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說愛你不容易

曾松筠

夏天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暴雨過后，風還在游走，卷著樹枝到處閑逛，裹挾著雨的涼意驅趕夏的悶熱。夜晚，月光正好。路燈匿在樹叢中，投出的碎光和月光溫柔地融在一起。地面是整齊的石頭鋪就，月光下顯出一些青色。“安安，你干什么牽著媽媽的手……”一個突兀的聲音傳來，令人不安。

是奶奶。她頭發染成暗紅色，燙成方便面一般的卷發，卻不蓬松，而是緊緊地貼在頭皮上;臉上的皮膚松弛下來，被重力拉扯出皺紋，眉毛畫得細而尖銳;彎著個身子，肥大的臀部走起路來一晃一晃的。她又嚷起來：“……要牽著奶奶！奶奶妒嫉啦！來來來，牽著奶奶！”兩片薄薄的嘴唇翻動著，露出稀疏的牙，總讓人疑心其間藏著什么。

媽媽用手碰碰我。我勉強轉身走過去，有些可惜今晚的夜色。她扭動著身子，走了兩步，一把將我的手拽住，勁很大，不像老年人，手上粗糙的皮擦到我細嫩的皮膚，火辣辣地疼，我有點反感，想要甩開她的手，記憶的閘門卻就此打開……

一

陳舊的房子，兩扇門，要把外面的鐵門敲得梆梆響，里面的人才能聽見，“是哪個啊……”傳來奶奶尖銳且發顫的詢問聲。

奶奶家里，用她的話來說“抹得干干凈凈”，地上確實干凈，只是總是濕漉漉的，要提防摔跤。冰箱是父母結婚時買的，桌子的年齡比我的年齡還大，茶幾是姑媽換房時淘汰的，電扇用報紙包著。墻漆了好幾層，最上面的是白色，剝落的地方露出黃色。姑媽有時打趣她：“要學會享受生活，年紀大了，攢錢干什么！”奶奶總是笑笑：“給安安讀大學……”

奶奶穿得很艷，紅的綠的都往身上套。她做菜必重油多鹽，每次我去看望她，她都會親自掌勺，做幾道大魚大肉。一向飲食清淡的我卻吃不慣，每次吃幾口就放下，她總是關切地說：“你學習好辛苦啦！別聽那些么子（什么）么子（什么）減肥，長身體的時候減么子（什么）肥，真的是……”一邊說還一邊心滿意足地剔著牙齒，似乎牙縫中總是卡著菜葉。

每次臨走，奶奶都要給我拿水果，嘴里還念念有詞：“拿一個蘋果再走，再拿一個，好事成雙，再拿兩個，四季發財，干脆再多拿兩個，六六大順，八發八發，十全十美……”

二

我兩歲來星城，媽媽工作忙，只得把我放在奶奶家。奶奶經常神秘地點著什么東西，一時間整個屋子被青煙充滿了，我不知其為何物，開心地拍著手跑來跳去。奶奶卻一把把我拉過去，扯得我手臂有些疼，“跪著！”邊說邊把我按在地上的墊子上，我抬起頭，疑惑地看向墻上的畫像，感覺畫像在惡狠狠地盯著我。我覺得不好，“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想要起身走掉。奶奶絲毫不顧忌我的感受，想著讓我磕頭，“這是大仙……”她在一旁像個巫婆一樣碎碎念，這是她用自己的方式祈求神靈保佑我平安……

三

姑媽一向與奶奶不和，時不時爭吵。

那天，我去奶奶家吃飯，沒進門就聽見奶奶中氣十足地在喊。原來是為了一摞碗，姑媽已經洗過，奶奶偏不信任她，一定要自己再洗三遍。“跟你港（講）噠（了）我洗噠（了），搞么子（什么）硬要累了自家（自己）。你看看，又蒸噠（了）這么多飯，好好的新鮮飯不恰（吃），硬要一餐蒸完恰（吃）三天剩飯，早就跟你港恰（吃）剩飯對身體不好！”姑媽在抱怨奶奶。奶奶不高興了，“安安來吃飯，他正在長身體要多吃點，而且碗筷不洗干凈，安安吃壞肚子怎么辦……”姑媽眉毛一皺，滿臉不耐煩，但又去廚房打幫手去了。

“奶奶真是難伺候，姑媽應該跟我是一個陣營的吧……”我暗想。

那天吃中飯，奶奶一定要把雞腿給我，我執意不吃，把雞腿夾給奶奶。奶奶再三推脫，一時間氣氛顯得有些微妙，這時姑媽將雞腿夾到我碗里，說：“安安，你吃，你不吃你奶奶不開心。但是這個雞腿不能白吃，要懂得感恩，明白奶奶對你的愛！”

原來，姑媽把奶奶看得明明白白……

奶奶冰涼的手用力地抓著我，掐得我手都麻了。此時，我卻不再想掙脫，而是緊緊地回握她的手。我沒有看向奶奶，但我知道，此時，她的臉上肯定掛滿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