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春讓,陳 蓉
(西安外國語大學 a.英語實驗基地 b.高級翻譯學院,西安 710128)
《老殘游記》是晚清四大譴責小說之一[1],內容涉及晚清社會的方方面面。該書自問世至今,已被譯為多種文字,在國外廣泛流傳。《老殘游記》的哈羅德·沙迪克英譯本被公認為是最好的英語譯本,自1952年問世以來,多次再版,廣受贊譽[2]。
“雜合”這一概念及相關理論是由后殖民主義學者霍米·巴巴引入翻譯界的[3]。隨后,眾多學者基于雜合理論,展開翻譯學研究,并取得豐碩成果[4]。在我國,基于雜合理論的翻譯研究多是研究外國文學中譯本里的雜合性問題。當前,中國文化走出去已成為翻譯學界研究的熱點。中國文學英譯本中的雜合性問題也值得認真研究。《老殘游記》哈羅德·沙迪克英譯本就是一個充滿雜合元素的譯本。對該譯本中雜合元素的研究具有較好的現實意義和理論價值。
“雜合”一詞源自英語Hybridity。該詞最初引入漢語時,通常翻譯為“雜交”,是生物學概念。后來,人們將其借用到語言學理論的研究中。文學理論學者巴赫金曾提出文學“多語現象”雜合論,產生了巨大影響,后殖民理論研究者霍米·巴巴的文化雜合論也影響巨大[5]。
我國學者韓子滿基于雜合理論對中國的文學翻譯作過較系統的研究。他指出,譯文的雜合表現在語言、文化、文學等方面。雜合理論涉及到雜合的語言文化與翻譯、翻譯活動本身和雜合的關系,以及譯文雜合的現象。雜合“表示由于兩方或多方相互影響、相互作用而形成的新的一方”。所以,“文學翻譯的譯者們的確應該適當地在譯文中保留一些異質性成分, 有意使譯文變得雜合”[2]。在翻譯文學作品時,無論譯者采用異化還是歸化策略,都會使譯文產生雜合性。他以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為例,指出原創文學作品可能本身就具有雜合性,如其中包含的大段的法語[4]。這些移民作家用移民目的地語言講述移民來源地的故事,因此廣受移民目的地讀者的歡迎。林語堂用英文創作的《京華煙云》長期位居美國暢銷小說榜,就是典型代表。
原創文學和翻譯文學中的雜合性各有鮮明特征。相同之處在于,二者文本中都有外來異質成分。不同之處在于,二者文本中的異質成份、表現方式、藝術效果存在較大差異。原創文學中的異質文化和審美情趣完全由作者自主選擇和闡釋,符合作者的文化身份,展現作者的價值觀和信仰。而翻譯文學則是譯者發揮其主體性,重新闡釋原作者的價值觀和信仰,同時受時間和空間等多種因素的影響。
無論是把西方文學作品翻譯成漢語,還是把中國文學作品翻譯成西方語言,譯者都必須運用恰當的方法轉換原文本中的雜合性內容。翻譯文學作品的雜合性既有語言方面的特征,也包括文化方面的特征,還有文學方面的特征。可以說,雜合性是文學翻譯中最普遍的屬性之一。
中國經典文學名著中包含許多獨特的中國元素,這些中國元素富含深刻的中國文化信息,具有一些特殊的功能,如幫助刻畫人物形象、增加作品韻味、營造陌生化效果等。如何將這樣的信息轉換成英語,是英語譯者的巨大挑戰之一。哈羅德·沙迪克等譯者在翻譯中國經典文學名著時,創造性地以雜合形態翻譯轉換中國元素,使譯作受到讀者歡迎。
1.人名和地名的雜合翻譯
哈羅德·沙迪克翻譯《老殘游記》中的人名和地名時,基本上采用音譯加注的方式。音譯加注翻譯法其實就是一種雜合型的翻譯。這種雜合型翻譯法使譯文的外在形態和內涵信息都呈現鮮明特點。原文本中的人名和地名以音譯的形態在英語句子中出現,令讀者體會到音譯詞匯外在形態的陌生特質;而在注釋中,譯者向讀者傳遞出人名和地名富含的中國文化的異質性信息,這有助于讀者更好地理解原文本中人名和地名的豐富信息。
例(1):
原文:別的病是神農、黃帝傳下來的方法,只有此病是大禹傳下來的方法[1]。
譯文:For other diseases we follow the directions handed down from Shen Nung and Huang Ti, but in the case of this disease we need the method of the great Yu[2].
