彈指一揮六十秋,江山不老自風流。
瀟朗容光尋舊影,同窗歡聚語不休。
六十年前,南京香鋪營29號,南京市戲曲學校在這里誕生。她存在的八年間,培養了一百多位京劇、越劇、揚劇人才。沒有她,就沒有今天的南京市京劇團;沒有她,南京市越劇團也無法堅持走到今天,如今紅火的南京越劇票界更是完全得益于這批越劇班學員的悉心指點……如今,從這所學校走出來的首批也是唯一一批學生都已年逾古稀。
2018年11月9日,曾經的南京市戲曲學校,迎來了她的六十周年,大江南北的同學,齊聚在古都金陵。遙想當年,出將入相,絲拔弦唱,云渺渺,路茫茫,彩袖華服初登場,鑼鼓鏗鏘,梨園錦繡滿庭芳。
南京市戲曲學校于1958年7月成立,時任南京市文化局局長的董昌達兼校長,李碧瑩及京劇老藝人苗勝春任副校長。這所學校的成立具有重大意義,意味著南京有了新時代的戲曲教育基地,也揭開了南京戲曲史的新篇章。
市戲校學員一開始是從藝人子弟中挑選,同年9月又登報廣泛招生,戲校老師也紛紛前往各中小學選拔苗子。京劇班學員之一、著名戲曲廣播節目《梨園內外》主持人徐兆佩就是在那次選拔時被選中的。
徐兆佩緩緩回憶道:那時自己還在科巷小學(即今天的五老村小學)上四年級,南京市戲校到小學來招生,學校一共推薦了9名學生去報考,最終只有一個人被選中,就是自己。“我還記得考試有兩輪,第一輪,老師先給我們試唱練耳,看看孩子們的耳音和音準怎樣,然后再給我們扳一扳腰腿,看看每個孩子的軟度如何,最后需要唱一段戲或者歌,看看我們的樂感和表現力。第一輪表現出色就可以直接入選,否則就要進入第二輪復試,復試會給你一段場景來表演。我是第一輪就被直接選中的。”
1958年11月9日,舉行開學典禮,標志著南京市戲曲學校正式成立了!學校設有京劇、越劇、揚劇三個班,一共108個學生,大多是十二三歲,最小的只有9歲。這批同學中藏龍臥虎,不少都是大家十分熟悉的名家,如南京市京劇團曾經的頭牌花旦、宋長榮弟子續麗雯,南京市京劇團兼工梅、張兩派的青衣章嘉禾(著名京劇程派藝術家李世濟的姨侄女),南京市京劇團文武老生郭天運,南京市越劇團著名張派旦角袁小云,以及后兩年相繼入學的著名越劇表演藝術家竺水招之女竺小招,南越著名王派旦角趙時鶯等。
“當年,我們這班同學可是被戲稱為市戲校的一百零八將哦!”
1958年那個時候,有戲校的省份不多,但僅在南京就有江蘇省戲校和南京市戲校兩所戲曲學校,并且那是不同于舊時科班的國營學校,秉承的是義務教育,吃、住、學費都不用學生負擔,畢業之后就是國家的文藝干部,因此,也吸引了一些浙江、上海、安徽等周邊地區的孩子來寧學戲。
雖然是義務教育,但戲校條件跟現在不能比,場地有限、道具行頭不足,甚至在三年自然災害期間,連米飯也要按人頭定量供應。“記得剛入學時,宿舍連床都沒有,我們幾十個男生在一個大通間里打地鋪,第二年才去伐木搭起了高低鋪,但依舊是幾個人睡在一間宿舍里”,徐兆佩說,“那時我們每天早上6點開始練早功,拿頂、下腰、虎跳、踺子,早飯后開始文化課和腰腿、身段、學戲。一般來說,女生在練功房上課,男生則在小舞臺上練功,天氣好的時候,老師就帶大家在外面院子里練身段。”因為行頭不足,那時的馬鞭就是一根竹子,竹葉撕開幾條做穗子,武生的靠旗是用麻布口袋縫出來的……
據徐兆佩回憶,當年南京市戲校京劇班主要教師有孫瑤芳(小生)、張九奎(老生)、王多壽(丑)、趙鳴慧(花旦)等,新艷秋亦曾任教。越劇班教師有梅月樓(花旦)、黃笑笑(丑)等,竺水招、商芳臣亦去校兼課。揚劇班則有教師包桂卿等。“那個年代的戲校老師都是一專多能,教戲都是教全場,一出折子戲里所有的角色、行當一個人都能來。比如我的開蒙老師張九奎,他就是老生、花臉都拿手,并且還精通京劇、梆子兩個劇種,兩門抱。”“還有時任副校長的京劇老藝人苗勝春也是一位不得了的京劇老前輩,文武老生、丑行、彩旦、花臉都能演。梅蘭芳、周信芳都很器重他,尊他一聲‘苗二爺’。他那時已有70多歲了,本沒有教學任務卻閑不住,經常巡視教學現場,發現好的苗子就立刻領出去,自己給他們另開小灶教新戲。”他猶記得苗校長的那句話“藝術就是塑造人物,一定要帶著思想感情去體悟”。
