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印嬌/海南省民族研究所
“敘事”屬于西方文藝理論中的一個派別,中國現代小說敘事學正是建立在西方文化背景基礎上的學問,能否用來探討和研究中國的小說現象,這是十分值得我們思考的問題。
一
陳平原先生在其著的《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中引入了西方的敘事學理論,試圖從敘事時間、敘事角度、敘事結構三個環節來考察西方小說對中國小說現代化進程的沖擊和啟迪。在此,筆者認為這是中華民族文化與西方文化之間相互交流與傳播所導致的沖突與碰撞,催促當時的中國文化轉向現代化前進的步伐及其帶來的影響。我們知道,中華民族文化與西方文化之間是存在著很大的差異性。倘若原本產生于西方文化背景的文藝批評方法,如果直接被用于分析中華民族文化背景里的文學現象,勢必存在極大的風險性。因此,陳平原先生以自己獨到的學術視野,立足中國文學傳統,以晚清和“五四”時期的小說狀況為研究根據,在借鑒了俄國形式主義、熱拉爾· 熱奈特和茲韋坦·托多羅夫等的敘事理論的基礎上,在“拿來主義”的基礎上,將西方的“敘事學”進行中國本土化,吸收并消化為自己的學術研究;在中華民族文化與西方文化二者之間共通的理論領域中找尋真相,在發現與貫通中構建自己的研究模式。誠如陳平原先生在其著《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的自序中寫道:“本書寫作的一大愿望是溝通文學的內部研究與外部研究,把純形式的敘事學研究與注意文化背景的小說社會學研究結合起來,為此作了大量的資料準備工作。但寫作結果不盡如人意,只好保留‘小說的書面化’一章作為附錄,而把其他更不成熟的部分刪去。”如何改造并利用西方民族文化建立的文學敘事模式來研究中國的小說現象,在這方面,陳平原先生在其著《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中的努力是作得相當成功,著者成功運用了西方的敘述學理論,來分析自己的研究對象,解決中國現代小說敘事模式的問題,首開了中國大陸學者應用西方敘事理論以成專著的先河,影響和引導了后來的中國學者利用西方敘事理論對中國的小說現象的本土化研究。
陳平原先生認為,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應該包括敘事時間、敘事角度、敘事結構三個層次,并且分別對每一個概念層次作了嚴格的界定,建立了自己特有的研究范式,這一大膽的創新填補了中國文學史研究中的文體研究領域的空白,也推動了中國文學形式研究的發展。陳平原先生用了三章篇幅來闡釋自己的研究范式,其中運用了大量的定量研究來分析自己的考證,也從定性研究的角度論證了自己的研究課題,這種嚴謹的態度和科學的精神是值得肯定和學習的。
二
在《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的第二章中,陳平原先生通過追溯司馬遷在《史記》中無意打破事件的自然時序,對中國后世的古文家和小說評論的影響,以至晚清的文學家和理論家的“橫山斷云”法、“橫橋瑣溪”法、“夾敘他事”法等,點出中國作家并沒有真正觸及所謂的小說的“敘事時間”,他們注重的往往是小說的“演述時間”而不是《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中主要研究的“情節時間”即敘事時間。敘事時間包括文學作品講述的時間對事件時間的壓縮和延伸,還包括連貫、倒裝和交替。《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的第二章中,陳平原先生從晚清諸如李提摩太節譯《百年一覺》、上海《時務報》譯福爾摩斯偵探案、林紓譯《巴黎茶花女遺事》等影響下,梁啟超作《新中國未來記》、吳踐人作《九命奇怨》等文學作品,促使中國近現代小說開始學習和借鑒外國小說敘事時間中“倒裝”的傾向。盡管晚清“新小說”家有著變革傳統小說敘事時間的強烈愿望,但從他們的作品中確實很難找到熟練使用倒裝及交替敘述的信服之作。而辛亥革命后的“五四”作家在老前輩的助推下,積極的模仿和借鑒西方小說,從王統照的《技藝》可以看到西方偵探小說倒裝敘述的影響,從魯迅先生《故鄉》為代表的“游子精神歸鄉”等的創作傾向,從魯迅先生《狂人日記》中看到了交錯敘述等創作技法,著者述道“五四”作家比“新小說”家為小說敘事時間開辟的更廣泛的前景。
三
在《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的第三章中,陳平原先生再次提及李提摩太節譯《百年一覺》、上海《時務報》譯福爾摩斯偵探案、林紓譯《巴黎茶花女遺事》。這里,根據對敘述分析的頻率的認識,陳平原先生是希望通過最早對中國作家產生影響的這三部西方小說譯作來闡釋敘事角度模式的悄然轉變——由傳統的全知敘事向全知敘事、限制敘事(第一人稱、第三人稱)、純客觀敘事等多種敘事角度。陳平原先生仍然是通過“新小說”家和“五四”作家的作品本身著手,展開對比分析,探索中國小說的文體形式發展。如晚清的早期的第一人稱譯作《百年一覺》等其敘述者“我”作為一個陌生人通過見聞感思來構思第一人稱,盡管把它中國化了,但“我”絕大部分屬于配角,只是一個寫作上的技巧,缺乏了“五四”作家的自由和反叛精神,缺乏他們那樣的個性化創作意識。由于“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推促,“五四”作家在譯介進來的西方小說視角理論的直接指導下,如魯迅先生的《故鄉》、蔣光慈的《鴨綠江上》等那樣記錄他人故事為主的小說,第一人稱敘事者也要盡量介入故事并表現對他人故事的感受,這樣對讀者才更具有吸引力。從魯迅先生的《狂人日記》中,陳平原先生也注意到了第一人稱限制敘事的轉變。這里,筆者認為從傳播學的角度出發,當時的“五四”作家即傳播者已經自覺開始站在受眾即讀者的立場來思考文學作品的傳播效果,即這些作家開始需要思考和探索應該采用的什么樣的傳播方式和技巧,才能使得自己傳播出去的訊息內容(即他們生產出來的精神產品)在受眾那里產生什么樣的效果,在讀者那里得到一個怎么樣的反饋,以改進自己的精神生產產品(文學作品)。在這方面,“五四”作家比“新小說”家甚至是更早期的文學家和理論家進了一步。