譯文對原文中提到的三人的注釋為:Shen Nung, the Divine Husbandman, was a culture-hero, inventor of agriculture, and father of medicine. The connection between husbandry and herbal medicine is obvious. Huang Ti, the Yellow Ancestor, was the reputed author of theNeiChing(“ClassiconInternalMedicine”). Thirty-four chapters of this book have been translated by Ilza Veith inHuangTiNeiChingSuWen(Balti-more, 1949). Yu the Great was the first institutor of flood control and reputed to have been the successor of the mythical Emperor Shun[2].
原文中出現“神農”“黃帝”“大禹”等三個古人名。譯文在主文本中給出了全名音譯,在注釋中補充了人物的背景信息,這是一種典型的雜合翻譯。具體而言,這種雜合是音譯和注釋的結合。注釋補充了神農和黃帝兩位人物的背景信息,對于黃帝的信息補充了《黃帝內經》,介紹了該書在英語世界已有章節譯本,即Ilza Veith翻譯的《素問》第1—34章,于1949年編為一集出版,并附有詳細的考證。對神農和大禹的注釋中都說明了兩位人物的歷史貢獻和地位。這些譯注一方面反映出譯者對中國古代文化有一定的研究,一方面則拉近了與讀者的距離。譯注提到的Ilza Veith翻譯的《素問》,既喚起了讀過Ilza Veith作品的讀者的記憶,也為沒有讀過Ilza Veith作品的讀者提供了新穎信息,可以幫助讀者深入了解《黃帝內經》。
地名的翻譯也采用音譯加注的方式,體現了雜合翻譯特征。
例(2):
原文:他年紀不過三十多歲,原是江南人氏[1]。
譯文:He was a Chiangnan man[2].
原文中“江南”一詞是一個很有中國文化內涵的詞匯,音譯成“Chiangnan”,對英語讀者來說,則僅僅是一個陌生的代號。譯者對這個詞加了注釋: Chiangnan (or Kiangnan), lit., “South of the River,” is used sometimes for the territory south of the Yangtze River but here for the provinces of Kiangsu and Anhwei, which formed one province at the beginning of the Ch’ing period[2].注釋不但對“江南”進行了意譯,還說明了其具體指的是長江以南,包括了江蘇和安徽兩省,同時補充了清朝時期兩省并稱為“江南省”的歷史背景信息。注釋為英語讀者提供了豐富的信息,使英語讀者幾乎可以獲得與漢語讀者閱讀“江南”一詞時的相同信息。
2.稱謂詞的雜合翻譯
《老殘游記》原文本中的稱謂詞主要包括兩種類型:專名稱謂詞(如“殘兄”“章哥”)和通名稱謂詞(如“鄙人”“愚”“先生”)。哈羅德·沙迪克翻譯《老殘游記》中這兩類稱謂詞時,盡力使用直譯法。但是這種直譯法卻是從形式和內容兩方面的忠實直譯。這種獨特的直譯法使譯文呈現獨特的雜合特征。原文本中的專名稱謂詞(如“殘兄”“章哥”)呈現出獨特的中國稱謂詞特質,即稱謂詞的基本構成是“人名+兄(哥)”。這種結構對英語讀者而言是陌生而有趣的。
例(3):
原文:慧生道:“殘兄,看此光景,今兒日出是看不著的了。”老殘道:“天風海水,能移我情,即是看不著日出,此行亦不為辜負。”[1]
譯文:Hui-sheng said, “Brother Ts′an, judging from the look of things the actual rising of the sun will be invisible.” Lao Ts′an said, “The winds of heaven and the waters of the sea are sufficient to move me; even if we do not see the sunrise the journey will not have been in vain.”[2]
例(4):
原文:慧生道:“章哥,不用著急。此船目下相距不過七八里路,等他泊岸的時候,我們上去勸勸他們便是。”[1]
譯文:Hui-sheng said, “Brother Chang, don’t get excited; the ship is not more than seven or eight li away from us; when it reaches land, we will go on board and try to make them stop, that’s all.”[2]
原文中“殘兄”“章哥”,分別是慧生對老殘和文章伯的稱謂,漢語稱謂詞中的“兄”“哥”是對于兄長的稱呼,在非血緣關系中,表示一種尊稱。在英語文化中,“殘兄”等這樣的稱謂詞在構詞結構和文化內涵方面都是沒有對應詞匯的,譯文處理為“brother Ts′an”“brother Chang”,這從形式和內容上都清晰地把這個漢語稱謂詞轉換成了英語。譯文保留了原文的稱謂結構,同時體現出說話人之間的關系。而“brother Ts′an”“brother Chang”樣的漢語移譯詞正是雜合翻譯形態。
