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李
綜述2018年“報告文學(非虛構)”的創作是一次充滿困難的挑戰,它意味著文章實際綜述的對象溢出了明確的“報告文學”文體的范疇,而是要在非虛構寫作或“非虛構文學”這樣一個概念自身仍然沒有在研究者、寫作者那里達成一致的理解、充滿內部歧義,又在寫作實踐中被視為具有巨大收編能力的“巨筐”中攫取對象,綜而論之。于是,我感到了“前后都是朝陽,卻左右都是歧途”的為難——讓我為難的不是選擇的自由,是難以確定清晰邊界的書寫。對概念泛化的“非虛構寫作”進行綜述,意味著可以向散文、新聞報道等領域跨界取物,然而也極有可能寫成縮微版的半部年度地方文學、文化“史記”;取相較窄化的理解,則不免陷入“自我設限”的窘境,沒有為創作實力不俗的紀實文學以及伴隨“非虛構寫作”風潮出現的“開新”之作留出充分的闡釋空間。沒有完美的辦法,只有折衷的選擇。這里主要綜述以報告文學為代表的各類紀實文學以及與在新的創作熱潮的推動下推廣開來的非虛構寫作概念具有對應性的非虛構文本,難求面面俱到,但求勾勒出整體的創作態勢與狀寫其中的文學精神——此所謂“不完全報告”。
新世紀第一個十年以來被有意倡導并在寫作者的自覺參與下熱浪逐高的非虛構寫作是對當下現實焦慮癥與“真實”饑餓感的文學反應,堅持并發展文學對現實的“反映論”、追求現實感、強調把“寫真實”的寫作倫理真正轉化為藝術的“尺度”和方法成為這種非虛構寫作的內在邏輯及寫作訴求,而召喚寫作者真誠地重建主體實踐性則是使倫理、“邏輯”與訴求得以“坐實”的關鍵一環。于是,我們看到非虛構寫作以真實的名義對“虛構寫作”的質詢,也看到非虛構對非虛構的反對——被《人民文學》等雜志熱情提倡的非虛構寫作明確地將“過度的議論、過度的抒情、過度的修辭,好像世界和事實只是為滿足他的雄心和虛榮而設”的主體膨脹的紀實文學、被營銷式書寫“侮辱與損害”的報告文學、強調功利性、日益模式化而被關入窄門的“非虛構”類文學作為對立面,甚至那種以“不是什么”來說明今天興起的“非虛構”寫作“是什么”的定義方式也已經內置了對另一種“非虛構”的排拒。非虛構文學在文學場內部就充滿了內在的緊張、沖突。產生抵牾的結果,不是哪種形態的非虛構文學取消另一種非虛構文學的合法性,而是各種非虛構性寫作置身于泛化的非虛構文學概念的大筐之內,檢視原有的文體邊界、寫作模式,把寫什么和怎么寫視為一而二、二而一的根本命題作為突破點展開探索,從而完成“寫真實”由“倫理學向實踐論轉化”的新飛躍。從這個意義上講,《人民文學》等雜志倡導的非虛構寫作的興起對作為一種現代文學傳統的報告文學、紀實文學形成倒逼,這樣的倒逼為報告文學、紀實文學在“刺激——反應”的互動中書寫現實、重獲血氣提供了契機。2018年湖北的非虛構文學一樣如此,非虛構寫作或非虛構文學內在的張力與概念中的歧異,并不顯現為“斷裂的寫作”,而是由張力帶來活力,由歧異帶來多向探索的可能,新興的非虛構寫作與傳統形態的紀實文學書寫共同走在了開闊的道路上。
盡管有研究者對非虛構寫作概念的泛化與多種身份、層級、角色定位的寫作者介入到非虛構寫作中而造成“純文學”的危機表達了擔憂。但我的看法是,新世紀非虛構寫作興起的另一重要意義恰恰在于超越了“純”與“不純”的框架,對新世紀以來關于“純文學”的批評做出了策略性回應。新世紀第一個十年以來對非虛構的提倡正是以“人民”“大地”“行動”“介入”“時代”為關鍵詞,它懸置了“純”與“不純”之辯,通過具有開放性的概念打開寫作的疆域,由“在場”的書寫、大地上的文學行動、“推動大家重新思考和建立自我與生活、與現實、與時代的恰當關系”接通關于“純文學”的反思中內含的文學期待——文學有可能重新成為不以拒絕政治性和公共性來確認自身本體性的行動。在某種意義上,破除“純文學”的意識形態性正是非虛構寫作建立合法性的一個基礎,也是其實現更大的寫作能動性的一個前提條件。
