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 天/天津外國語大學國際傳媒學院
庫利是美國著名社會學家和社會心理學家,也是早期美國傳播學思想中不得不提到的重要學者。按照Martin Bulmer(1984:8)的觀點,“六個早期美國社會學奠基人分別是沃德、薩姆納、吉丁斯、羅斯、庫利和斯莫爾。”周曉虹也認為追溯美國的社會心理學發(fā)展史不得不提的就是庫利,他(周曉虹,1993:93)認為庫利“為美國的社會心理學奠定了基礎”。傳播學通常將庫利看作是可以追溯到較早的傳播思想奠基人,也將他看作是與芝加哥學派研究路數(shù)一脈相承的學者,但是實際上從庫利的學術之路和學術造詣來看,單純將庫利的鏡中我理論作為日后米德借鑒的對象或者將庫利的首屬群體理論作為對日后工業(yè)活動中的人格測量、拉扎斯菲爾德在《個人影響》中重新發(fā)現(xiàn)首屬群體理論的一個伏筆,那就過分簡化庫利的學術意義了。
要想全面理解作為一個社會心理學家的庫利,首先應該了解統(tǒng)攝他所有著作的理論,即有機論。庫利的有機論可以從兩個方面來理解:第一是將個體和社會發(fā)展的過程看做是一個有機整體。第二個是知識本身就是一種有機的進化,應當使用一種有機的方法來研究歷史。
庫利始終將個體的發(fā)展與社會的發(fā)展看作是一枚硬幣的兩面,是相輔相成的。他反對強行從個人或者社會的角度分開去論述個體和社會的關系。作為一名社會心理學家,他非常重視個人與社會的關系,排斥簡單粗暴的社會唯名論或者社會唯實論。
作為社會心理學三大傳統(tǒng)之一的法國群眾心理學一直以來就存在兩種對立的傾向,涂爾干和塔爾德分別被視為社會唯名論和社會唯實論的代表人。在《模仿律》中,塔爾德將分析單位設置為家庭,模仿不僅是一種社會實施中存在的規(guī)律,社會本身就產(chǎn)生于模仿之中。社會在塔爾德眼中是個人性與圓滿的社會性的和諧體,而模仿也正是實現(xiàn)這個目標的唯一途徑。塔爾德認為世界上只存在模仿和創(chuàng)新兩種活動,他代表了個體還原主義的傾向。涂爾干則表現(xiàn)出濃重的社會唯實論傾向,他認為社會的力量已經(jīng)不再是一種純粹的物質(zhì)力量或一種純粹的精神力量,它是精神的和物質(zhì)的融合體,這種融合體始終產(chǎn)生于個人之間的聯(lián)合,但是又高于和不同于單純的個人聯(lián)合。當時的社會學家一般都從兩個極端去解釋個體和社會之間的關系,很少有人像庫利一樣看重個體與社會相輔相成,不可分割。
庫利指出,“我們說社會是各種過程的復合體,每一過程在和其他過程的相互作用中存在和發(fā)展。整個社會是一個統(tǒng)一體,它的每一個組成部分的變化都要影響到其他部分。它是一個龐大的內(nèi)部相互作用的組織。”有機體這個概念是從達爾文的和斯賓塞的進化論那里得到,但是庫利指出他所理解的社會有機體并不是斯賓塞的有機體。斯賓塞將社會有機體比作生物有機體,過分強調(diào)生物還原性和個人主義,在經(jīng)濟上他強調(diào)放任自由主義,強調(diào)政府的功能是逐漸削弱的。庫利認為斯賓塞過度的自負、對事實的忽視以及缺乏作為一個真正自然科學家的人性是他致命的缺陷。他批評斯賓塞關于有機過程的論述非常之貧乏,嚴重缺乏對真實世界的探討與論述。庫利還批評了斯賓塞沒有看到社會過程是一個繼承發(fā)展的過程,人類的情感和物質(zhì)因素都在不斷向下綿延,斯賓塞簡單地將社會過程劃歸為每一個時代人類的同情心和繼承。斯賓塞的社會過程是生物學和個人學的,而不是社會學的。