謙敬稱是用來表示謙虛態度,敬重他人而采用的稱謂詞,根據說話人的身份,謙稱也千差萬別。《老殘游記》中,謙敬稱主要有:“鄙人”“愚”“在下”“先生”“貴居停”等,譯文則分別譯為:“your humble servant”“me”“I”“sir”“your honorable master”。可見,譯文是根據原文稱謂所體現的尊卑、謙敬進行翻譯的。對于“鄙人”“貴居停”此類稱謂詞的翻譯,譯文按照“your excellency(閣下)”的形式,靈活地進行了翻譯,一方面表現出謙虛和尊敬,另一方面也遵循了英文稱謂詞的形式。這也是雜合翻譯,也能讓讀者感覺到新鮮感。
另外,原文中還有第三人稱的稱謂,例如,“黃大戶家管事的”“管事的”。在英語文本中,這些詞被譯為“the major-domo of the Huang household”。再如:“文、德二公”,“公”在古代稱謂中很常見,比如“包公、關公”等都是對于第三人的尊稱,譯文將“文、德二公”譯為“Wen and Te”,沒有對“公”進行翻譯。這也是雜合翻譯,也能讓讀者有新鮮感。
3.四字詞語的雜合翻譯
《老殘游記》原文本中有大量的四字詞語。在四字詞語的翻譯中,譯文按照原文的字面含義進行了翻譯,保留了原文文本的文學色彩。
例(5):
原文:西面看城中人戶,煙雨萬家;東面看海上波濤,崢嶸千里[1]。
譯文:To the west it overlooks the houses in the town, with mist hanging over ten thousand homes; to the east it overlooks the waves of the sea, undulating for a thousand li[2].
原文中“煙雨萬家”“崢嶸千里”是對景色的描寫,這兩個詞語在譯文中處理為伴隨狀語的結構,譯文保留了原文“煙雨”這一意象,句式上與原文一樣,上下句式對仗,“undulating”生動地展現了海上波濤起伏的景象,譯文所構建的意境對于英語讀者而言,很容易想象,達到了表達的目的。
例(6):
原文:所以這老殘就拜他為師,學了幾個口訣。從此也就搖個串鈴,替人治病糊口去了,奔走江湖近二十年[1]。
譯文:So Lao Ts′an made obeisance to him as his teacher, learned the patter, and from that time on went about shaking a string of bells and filling his bowl of gruel by curing diseases. Thus he wandered about by river and lake for twenty years[2].
原文中“江湖”的意思為社會、民間或四方各地。“江湖”為古代春秋時期道家哲學發明用詞,本意為廣闊的江河、湖泊,后衍生出與河流、湖泊并無關系的意思,也并非實際的某個場所,該詞最早見于《莊子·大宗師》:“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6]。“奔走江湖”可以理解為在社會上闖蕩,而譯文譯為“wander about river and lake”,將該四字詞中的意象對原文進行了字對字的翻譯,為“江湖”原始的含義,完全按照原文的順序進行翻譯,而原文中的意象在源語文化中都帶有文學色彩,譯文保留了原文的文學色彩,用英文的狀語結構承起上下文,形成了一種新的形式,具有雜合的特征。
句法移譯就是把原文句子結構用英語轉換。原文本中的一些句子結構是漢語獨有的,如典型的意合結構、章回目錄、對聯等。沙迪克譯本保留了原文本中的一些句式的結構,甚至措辭特點,句子整體結構和順序與原文一致,在句子內部,譯者則根據漢英語言差異,對譯文作了部分調整。
例(7):
原文:秋天雖是晝夜停勻時候,究竟日出日入,有蒙氣傳光,還覺得夜是短的[1]。
譯文:Although autumn is that time of year when day and night are about equal in length, the misty light that appears before sunrise and lingers after sunset makes the night seem shorter[2].
這是一個典型的意合結構漢語句子,其特點就是動詞多,且一些動詞的邏輯主語需要依據漢語思維才能從上下文判斷出來。“有蒙氣傳光”是指周圍的環境,“還覺得夜是短的”則是指“人會感覺夜是短的”。按照英語句法理論,多個動詞、多個邏輯主語出現在一個句子中,需要有清晰的邏輯結構,否則,句子就是錯誤的。而按漢語句法理論,多個動詞、多個邏輯主語可以靈活地出現在一個句子中,因為漢語讀者可以清晰地理解其中的意合關系,明白句子的意義。譯文將“日出日入”與“有蒙氣傳光,還覺得夜是短的”合并,用定語從句的形式連接起來,譯文的邏輯清晰,原文中的意象和大體結構也都保留下來,這顯然是句式結構的雜合形態。
在章節目錄上,沙迪克再現了原文章節形式,采用對仗的形式在譯文中呈現。例如第一回的章節目錄。
例(8):
原文:土不制水歷年成患,風能鼓浪到處可危[1]
譯文:The land does not hold water; every year comes disaster. The wind beats up the waves; everywhere is danger[2].