“客觀的重音在說什么,主觀的重音在如何說”,懸置文學純與不純之辯,并不意味著非虛構文學懸置“如何文學”的問題,實際上非虛構文學正是在“非虛構”與“文學”的調適、在對“非虛構”如何“文學”的實踐性探索中獲得了生長性。2018年湖北文學的非虛構寫作也概莫能外。
整體而言,2018年湖北的非虛構文學并沒有從中旁逸斜出的姿態,而是朝歷史與現實雙向挺進,其中既有介入式的文學實踐,也有守本開新式的為現實留影、為時代記錄的紀實,也不乏在公共話題上立言,向公眾報告社會真相與生活實相的努力,還有在個人的生命記憶中連通現實與歷史的抒發,亦有通過發掘和重述歷史人物、英雄風采對現實命題的回應。寫作者自覺地為新時代鼓與呼,寫出時代的精氣神,在“畫夢錄”式的書寫中追求感光效應;也能沉潛到生活與心靈的幽僻之所、幽暗之處進行披肝瀝膽的顯影書寫,燭照人性的幽微、精神的暗區,洞察生存的真相與存在的本源性困境,剜出生活的沉痛,質詢表象化的理所當然的現實,架空簡單的道德判斷,顯示文學的真正德性,“從非永恒的事物中找到永恒的事物”,從日常生活追索屬于一切時代和一切人的真理與價值。
對于非虛構文學,尤其是注重與“時運交移”相協的報告文學而言,“時代”始終是大寫的關鍵詞。在湖北非虛構文學尤其是以報告文學為代表的紀實文學寫作中,我們可以看到“時代”——體現了社會關系與社會意識的“時代”一方面在不少作家那里轉化為把握現實的一種視角和理解方式,他們主動以高昂的精神姿態去觀照“時代總命題”在區域建設、經濟改革、文化發展、人民生活改善的社會實踐環節與生活世界中的具體表現,用文本貢獻“作為時代意志表征的世界”。另一方面,“時代”也在這些充滿熱情的寫作者那里被轉化為“時代性”的價值判斷,它與偉大復興、中國夢、創新性、蓬勃向上,充滿活力、燦爛的文化圖景與光明的未來相聯系。感光效應使得時代命題在文本中常常轉換為文學的主題,社會事件向我們有力地展示了當代歷史向前發展的車輪留下的轍印與鼓舞人心的發展方向,而人物,那些顯現時代風尚和時代氣質的人物不啻為活化的精神范本。感光的文本著力催生一種激情、掀起一股暖流、呼喚一種向往,人與人的生活得以在時代的總體性中以積極的形式被安置,文本成為鐫刻時代主流精神的形式并使之得以被重新體驗。
發展是時代的重要命題,感光而寫的作品讓我們目睹命題如何落實為主題,并令我們感受時代的光、熱、力,從現實的光明中生發勇氣。發展是一城之地、一地之民安身立命的根本,李興艷、趙鋒的《大河飛鴻》(湖北人民出版社,2018年8月)本質上就是一部通過一座橋——對打破縣域經濟發展僵局、盤活地方經濟一盤棋具有重要意義的大橋的“興建史”,突出了“發展”這一核心的作品。“飛鴻”固然喻指鄖縣新橋的造型,但這個意象所寄寓的還是奮發進取謀求發展的豪情壯志,橫臥漢江的飛鴻振翅欲飛的姿態就是鄖縣干部群眾上下一心苦干實干巧干開拓新局面的騰飛之姿。字字看來皆心血,數年辛苦不尋常。盡管作者創作的契機是接受委托,盡管作品所聚焦的是地方政府的重點工程,但是《大河飛鴻》的作者不把自己定位為接受任務的單純的觀察者,而是作為生于斯長于斯的鄖縣人,作為這樣一個地方經濟發展史上重要事件的參與者,以深切的體認,情感的充盈,理性的梳理,發展的眼光,以一種真正“在地”的書寫奉出關于一座橋的壯麗史詩——它絕不是社會觀察報告,它是由情理交融的體認式書寫唱響的時代飛歌。雖然《大河飛鴻》采取了傳統的按照事件發展進程時間順序進行敘事的方式,但作品的敘述并不單調、“小氣”,而是體現出開闊的格局。