便是在那種情況下,學生們學得認真刻苦,名師們更是傾囊相授、教得仔細,條件雖苦,大家卻樂在其中。1959年春節前夕,入學僅僅兩月有余的學員們已經拿出了一臺像模像樣的折子戲專場進行了匯報演出,三個班學員分別演出了京劇《武家坡》《黃鶴樓》、揚劇《鴻雁傳書》、越劇《盤夫》等劇目。徐兆佩在那次匯演中彩唱了《黃金臺》。
南京市戲曲學校的京劇、越劇、揚劇班分別坐科8年、5年和3年。這其間,會陸續淘汰一小部分不能適應或是條件不佳的學員,再分批補招,著名越劇表演藝術家竺水招之女竺小招就是在1961年前后補招進南京市戲校的。回憶起戲校同學,徐兆佩用了“樸實厚道不算計”七個字來形容,回溯當年往事,他眼中閃起了淚光。
“那時的戲校不僅教我們唱戲,更注重思想品德教育,學雷鋒講奉獻,同學們都是樸實厚道,從不相互算計,課上認真學戲,課后踏實做人,舞臺上更是戲大如天。”徐兆佩說了兩個小故事,一個是他自己,另一個發生在同學趙四平身上。
他說,“還在戲校上學期間,有一年龍蟠路一側的內秦淮河在疏浚河道,那段時間每逢周日放假回家,一吃過中飯我就悄悄出門,來到離家附近的逸仙橋一帶,義務幫市政工程挖河泥,直到下午五點才收拾收拾返回學校。工地上沒人知道我是誰,這件事我也沒告訴任何人,那時心里就是想著學雷鋒做好事不留名,直到前幾天才和女兒說了爸爸當年做的這件事。”
同學趙四平是京劇著名老藝人趙云鶴的女兒,1965年學校排演現代京劇《紅色少年》,講的是少年高堅為保護國家財產不受損失而奮不顧身保護羊群的故事。因為故事感人,當年在下關富盈春劇場駐場演出時,每天三場,場場爆滿,不僅如此,各中小學還紛紛來包場觀看,供不應求。主演高堅的就是趙四平,他每天早上7點開始化妝,直到晚上10點才能卸妝,中途如果臉上出油吃妝就補點粉,如此往復堅持了有半個月之久,每到晚間,臉上的妝厚得可以直接摳下來。
為了張羅六十周年同學聚會,徐兆佩和趙四平又聊起了這些往事。趙四平對他說,“那時一日三場演出,根本無暇吃飯,我記得有一次,自己累的癱坐在化妝間,疲憊不堪地等著下一場演出,幸虧續麗雯雪中送炭,給我遞了塊面包和一杯溫水,而你則是每次都在門簾后探出頭來給我喊加油……”與筆者說起這些,徐兆佩已經哽咽,他想表達的意思是,這是多么樸實無華的同窗之誼啊。
1966年以后,由于各種原因,南京市戲曲學校送走首批學員后,就沒有再繼續辦下去了。在此之前,揚劇班調歸江蘇省戲校;越劇班中女學員調至南京市越劇團,男學員調南京市所屬各縣劇團,個別人轉京劇班。而京劇班則于1962年改名為南京市京劇學館,1966年后改建為南京市京劇團。所以說,沒有南京市戲曲學校就沒有今天的南京市京劇團。
后來進入南京市越劇團的女學員中,最優秀、最有名的三位就是袁小云、竺小招和趙時鶯了,她們三人幾乎成了八九十年代南越青黃不接時期的頂梁柱,是南京市越劇團承上啟下的重要一輩。而那些沒有成名的越劇班女學員們比如蘇玲、李泉、謝夢莉、徐美蓉等分別在秦淮、白下、下關、建鄴等區文化館發揮著作用,她們辦班普及越劇,培養了一批越劇名票,使得南京的越劇票界絲毫不亞于滬浙等越劇大碼頭。
徐兆佩也在80年代后期轉做廣播電臺的戲曲編輯、主持人。他主持的《梨園內外》是南京乃至江蘇最有名的戲曲節目,連記者本人也是聽著這個節目長大的。2012年,65歲的徐兆佩正式退休,辦了20多年的《梨園內外》也隨之下線,老戲迷大多不舍,還有一位老人因此整整病了一年。
六十一甲子。轉眼,曾經風華正茂的戲校新苗如今都已年過古稀。徐兆佩正和同學們一起著手編一本書《我們的搖籃》,紀念南京曾經有過的這一所戲校。