譯者完全按照原文的句式結構進行翻譯。譯文從整體來看,句式工整,上下兩句均采用主謂賓結構,兩句末尾詞“disaster”和“water”構成尾韻。同時,譯者還對這個章回標題加了注釋,在注釋中,對原文中意象之間進行了一一對應,并指出了“水患”和“風浪”暗含社會問題,揭示了該書的主題。
對聯是一種中國獨特的傳統文化表現樣態。從句法層面講,對聯是漢語的獨特藝術,句式應是對偶句,上下聯一字一音對仗工整,平仄協調。沙迪克在翻譯《老殘游記》中的對聯時,通過音譯、直譯、音譯加注和直譯加注的方法,保留原文的意象和句式結構。
例(9):
原文:歷下此亭古,濟南名士多[1]
譯文:In Lihsia this pavilion is the oldest;
In Tsinan there are many famous scholars[2].
譯者對對聯中的“歷下”“濟南”兩個地名以音譯法譯出,將其置于譯文句首,使其位置與原文位置一一對應。按照英語語言習慣,一般會把“in Lihsia”“in Tsinan”這樣的介詞短語放在句末,但是譯文卻直接移譯漢語句法結構,將其放在句首。譯者又在注釋中對“歷下此亭古,濟南名士多”這個對聯進行大篇幅介紹,說明與“歷下”“濟南”兩個詞有關的歷史信息和文化信息。
文化元素釋譯就是以解釋的方法翻譯中國文化。沙迪克譯本采用異化翻譯策略,對原文本中的中國文化元素進行釋譯,在形式上令英語讀者耳目一新,在內容上則保留了原文本中的文化意象。在《老殘游記》中,涉及到的中國文化元素主要有人名、地名、俗語、詩詞名句、名人名言等。在翻譯時,譯者多采用直譯加注的方式,即譯文巧妙地將直譯和漢語背景知識雜合在一起。
例(10):
原文:“每次聽他說書之后,總有好幾天耳朵里無非都是他的書,無論做甚么事,總不入神,反覺得‘三日不絕’,這‘三日’二字下的太少,還是孔子‘三月不知肉味’,‘三月’二字形容得透徹些!”[1]
譯文: “Every time I hear her sing, her song echoes in my ears for many days. No matter what I′m doing my attention wanders. Rather I feel that the ‘three days’of ‘stops not for three days’is too short. The ‘three months’ of the saying about Confucius, ‘For three months he knew not the taste of meat’ would describe it much more adequately.”[2]
原文中的“三日不絕”和“三月不知肉味”是兩個極有中國文化內涵的名句。“三日不絕”常被說成“余音繞梁,三日不絕”,出自《列子·湯問》,音樂長久地在屋梁上回蕩,常用來形容歌聲優美,給人留下難忘的印象。“三月不知肉味”,出自《論語·述而》,形容專心一意,全神貫注,別的事都不放在心上。兩個名句簡潔生動,又出自名家,因此被中國人廣泛使用。譯文先對這兩個名句進行直譯,然后對這兩個名句分別注釋:FromLiehTzu, ch. 5. See c h. Iii, n. 6.Analects, 7.13 (Chinese Classics, I, 199). The complete chapter is: “When the Master was in Chi’i, he heard the Shao (music in the style of the legendary Emperor Shun), and for three months he knew not the taste of meat. He said, ‘I thought not that music could be made as excellent as this!’”[2]。譯文注釋詳細說明了兩個名句的出處,以及相關的名人(孔子)故事。這是直譯和文化背景信息解釋的雜合。
《老殘游記》沙迪克譯本是一種獨特的雜合型文本。在詞匯層面,譯者采用音譯加注的形式,翻譯原文本中的人名、地名、稱謂、四字詞語等。在句式層面,譯者盡力用巧妙的方法移譯原文句式結構。在釋譯文化信息時,譯者主要采用異化翻譯策略,釋譯中國文化元素。這種雜合英譯文本在形態上令英語讀者耳目一新,在內容上則很好地保留了原文本的文化內涵,使得譯本極具文學張力,受到讀者歡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