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亞麗/吉林師范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
人類對天的認識經歷了由直觀到抽象,由感性到理性的過程?!渡袝ず榉丁穼μ斓恼J識也有著相同的經歷。然而卻不明朗化,故有必要作深入探討。
天人感應思想是古人關于天與人關系的認識,而且此種認識越古迷信的色彩越濃。從文獻記載來看,《洪范》“庶征”包含的思想觀念是漢人天人感應學說最主要的理論來源。
《尚書· 洪范》中的九疇之第二疇云:“五事:一曰貌,二曰言,三曰視、四曰聽、五曰思。貌曰恭,言曰從,視曰明,聽曰聰,思曰睿。恭作肅,從作乂,明作哲,聰作謀,睿作圣。”第八疇云:“庶征,曰雨,曰旸,曰燠,曰寒,曰風。曰時五者來備,各以其敘,庶草蕃廡。一極備,兇。一極無,兇。曰休征:曰肅,時雨若;曰乂,時旸若;曰哲,時燠若;曰謀,時寒若;曰圣,時風若。曰咎征:曰狂,恒雨若;曰僭,恒旸若;曰豫,恒燠若;曰急,恒寒若;曰蒙,恒風若?!庇星拜厡W者曾引清人曾運乾之說,認為如“曰肅,時雨若”之“若”只是比況之辭,是說統治者的貌之肅有如雨及時發生,從而否定這種說法中有天人感應思想。其實《洪范》的“庶征”還是講天人感應的。第一,從第二疇所言肅、乂、哲、謀、圣見于第八疇之五休征和第八疇所言不恭、不從、不明、不聰、不睿與第二疇之恭、從、明、聰、睿相對之義來看,“庶征”與“五事”之間肯定是有聯系的。第二,從“庶征”中說到的“庶草蕃廡”和后面說到的“歲月日時無易,百谷用成”來看,“曰肅、時雨若”之類的說法,說的是天氣狀況的好壞,就像君王行為的好與壞,這屬于類比,雖很抽象但并不是什么牽強的比附。
漢人的天人感應是用戰國后期發展起來的陰陽五行學說的五行生克原理補充了《洪范》中五事與庶征的關系。《漢書· 五行志》在解說《洪范》五事之“一曰貌”和庶征之一的“曰雨”的關系時說:“《傳》曰:‘簡宗廟,不禱祀。廢祭祀,逆天時,則水不潤下?!币驗椤懊仓还?,是謂不肅,厥咎狂,厥罰恒雨”,而之所以“貌之不恭”會“厥罰恒雨”,是因為“唯金沴木”?!皻庀鄠^之沴”?!澳練獠t金沴之”,即金克木而生水。這是說,按五行生克原理的規定,統治者的貌屬于木,貌出了問題則是“木氣病”,木氣病則將為金所克,金克木而生水,故統治者如果有了“簡宗廟”之類屬于“貌之不恭”的問題,就會導致久雨之罰。就《洪范》本文來看,并無為什么貌出了問題就會“恒雨若”之原因的說明,或者也看不出五事與庶征的關系是五行生克原理在起作用,漢人用五行生克理論對兩者之所以發生關系的原理作了解釋,使之形成了一種有邏輯的結構。當然,這種邏輯結構實際是虛假的,因為漢人對事物按五行生克關系所作的分類是沒有真實根據的。
漢人繼承了先秦儒家的仁政民本思想,認識到,依靠“天”的神秘力量已經不能維護以往的統治,對民有了清醒的認識,但還沒有完全拋棄“天”的賞善罰惡的功用,而是轉而利用天人感應學說去維護先秦儒家所提倡的仁道,這個內容是《洪范》中沒有的。劉起釪先生說:“《洪范》中出現了‘三德’、‘比德’、‘攸好德’,三個”德“字,這顯然用的是周代的文字,但并沒有周代‘德政’的意思,‘三德’是說三種統治方式”,并認為《洪范》講的是“赤裸裸的神權政治加暴力統治,絲毫沒有用其他統治術如道德之類作為輔助手段”的意思,顯然它的思想早于周初的敬德思想。劉起釪先生看法本人是贊同的。另《漢書· 谷永傳》記有兩漢京氏易專家谷永這樣的說法:“王者躬行道德,承順天地,……,則卦氣理效,五征時序,百……。