作家不只專注于鋪開“橋生、橋長、橋成”的開始、發展與終局,而是以宏大的視野拉出縱橫兩條貫通線。在縱貫線上勾勒鄖縣自古而今的歷史發展流變,從鄖縣文化資源豐厚、歷史悠久的過去到今天遭遇發展困局的變遷中,寫出鄖縣謀求新發展的歷史基礎,以及這種強烈的發展沖動背后的“理之應然”——一個曾經古韻流芳的歷史名城,歷史并不只是帶來遲緩步伐的重負,更是實現新崛起的資源條件和發展前提,曾經輝煌的鄖縣沒有理由不在新時代鍍亮這個富有歷史感的名字。而在橫貫線上,作者以大局觀分析縣域經濟發展在新時代對于全國經濟發展的重要現實意義,以及在新的時代和變革中面臨的機遇——此為鄖縣謀發展之“理之必然”,也是興建鄖縣漢江二橋的內在發展邏輯。縱橫二軸建立的歷史與現實打通、宏觀經濟與地方經濟連通的敘述框架,撐開了《大江飛鴻》開闊的書寫格局。歷史發展的眼光,以全局意識觀照地方經濟建設的闊大視野,史、時、勢交織的敘事,使文學不是報告一時一地之事,而是寫出了時代的發展走向與人心所向。這樣,作者避免了生搬文件講章去渲染修橋的意義,而是讓“意義”在歷史與現實的發展邏輯中自然“呈現”。“意義”如此“呈現”體現了書寫者自身對于復雜材料的處理能力、對于歷史、現實的理解力,又能夠啟發讀者的認知——實際上,報告文學的“報告”,除了以兼具新聞性與文學性的方式揭示公共事件和公共議題的真相外,一種更深的價值就在于啟發、塑造公眾的認知能力,提供一種撥云見日的敞亮的理解。
堅持改革發展的道路,脫貧、致富、發展才能使時代的生活充滿希望之光,讓老百姓心明眼亮地去創造自己的生活,奔向美好的未來。2018年湖北非虛構文學中的不少作品敏感地把握時代生活中的重要命題和發展趨勢,用新時代的希望之光點亮文本。李專發表于《中國文化報》上的《“袖珍村”旅游脫貧記》(《中國文化報》,2018年11月3日)《湖北茅井村的文旅扶貧路》(《中國 文 化 報 》,2018年 12月 1日 )《從貧困村到旅游村的蝶變》(《中國文化報》,2018年12月22日)雖然均為短制,卻抓住了當今經濟建設中的熱點問題——農村扶貧問題進行書寫。作品不長,但結構清晰,表達流暢,在有限的篇幅中用比較精煉的敘述揭示湖北地方經濟發展中相較落后的三個村莊如何“脫貧解困”的現實路徑,有效提煉出地方脫貧工作的有益經驗。
寒青、胡艷萍《一條通往特殊人群的扶貧路》(《荊楚報告》,2018年第4期)在關于扶貧題材的報告文學作品中是比較特別的一篇。所謂“特別”,一是作品在“主題大致相同”的題材領域內以敏銳的眼光選擇了差異化的具有較高書寫價值的表現對象——特定行業對因賣血而感染了艾滋病,又因病致貧的貧困村民這一特殊人群扶貧的事跡。二是作品發表后產生了明顯的社會效益,國家能源局、國家電網公司分別以信息形式對作品內容進行摘發,國務院扶貧辦主任劉永富批示:“社會扶貧網、開發指導小組發一期信息,會同國家電網公司總結推廣扶貧經驗。”國家電網公司董事長寇偉看完全文后批示:“各公司要深入廣泛開展向湖北隨州均川供電所學習,努力打贏脫貧攻堅戰。”報告與文學并置,意味這這一體裁在新聞與文學交融雜糅方面的“雜交性”,但同時,以我之見,報告也是一個動作,一個突出功能的動作。它昭示了報告文學是行動的文學,這種行動我們有時理解為報告文學對時代、社會、生活的介入。介入的方式可以是批判現實主義的,也可以是使熟視無睹的被重新發現、被遮蔽的敞開、被誤解的回歸正見、被顛倒的得以還原,散落的經驗被重新聚合提煉,從而為生活和實踐提供指導。從這個意義上講,《一條通往特殊人群的扶貧路》的價值恐怕就在堅持了報告文學的介入性,從描寫而至認識,從認識而至提供具有啟發性和借鑒價值的經驗,實現了“以報告去助推社會實踐”的功能。整個作品具有新聞報道或深度社會報告的價值,但能夠不離文學性,恪守以文學的方式“報告”的原則,既有感染力,又有說服力。
