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夔的情緒日記
——以《鷓鴣天》四首詞為例解讀

■熊思曼/蘇州大學

初讀姜夔詞，發(fā)現(xiàn)其詞多有小序，小序有長有短，其中記述了時間、地點、事件等。深讀其詞，發(fā)現(xiàn)其詞多為個人感情的抒發(fā)，總體給人真實可感的閱讀感受。讀其詞如同讀個人日記一般，不同的是，這是用詞寫成的日記。在此，本文將以姜夔于慶元三年（1197）在杭州所作的《鷓鴣天》四首詞為例，來解讀姜夔的情緒日記。

鷓鴣天·正月十一日觀燈

巷陌風光縱賞時。籠紗未出馬先嘶。白頭居士無呵殿，只有乘肩小女隨。

花滿市，月侵衣。少年情事老來悲。沙河塘上春寒淺，看了游人緩緩歸。

鷓鴣天·元夕不出

憶昨天街預賞時。柳慳梅小未教知。而今正是歡游夕，卻怕春寒自掩扉。

簾寂寂，月低低。舊情惟有絳都詞。芙蓉影暗三更后，臥聽鄰娃笑語歸。

鷓鴣天·元夕有所夢

肥水東流無盡期。當初不合種相思。夢中未比丹青見，暗里忽驚山鳥啼。

春未綠，鬢先絲。人間別久不成悲。誰教歲歲紅蓮夜，兩處沉吟各自知。

鷓鴣天·十六夜出

輦路珠簾兩行垂。千枝銀燭舞僛僛。東風歷歷紅樓下，誰識三生杜牧之。

歡正好，夜何其。明朝春過小桃枝。鼓聲漸遠游人散，惆悵歸來有月知。

這四首詞，有三個日期，分別是正月十一日、正月十五日、正月十六日。除了有時間外，還記錄了事件，如正月十一日觀燈，元夕夢境，十六日夜出等事。此外，詞人的心緒起伏也糅散在字句中，讀之，如讀一個人的日記般，讓人頃刻間了解到在那天發(fā)生了什么事，詞人的感受如何。日記是一個人生活的真實呈現(xiàn)，也是窺見一個人真實情感，捕獲其內心情緒的關鍵窗口。

第一首《鷓鴣天·正月十一日觀燈》，上闋描寫了杭州繁會之地的熱鬧繁華之景，下闋逐漸轉到詞人的心緒，“少年情事老來悲”足見詞人之深情，也見其情之無奈。有過刻骨銘心的愛戀的人才會時常憶起往昔情事，由于種種，不成眷屬，自然心生遺憾與無奈。情到深處反而無法言訴，一句“少年情事老來悲”蘊含的情感非親歷情之滋味者難懂其之深沉。 末句“沙河塘上春寒淺，看了游人緩緩歸。”孤獨的人不喜熱鬧，讓人歸去的其實不是侵衣的春寒，而是繁華盛景在外，內心仍如“缺月掛梧桐”般清冷、蕭瑟。熱鬧是他人的，孤獨是自己的。詞人的歸去也是回歸到內心的孤獨世界中，不動聲色地與孤獨共處。大悲大痛以及深刻的孤獨往往是不動聲色的，如同詞人寥寥數句，極簡潔之筆調，其背后是極深沉的感情與極深刻的孤獨。

第二首《鷓鴣天·元夕不出》，正是因為昨日的熱鬧反襯得詞人的落寞，于是在元夕佳節(jié)這個“歡游夕”的團圓節(jié)日，詞人以“卻怕春寒自掩扉”為借口閉門不出。在屋里不禁懷念舊情。然而閉門不出仍隔絕不了熱鬧歡樂的節(jié)日氛圍，“芙蓉影暗三更后，臥聽鄰娃笑語歸。”在熱鬧氣氛下更顯落寞的詞人久久還未入睡，三更后，花燈熄了，熱鬧散去，鄰居小孩歡聲笑語的回家了。