正是在近代西方文化的傳播和滲透作用下,中國學者無意或有意的反思和探索著本民族的文學作品形式的發展模式。在《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的第四章中,著者從晚清“新小說”家劉鄂的《老殘游記》從可以隱約看到“意識流技巧”的影子,從吳趼人的《恨海》里可以探尋作品人物內心獨白的“中國心理小說的開端”的一絲痕跡。這種“獨白”無疑是對以情節為中心的中國傳統小說敘事結構的最強烈的沖擊。即使“新小說”家已經比較注意作品人物的心理描寫,即使“五四”作家如王統照等的一些創作,但都沒有如魯迅先生的《狂人日記》這樣的對中國傳統小說藩籬的有力突破。因此,在《中國小說敘事結構的轉變》中,陳平原先生十分推崇魯迅先生的《狂人日記》。《狂人日記》在《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中出現的頻率較高,誠如陳平原先生認為,無論從哪一個角度進行分析,《狂人日記》都是值得充分重視和認真研究的。魯迅先生在《狂人日記》以“禮教吃人”的歷史眼光,以“救救孩子”的政治熱情,“我也曾吃過人”的自我懷疑精神,都震撼了一代青年人的心靈。陳平原先生認為這種獨白式的心理分析為開端的表現技巧,才是真正意義上的中國小說敘事結構的轉變,同時,著者也看到了弗落伊德的精神分析學和詹姆斯的意識流對中國作家的創新意識和反叛意識的深刻影響。
四
以上是陳平原先生主張促成中國小說敘事模式轉變的合力之一。陳平原先生在《中國小說敘事結構的轉變》中認為,“強調由于西洋小說的輸入,中國小說受其影響而發生變化,與中國小說從文學結構的邊緣向中心移動,在移動過程中汲取整個傳統文學養分而發生變化這兩種移位的合力的共同作用”之下促成了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因此,在《中國小說敘事結構的轉變》的第二部分,陳平原先生論述了接受中華民族傳統文學的諸多因素的創造性轉變過程。中國是一個“史”、“詩”的國度,“史傳”與“詩騷”對傳統文學的幾千年的滲透,造成了對中國人審美情趣的塑造和中國敘事文學發展的特有模式。在論及中國傳統文學的作用時,陳平原先生特別強調了小說以外的“史傳”與“詩騷”為正統的傳統文學的影響,這是與眾多小說研究家和理論家不同的獨特研究視角,為我們研究中國敘事文學獨特的發展道路提供了有價值的參考。誠如陳平原先生強調《史記》創立的紀傳體不但發展了歷史散文寫人敘事的藝術手法,也的確為后來的小說的環境描寫、人物描寫、心理描寫等提供了可以直接借鑒的“史傳”筆法,同時也有助于小說地位的提高。而中國二千年多來的《詩經》、《離騷》開創的抒情傳統從西周流經唐傳奇、宋元話本、元雜劇、“擬話本”、明清小說的異常強大的影響了中國小說的發展,主要體現在中國作家的主觀情素上,在敘事中注重言志抒情,如魯迅先生的《故鄉》里一段童年的回憶,一絲無法釋懷的鄉愁這樣的特有情調;在敘事結構上引入了大量的詩詞,如劉鄂的《老殘游記》中老殘也吟詩感慨,穿插詩詞,借以抒發作者關心時局的熱情和對世態的無奈。此外,陳平原先生還在《中國小說敘事結構的轉變》的第六章中引證了笑話、逸聞、問答、游記、日記、書信等傳統文體經過歷代文學家的合力下糅合進入了小說敘事模式中來,并影響中國小說的發展。陳平原先生站在歷史和社會的高度,從心理和審美的角度分析傳統文學是以怎么樣的形態被現代小說吸收和消化。通過大量的史料文獻的研究和考證,陳平原先生認為“新小說”家更偏向于“史傳”傳統,“五四”作家更傾重于“詩騷”傳統,這二者共同促成了中國傳統文學的敘事方式的轉變。從傳播學的角度來分析,這是文本在整個傳播過程中,它本身內部的傳播方式的融合與發展,是歷史的進步。
值得一提的是,陳平原先生一方面主張文學敘事模式的轉變是以“五四”以后的“個性化、主觀化”的世界觀、人生觀為中心,另一方面也未忽略傳播媒介對小說的影響。陳平原先生以發展的眼光認為,報紙、雜志、期刊、書籍等大眾傳播媒介的近現代化發展速度和傳媒規模的壯大,使中國小說的創作者轉變了傳統的單一的“說——聽”線性傳播模式,更多的關注從“寫——讀”到“讀——寫”這樣的一個開放式的大眾傳播模式,這不失為一個很有創意的文學敘事模式。另外,陳平原先生在《中國小說敘事結構的轉變》中一方面使用了傳播學定性研究中的參與式觀察、文本分析等,雖然帶有些許“批判學派”的傾向,但經過著者所能把握的本土化處理后仍能獲得對特定情景下的中國文學家和理論家的創作與批評或其意義的解構和解釋;一方面運用了傳播學定量研究中的內容分析、個案分析、抽樣分析等方法,即使有些許“經驗學派”的片面性傾向,但依然能夠較為客觀地從橫縱的角度和歷史的比較中來描述、解釋和探索中國敘事文學的發展道路和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