在徐兆佩、莊多汝等幾位老同學的組織發起下,市戲校60周年同學聚會終于成行。這其中你能見到不少熟悉的身影,竺小招、袁小云、趙時鶯、郭天運、章嘉禾、續麗雯、喻慧霞……雖說是,不見當年倩俊影,滿頭銀絲花發生,然,風雨六十載,拳拳赤子心。一位位老當益壯,恰有那老夫聊發少年狂的意境。
九點左右,參加此次活動校友們陸陸續續到達南京市文聯,在那張簽到表上,認真而小心的簽上自己名字后,步入文聯二樓的小禮堂,等待著期盼已久的六十周年紀念活動。南京市老領導汪正生、許慧寧、俞明等也專程前來祝賀。
上午九點半,活動正式開始。身著一襲黑色西裝,搭配著暗紅色領帶,主持人徐兆佩瀟灑登場。一番開場白之后,市戲校老同學們紛紛上臺發表感言,真可謂有聲有色憶往事,有意有請話感恩。
其中,當年的語文老師梁全仁的一段文字尤令大家感動。梁老如今已87歲高齡,當天也來到現場,但因怕過于激動,所以請同學居秋霞代讀了他寫的感言:“回憶從1960年8月底,我跨進羊皮大院那天起,就注定了我們結下不解之緣。時光荏苒,如今六十個春秋已過。老朽我今年已八十七了,再過兩個月就八十八了,二八佳人了!罕見八十多手執拐杖和七十多的學生歡聚一堂、暢述友情,世間少有呀!什么是幸福?這就是幸福……”洋洋灑灑三千字,老知識分子的書卷文氣躍然紙上。居同學深情朗讀,讓在場許多人潸然淚下。活動組織發起者之一的莊多汝,一度哽咽,她說:“聽老師致辭一下子回想起過去,梁老師人好學問高,是一位特別好的老師!”
今年已經69歲的竺小招是這班同學中年紀最小的小師妹,憶起往事她滿面堆笑像個孩子一樣:“進戲校的時候我只有9歲,非常調皮。老師怕我們吃冷飲吃壞嗓子,我就扒在戲校的窗戶欄桿上,偷偷買冷飲吃。小時候,我還喜歡在操場沙堆上畫小雞小鴨,特別好玩。如今六十甲子轉瞬即逝,有些同學和老師都已離我們而去了,我希望大家都能健健康康、快快樂樂的生活,爭取70周年再聚!”翻開同學們為母校做的紀念冊《我們的藝術搖籃——記南京市戲曲學校》,竺小招指著一張稚嫩的劇照說,這是她9歲第一次登臺匯報演出《庵堂認母》的劇照,當時年紀小,第一次彩唱,不會化妝,老師給她化了一半,另半邊就自己照著樣子描,“你看,描得還不錯吧”!
憶往昔晨鐘暮鼓勤學早,看今朝鼓樂弦張又登臺。各個劇種的同學代表們精心準備了各自的節目,再次粉墨登場,猶如當年的那場青澀的匯報演出一樣。
其中,竺小招首先登臺表演了她的代表劇目越劇《柳毅傳書·湖濱惜別》選段。隨后,謝鳳英自拉自唱京劇《紅燈記》選段,有板有眼。曾受教于京劇大師新艷秋的張開森表演了程派名劇《鎖麟囊》選段。毛恒樂、王金祥的扇舞;章嘉禾的京劇《女起解》“玉堂春含悲淚”選段;袁小云的越劇《碧玉簪》“樵樓打罷二更鼓”選段;葉學琴、焦峰的木偶表演《天女散花》;張藝軍的京劇《詩文會》“喜盈盈進畫堂”選段;揚劇班全體同學的揚劇《挑女婿》“喜鵲站樹頭”選段;劉榮蘭的揚劇《鴻雁傳書》“只見鴻雁騰了空”選段;喻慧霞、宛勵新、程全的京劇《沙家浜·智斗》片斷……最后,同樣受教于新艷秋大師的王勝兒老師演唱了一段程派名段《陳三兩爬堂》,尺寸、勁頭、立音,似有當年新艷秋的影子。
六十年后的今天,同學們臺上風采不減當年。手眼身法步,唱念做打舞,一腔一調曲音美,一招一式云流水。精心準備的節目,無不贏得大家的激情喝彩與熱情掌聲。
誰道青春去不回,微霜染鬢今又歸。六十載滄桑巨變,半世紀春華秋實。當鬢角泛白時再聚首是什么感覺,是歲月將經歷雕刻,走過不同的人生,卻依舊能笑談當初的自在,還是時光將生活沉淀,跨過生疏與熟悉,回憶青春正當年的澎湃,或許有遺憾,有惋惜,但一定,一定是歡喜與期盼的。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悠悠六十載,歸來仍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