這兩首《鷓鴣天》給人之感不經讓人想起《牡丹亭》中杜麗娘游園時的經典唱段：“【皂羅袍】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合）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面對美好的春色，自己的一腔春愁無法排遣，良辰美景尤在，賞心樂事卻不知在誰家誰院。在這兩首《鷓鴣天》中，與觀燈、元夕的熱鬧歡樂相比，詞人心境不正如杜麗娘唱詞般，可謂“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第三首《鷓鴣天·元夕有所夢》，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詞人想必夜深才入眠，夢中見到朝思暮想的情人模樣，模糊的形容不如丹青描摹的清晰，山鳥清冽的鳴叫驚醒了詞人的夢，春天還未“又綠江南岸”，鬢發(fā)卻先白。在此可見時間流逝之殘酷，曾經刻骨銘心的愛情，在時間的沖刷下，摯愛之人的模樣也在記憶里不復清晰；曾經年少歡樂的時光，一去不復返，滿頭青絲漸染白發(fā)。時光帶走了愛情與青春，時光只有剎那的永恒。“人間別久不成悲”真摯的感情，加以時光的沖洗與磨練，已經成為一種赤金了。正如經歷過人生苦難錘煉的人不會輕言苦痛，深情之人不會言情深一樣，詞人與心愛之人分別了很長歲月，其中的悲、怨、嗔、癡種種滋味皆已經歷，這段感情經歲月淘洗，留下的更多是對往昔美好的緬懷，而不是悲切。“誰教歲歲紅蓮夜，兩處沉吟各自知。”不悲切，不代表不在乎，也不代表忘卻，那段深刻的感情已成為人生不可磨滅的底色，在心底永存。

第四首《鷓鴣天·十六夜出》，元夕過后，在十六夜晚詞人外出。許是昨日元夕佳節(jié)，詞人怕突顯落寞而閉門不出，然而歡聲笑語還是透過門扉傳入詞人耳中，如今想到元夕已過，出來走走舒散下心情。一眼看去，熱鬧的場景仍未停歇。“東風歷歷紅樓下，誰識三生杜牧之。”詞人在此化用杜牧、黃庭堅詩句入詞，以表明情根深種，生世不忘。下闋寫到春天即將帶來生機，桃花也將吐苞。“桃花夭夭，灼灼其華”到時又會有怎樣一番美好的春景啊。春去春又來，花落花又開，而人無再少年，時光不可重來。末句“鼓聲漸遠游人散，惆悵歸來有月知。”熱鬧散去，詞人外出散心目的沒成，反而惆悵歸來，而心事只有月知。讀至此句，不禁讓人想到蘇軾的《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一詞，“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時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雖然姜夔《鷓鴣天》一詞不如蘇軾《卜算子》一詞幽冷，但詞中表達的他人無法理解的幽獨情懷卻有很大相似性。兩人，一為熱鬧中的幽人，一為寂靜中的幽人，其深刻的孤獨與寂寞都是他人無法理解的。

讀姜夔《鷓鴣天》四首詞可由時間為脈絡，以事件為輔助，解讀詞人的日記（詞文本），以把握詞人的情緒變化。這四首詞有很明顯的聯(lián)系性，不僅是時間的前后相繼，還有詞人情感的承接。這四首詞在表達詞人深沉的情感的同時，也讓人窺探到了兩點古今共通的人生體驗。一是“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般的對于時間一去不復返的了悟；二是“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所言的對于人生孤獨的洞徹。姜夔曾自敘“人生百年有幾，賓主如某與平甫者復有幾？撫事感慨，不能為懷。”由此也可印證，姜夔對于人生孤獨本質的洞察。

面對時間易逝與人生孤獨這兩種深層次的人生體驗，姜夔詞中總以淡筆結尾，“看了游人緩緩歸”、“ 兩處沉吟各自知”、“ 惆悵歸來有月知”等，詞人淺淺的筆調，透露出的是對世事的洞明了悟，對人生真相的明晰，是一種通透后的淡然處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