眾化理論在體系上有多大的缺陷，也無論中國的高等教育大眾化進程遇到了多少被他言中的困境，對于如今那些有幸進入大學的適齡青年來說，大眾化理論和實踐都是一個福祉。特羅教授已經沒有機會再來修正他的大眾化理論了，復歸大眾化理論的真實含義，根據本國的國情對其進行不斷的“修正”，這一責任已經責無旁貸地落到了我們身上[24]。

如果今天我們重新解讀特羅的大眾化理論，我認為我們國家的高等教育一直處在大眾化的“誤讀”中。當然，責任并不在特羅教授，而在我們自己。因為我們忽略了一個重要的事實：特羅在考察美國進入大眾化和普及化時，美國的人口只有2億多。1972年美國的人口也不過2.12億，這就是問題的癥結所在。中美之間高等教育大眾化和普及化的指標劃分，不能采取簡單套用的方法。一方面，兩國之間的人口規模不對等，中國的人口規模是美國的6倍；另一方面，兩國之間的產業發展階段與就業結構需求也不對等，套用大眾化理論3個量的指標，實際上是用基于2億人口規模得出的結論指導一個14億人口規模的大國高等教育的發展，必然會在我國高等教育發展中埋下難以預知的“隱憂”。但神奇的是，大眾化理論的“劃分標準”居然在我國“風行”這么多年，這更值得我們深思。在當年討論這個話題時，只有北京師范大學的勞凱聲教授對特羅的“三個階段”劃分指標提出了異議，但沒有引起決策部門的重視。

在今天特別需要指出的是：面對我國高等教育今年就要進入特羅確定的普及化指標，我們必須反思。我們應該學習特羅教授的不是他對教育規模的具體量化指標，而是他解決本國高等教育問題的視角和方法，這不僅對我國應對高等教育普及化有重大的意義，也對解決大眾化的“遺留”問題有重大意義。

當我們把大眾化教育僅僅理解為是多數人的教育，精英教育是少數人的教育，這種認識十分膚淺。從量的角度看大眾化的劃分，特羅的大眾化理論也不適用于中國這個14億人口的大國。在人口基數龐大的國家，對高等教育“量”的過度關注是沒有意義，然而現在仍有人沉迷于漂亮的“數量”增長。“量”只是“大眾化教育”的一個特征，是高等教育發展過程中的自然結果，如果把它理解為一種判斷標準，就是本末倒置的黑色幽默。我國高等教育尚未經歷過精英教育的積淀，就在快速提升數量，從而導致精英教育的內核還未來得及形成，就不斷被沖刷、稀釋。國立廈門大學的首任校長薩本棟先生曾經說的一句話：“一個學校的程度，一旦降低后，要想恢復就需要很大的力量。至于標準相當高的學校，到了適當時期，很容易增加他的學生數目?！盵25]所以，薩本棟校長一直主張高等教育要“從質的方面力謀改進”[26]。現在回頭看薩本棟的辦學思想，是多么具有遠見卓識啊！西方的精英教育并沒有在“大眾化階段”或者“普及化階段”丟失，而是在涓涓細流的歷史長河中延續，堅實地保留下來，甚至閃耀出歷久彌新的光彩。

僅僅從高等教育的發展階段理論理解精英教育的內涵是片面的，甚至易引起混亂。精英教育不只是高等教育的一個發展階段，也是一種教育理念、人才培養模式，更是一種深層次的文化底蘊。精英教育不只存在于精英教育階段，大眾化階段、普及化階段亦需要精英教育的傳承發展，甚至對精英教育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在精英人才的選拔與培養，精英教育理念與氣質是不僅要延續上一階段的內核，也需要根據時代的要求，煥發出新的生機，但是精英教育的底線與氣質不能丟失。由于我國的高等教育發展的特殊曲線，精英教育未經成熟的積淀，在大眾化教育階段，能否補上精英教育的課？還是我們已經積重難返，永遠錯失了機會？是不是正因為這樣，我們現在要發起高等教育“質量革命”？但愿這是我的多慮，但愿亡羊補牢猶未為晚。

此次訪學最大的遺憾是沒能邀請特羅教授來中國看看，以及未能出版他的文集。因為從伯克利回國后，我和謝作栩教授開始組織翻譯他的有關高等教育大眾化的文章，準備2007年出版，還在等他在授權書上簽字。哪里想到，2007年2月24日特羅教授因病醫治無效逝世，享年80歲。

結語

伯克利大學自建校以來，一直堅守兼收并蓄、自由開放的方針，集天下賢士于一堂，這也是他能夠成為世界一流大學的根本原因，也是他的師生能獲得107個諾貝爾獎項的根本原因。沒想到的是：伯克利的教授在獲得諾貝爾獎之后，唯一的優待就是在校園里有了一個專屬停車位，那是一個獨特的藍色停車標識。16年又過去了，回想當年在伯克利訪學的日子，是一段多么美好的時光。一個學者，能有機會休整一年，去世界一流大學充電，與世界一流學者對話，真的是一種享受！可惜，訪學歸來，卻走上了另外一條“學術道路”。

致謝

伯克利的部分數據引自朱崇實校長在廈門大學2014年寒假務虛會報告，特此說明。謝作栩教授提供了上個世紀末國內討論大眾化的理論進展資料，謹此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