王建生的《你的初心美了鳳凰》(《時代報告·中國報告文學》,2018年第10期)讓我們看到一個共產黨員、老軍人徐宗元如何把扶貧事業視作生命的承諾、化為信念的堅守。生命是一個過程,扶貧同樣是一個過程,有意義的結果是由無數瑣屑、繁雜、沖突、挫折、收獲集合而成的過程來成就的,而在一個大時代的大寫的人身上,兩個“過程”相疊合。這個作品的好處在于將一個人的生命史與參與扶貧工作的“奮斗史”交織疊印,寫出了一個共產黨員的精神境界——“在位未敢忘憂國”,處廟堂之外亦不能忘“感時憂民”的傳統,絕不做歷史的看客,絕不滿足于實現個人生活的安逸,始終將個體的生命選擇、事業追求、價值實現置身于時代發展大勢與社會發展需求之中。
“改革開放四十年”是一個具有高度歷史濃縮性的專有名詞詞組,但對于一城、一村、一廠、一家、一人而言,“改革開放四十年”更是一個動詞,一個代表“變化”的動詞。石雪峰的《潮涌清江起新城——嬗變中小池》(《荊楚報告》,2018年第1期)就以一城的崛起,借一座城在四十年“既然選擇了遠方,就只顧風雨兼程”的奮勇向前的足跡,使“改革開放四十年”作為一個動詞的意義以具象化的方式被呈現。閱讀全篇,一個突出的感受是“大與小”的鮮明對照,“小池”名字雖小,地方不大,但在地方建設上卻有一種大開大闔的氣勢——明確“四大思維”,倚“四大板塊”“大氣魄、大視野、大胸懷、大手筆”“經濟超速增長的最大亮點”“鄂東地區最大專業市場”。是什么使一座小池這座老城有了辦大事、求大發展的大格局,作品用數據、用事實、用情緒飽滿的敘述姿態做出了最好的回答:小城遇到了大時代,城與人遇到了一個開拓創新的新時代。“大與小”的參差對照帶來作品的沖擊力,同時,無須作者“強制抒情”,當他在“高音區”著力描寫小池的“速度與激情”,就賦予了作品打動人心的藝術魅力。
在許多作品對改革開放四十年的經濟建設、體制改革等成就進行“同題”書寫的時候,張躍海的《光影四十秋》(《武漢作家》,2018年第3期)以采訪手記的形式雕刻了屬于一個村莊的文化記憶。“改革開放四十年”其實也是時代的精神性命題展開的四十年,它的深刻影響發生在人的精神世界的嬗變、心理結構的變化與文化生活的提升當中。《光影四十秋》將良種垸村村民關于露天電影院的文化記憶與當下電影文化在村莊普及推廣的現實交織描寫,將今昔融通,通過露天電影院這一普通民眾日常文化生活的特定形式四十年來的變化,講述村民與電影的故事,書寫村民文化生活品質不斷提升的歷程,改革開放四十年來的文化建設與文化下鄉的舉措帶給普通民眾的精神滋養與美的生活價值的體驗得到了生動詮釋。
作家都是善感的,報告文學作家也不例外,不過“善感”不完全意味著纖細的神經、永遠在心靈深處激蕩的強烈精神沖突,而是意味著他們要在與外部世界建立廣泛聯系的過程中,以足夠的敏銳性意識到社會生活中的新人、新事、新變,懷著一種向眾人揭示大時代發展趨勢的責任感,去認識、理解新事、新變到底意味著我們今天生活在怎樣的世界,通過時代人物的生活道路,通過凡人的不凡的行動,啟發讀者思考應該以怎樣的方式來面對現實世界的種種變動并將之轉化為積極的價值判斷和行為選擇。2018年湖北非虛構文學的創作隊伍中不乏這樣的“善感”的寫作者,他們尤其關注時代中的人與他們的生活道路和價值選擇,不約而同地把人作為了描寫的中心。對于時代人物的采寫在2018年湖北報告文學中占有相當大的比例,綜觀而論,大致的人物類型又分為三類:改革開放四十年里涌現的時代先鋒,學術研究與文化建設領域內孜孜矻矻勤勉耕耘的文化精英,大時代里的凡人英雄。