庫利這一代人堅信進化論,但是他認可的是達爾文的進化論,而不是斯賓塞的進化論。斯賓塞的進化論與拉馬克主義更加接近,后人一般將他的社會哲學看作是對達爾文生物學的進一步借用和闡發(fā)。斯賓塞與達爾文進化論的區(qū)別在于:“首先,斯賓塞堅信“進化即進步”的法則,認為從低等生物到作為最高生物形式的人類之間構成了一個線性的、呈不斷上升趨勢的、向前發(fā)展的必然過程。其次,達爾文的“自然選擇”不同于斯賓塞的“適者生存”。最后,達爾文與斯賓塞對“生存斗爭”的理解相去甚遠。”(侯波,2009)這里需要注意區(qū)分達爾文和斯賓塞理論的差異,達爾文的自然選擇是緩慢的,自然選擇在世界上每時每日都在仔細地檢查著最細微的變異,把壞的排斥掉,把好的保存下來進行積累,無論什么時候,什么地方,什么機會,它就會靜靜地、極其緩慢地進行工作,把各種生物同生物生存的環(huán)境之間的關系加以改進,這種緩慢的變化,我們?nèi)祟悷o法察覺。而斯賓塞對個體和社會的論述更加傾向于目的論的、方向論的,但是卻忽視了社會發(fā)展中眾多其他的因素。
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那時候美國處于轉(zhuǎn)型時期,有很多學者都注意到當時的美國個人主義發(fā)生了變化,個人主義成為一種赤裸裸地追求個人利益,不顧及其他人利益的行為風格。杜威、桑塔亞納等人都對如何協(xié)調(diào)個人主義和國家利益之間的關系進行了反思,庫利將個人主義放在傳播的范圍中講,他分析了與個人主義不同的觀點。他認為雖然教育和傳播同時作為普及深化思想的工具,傳播所帶來的集體感和公共輿論是教育無法完全達到的,盡管傳播可能會給社會帶來定程度上的膚淺和壓力。但是,他對于傳播還是抱有樂觀的態(tài)度,他認為這種膚淺和壓力是可以通過改善傳播系統(tǒng)來解決的,他認為傳播帶來的優(yōu)勢就可以改變美國赤裸裸的個人主義狀況,促使個人和社會朝著有機統(tǒng)一的方向發(fā)展。
庫利認為進化過程就是試探性過程,他(庫利,2000:7)說:“如果我們更為深入地研究這些生活形式的互動和成長,就會遇到我所說的‘試探性過程’”,他(庫利,2000:7)認為這個試驗過程不必是有意識的,“行動——反饋的過程不需要我們了解那些正在發(fā)生的事情”。正如庫利(2000:8)所說:“就像一個人向湖的出口處劃水,如果你不置身其中,就無法確定自己的路線。剛開始時你可能認為行進路線是兩個方向中的一個,但是前進一段距離之后,卻發(fā)現(xiàn)存在著第三條更為順暢的路線。一個被我們忽略的或者我們認為微不足道的觀念也許會發(fā)展壯大,使得那些我們覺得了不起的東西成為明日黃花。”我們在理解人類社會的時候,往往只是一味將意愿和理智放在首位,忽視了很多復雜的無意識和探索環(huán)境的方式,這些方式都是非常重要的。庫利(2000:7)曾說:你可以把社會比喻為在漆黑的夜晚一群人提著燈籠行進在茫茫無際的叢林之中,燈籠發(fā)出的光可以照亮每個人身邊待的地方,并且這些人作為一個整體,光亮能指引他們看清周圍幾步遠的范圍,他們可以提高燈光的亮度,照亮更大的范圍,看得更清楚,可是這個范圍以外永遠將是一片充滿恐怖的未知的荒野。