失道妄行,逆天暴物,……,則卦氣悖亂,咎征著郵,上天震怒,……,五行失行,山崩川潰,……。”這種說法中所說的卦氣,是將易卦與歷法的節氣相配,卦氣是否理效,實際是說節氣正不正。五征,說的就是《洪范》庶征之五休征,即肅、乂、哲、謀、圣;咎征,說的是庶征之五咎征,即狂、僭、豫、急、蒙。就這種說法的意圖來說,是想用天的權威對君主違背民本觀念和仁政思想的行為加以制約,或者說是為漢代儒生心目中的真理,即先秦儒家在西周以來敬德保民思想基礎上提出的仁道,尋找到一個對抗君主特權的支撐點??梢哉f漢人天人感應學說的這種維護仁道的目的我們在《洪范》中是見不到的。
漢人不僅將五行生克原理引入到天人感應學說,并且用由五行生克原理派生的五行運數學說來講改朝換代問題。
從文獻記載來看,按五行生克原理來講天命轉移朝代更替,應始于戰國的鄒衍。司馬遷說鄒衍:“乃深觀陰陽消息而作怪迂之變,《始終》《大圣》之篇十余萬言”,“先序今以上至黃帝,學者所共術,大并世盛衰,因載其視祥度制”,“稱引天地剖判以來,五德轉移,治各有宜,而符應若茲”。從司馬遷所記當時王公大臣們對鄒氏此學頗感新奇而趨之若鶩的情況來看,這種以五行運數來講世道盛衰的學說應是鄒衍之新創。從司馬遷所記“始皇推終始五德之傳,以為周得火德,秦代周德。從所不勝。方今水德之始,改年始,朝賀皆自十月朔”,等說法來看,所謂“終始五德”的基本原理即五行生克說。漢初時人們也曾據五德轉移理論來討論改制度易服色的問題,可見這種學問自戰國后期以來已有很大影響。
因五行推運之學被運用到天人感應之學中,西漢時如董仲舒與眭弘師徒和蓋寬饒等儒生在講天人之學時,已講到要統治者應運數而禪讓,即講到了改朝換代問題。伴隨著這種學問的廣泛運用而影響不斷擴大,兩漢之際于此相關的讖緯學興盛起來。讖緯是“讖言”與“緯書”的合稱,是古代方士利用一些詭秘隱語、預言,假托、附會儒家經典,以河圖、洛書、陰陽五行以及董仲舒的天人感應說為理論依據,將自然界的一些偶然現象神秘化,以此來向人們昭示未來的吉兇禍福以及治亂興衰。
可以說讖緯之學的興起是漢人經學數術化走到極致的產物。西漢董仲舒等儒生之所以要講陰陽災異之學,一是受戰國以來之風習影響;二是就其本意來說應是想用神權輔助儒家思想的推行。但是,由此而愈演愈烈的經學數術化,不僅偏離了先秦儒家以人與人的關系為肌理,或者說以人道是非為根據來論證政治得失興亡之由的思路,最終演變為一種詭異危險的學問。從社會政治角度看,雖然統治者需要用天命和運數來論證其政權興起的合理性,但像一些儒生那樣,動輒據異常的天象和自然災害,要求統治者禪位的狂妄舉動,以及由以五行運數為根據,頻繁發生的種種政治謠言,給社會政治生活帶來的不安,實際是任何統治者都無法長期容忍的。所以,后來玄學興起,對儒家傳統經學有了全新的解釋,于是宣傳詭異學說的讖緯之書漸漸遭到禁絕,漢人數術化了的經學也趨于衰落,這并不是偶然的。
綜上所述,《尚書· 洪范》的天人感應思想是后世天人感應思想的理論來源與漢人天人感應思想不可相混,而漢人的天人之學初義,本在維護先秦儒家所提倡的以仁義和仁政為核心的人道正義,但隨著其數術化的愈演愈烈之勢,命定論的歷史觀漸居上風,使得天人之學借助神權力量,推行仁道制約君主的本義漸失。但這種學問衰落的根本原因是其內在的理論劣根性或偽科學性,當其走向數術化的極致,這種學問的危險性就日益顯露出來了,它失去官方哲學地位,退出經學領域而淪落江湖即已成為一種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