庫利的研究方法也是有機的,他在討論吉丁斯的文章中談到三種研究歷史的方法,一種是唯物的,一種是唯心的,最后一種是有機的。他(Cooley,1903:182)認為“唯物的方法是遵循了一種時間或邏輯至上的原則,但是從他所學到的歷史和人類學當中他并未發(fā)現(xiàn)物質(zhì)的東西比制度的或者理想的東西先來。”他并不是不贊同從唯物角度出發(fā)進行研究,他只是不贊同將唯物方法運用到一個極端,庫利(1903:184)認為,并不是因為唯物方法沒有很好地解釋理想,“我不同意那些論文的原因是物質(zhì)的解釋沒有能夠讓我們滿意,因為他們沒有解釋理想。我對于看到理想是如何從物質(zhì)中生發(fā)出來感到不滿,但是我同樣也希望看到物質(zhì)是如何從理想當中生發(fā)出來,正如物質(zhì)在社會中存在的那樣。”庫利(1903:185)對有機研究方法的解釋如下:“有機的歷史觀拒絕將一些因素視作比其他因素更加終極,事實上它拒絕將那些脫離了完整生活的所謂的因素視為可以實際存在,而在完整的生活中所有的因素都類似于身體的組成部分在一個動物有機體當中那樣分享著彼此。”因此庫利不強調(diào)在研究中找到邏輯起點。
庫利認為人類自從出生以來,就開始面對環(huán)境,這個環(huán)境可以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是物質(zhì)環(huán)境,一部分是精神與社會的環(huán)境。人們與這些環(huán)境打交道而獲取知識都是需要某種程度感覺的活動,庫利在學術研究中采用了觀察法、內(nèi)省法,他一直以自己的兩個孩子為觀察研究對象。他對當時美國社會學的一些著作表示贊賞,原因就是這些著作做到了對人類具有真正的知覺(perception)和同情(sympathy),達到了真正的深入理解。庫利明確贊賞的兩種方法是案例分析法和生命史研究方法。庫利將這兩種方法與統(tǒng)計方法進行了對比,認為統(tǒng)計方法雖然有自己的優(yōu)點,但是它忽視了兩點:“第一,忽視了人類或者社會行為的非量化特征;第二,量化的科學試圖讓自己成為唯一的正確而知識和研究方法。” (Cooley,1930:332)庫利也明確指出研究者基本上都是行為主義者的,但是這個行為主義指的卻是從有機過程的角度研究人類,我們將生命看做是不斷使用、生存、進化的過程,而且我們對這些過程中發(fā)現(xiàn)的行為非常感興趣,有些行為主義者試圖將意識排除出研究范圍是錯誤的。
庫利認可達爾文的有機體思想,將個體與社會看作一體兩面的硬幣,是不可分割的;他認為個體和社會的成長與發(fā)展都并不是必然按照某一種方向和規(guī)律去發(fā)展的,而是包含了很大程度的試探性過程;他對于傳播的論述也是樂觀的,二十世紀初期的美國因為強烈的個人主義傾向?qū)е碌膯栴}也可以由傳播的完善和發(fā)展得以改善和解決;最后,他還指出,研究個體和社會需要我們遵循一種有機的視角和方法,他贊賞的案例分析法與生命史書寫的方法均采取了經(jīng)驗式的方法,結合了內(nèi)省分析的方法,而純粹量化的方法或者純粹思辨式的方法則是不妥當?shù)摹炖鳛樵缙趥鞑ニ枷爰遥o予傳播學后期的學科的發(fā)展和形成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他提出的“首屬群體”、“鏡中我”等理論不僅在傳播學領域使用廣泛,也成為社會心理學和社會學經(jīng)常使用的概念。從統(tǒng)攝他著作的“有機論”角度去分析他的整個思想的形成與發(fā)展,更是非常有必要的,也為今后庫利的研究作出了一點開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