鄉土中國的現代轉型離不開“時”、“勢”的推動,從輸入性的力量中獲得向前的動力,可是鄉土同時是“熱土”,同樣生發內在的力量,鄉土中國現代轉型里的農民因其與土地的聯系和“土性”,恪守中華傳統里的道德價值、倫理尺度,但也在時代的變革中涵養了開放性的視野和把中國鄉土建設為希望的田野的自覺。大地上的堅守者的行動與信念是鄉土世界煥發內生性力量的源泉,改革開放四十年的道路,守土而生的個體追尋生命價值的道路就是把沉寂的鄉土建設為美麗的家園的道路。對于黃衛民、胡光琴夫婦來說,他們在這條道路上找到了一把綠色鑰匙去打開美麗家園的園門。張同的《綠色鑰匙》(《生態文化》,2018年第5期)文本扎實,立意高遠,作家走進生活現場去書寫扎根農村的時代創業先鋒。《綠色鑰匙》整體上以黃衛民、胡光琴夫婦幾十年生活道路與創業歷程的時間發展為敘述推進的縱線,又兼顧橫向鋪陳展現二人尤其胡光琴女士不同精神側面、人格氣質的典型事件、有意味的生活畫面,縱橫交錯,點面結合,富有深度與廣度地揮就關于農村創業者、鄉土社會“新人”的奮斗篇章。《綠色鑰匙》在切入視角的選擇、故事主題的點化、社會熱點的呼應上有所用心,盡可能使文本具有提供豐富信息的強“生產性”。生態視角、農村問題、創業事跡的有機融合擴充了文本的內涵,也強化了作品的現實價值。讀者不難從作家情理交融的描寫中獲得深切的領會:這對農民夫婦的綠色事業大獲成功驗證了習總書記所說的“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現實生活中的奮斗者們完全有理由從生態文明建設的角度找到撬動個人事業與振興鄉村的支點;解決“三農問題”需要在對時代新形勢的不斷回應中拓展思路;當個體把歷史發展的總體邏輯內化于自我人生道路的選擇、價值實現的追求之中時將會創造一種多么壯闊的生活。
爾容是創作上的“多面手”,小說、散文諸種文體兼擅,跨文類的寫作經驗,使得她在報告文學的寫作上張弛有度、游刃有余。她的《“扶龍”飼料里包裹的那顆詩心》(《蝦城之子》,長江文藝出版社出版,2018年6月)《筑巢引鳳助推龍蝦產業騰飛》(《蝦城之子》,長江文藝出版社出版,2018年6月)《有一種超越叫慢》(《美麗鄉村行》,武漢出版社,2018年10月)都是以短制寫湖北地方經濟、文化發展中的時代先鋒、先進人物。既然是短制,作家倒也不膠著于塑造典型環境來表現典型人物,敘述的風格簡潔明了,干凈利落,但是善于“突出重點”——抓住時代人物的行動邏輯與精神風采中的主要特點加以表現,比如一個企業家在飼料里包裹的“詩心”,比如電影博物館創建人、楚源農家的當家人以慢的姿態來實現人生的超越。這樣的寫作策略也確實容易讓人對作品的表現對象留下“這一個”的鮮明印象。
在文化之聲喑啞而文明遭遇長夜之時,文化精英往往以堅定的文化信仰“赍志入長夜”,探尋“何路可自新”,自覺充任文化的守夜人與文化傳統的“傳燈人”。而在萬木逢春的大時代,文化精英與特殊文化技藝的傳承人又會懷著“守本開新”的使命感,將自我的生命投入到文化建設事業當中,以熱滿之心血涵育新時代文化理想之明珠。
詩人王家新說“文學是一條遠路”,84歲的鄭緒斌老人正是在這條遠路上步履不停的跋涉者。舒愛民、孫劍的《文學路上的“苦行僧”》(《荊楚報告》,2018年1期)文字樸實,主線清晰,能以文字去為一位身份普通但無比虔誠的文學信徒漫長的求索之路立此存照頗為可貴。作品以“修行、修煉、修成”來勾勒鄭緒斌老人在人生的不同階段、不同的社會發展時期的文學實踐和寫作活動,在平實的敘述中寫出了老人文學之路上的坎坷、艱難、曲折,也通過老人在困境中的堅持以及老爾彌篤的對文學的“信”與“守”彰顯老人精神品格之“韌”。里爾克說:“你向外看,是你現在最不應該做的事。沒有人能給你出主意,沒有人能夠幫助你。只有一個唯一的方法:請你走向內心……在你夜深最寂靜的時刻問問自己:我必須寫嗎?你要在自身內挖掘一個深的答復。若是這個答復表示同意,而你也能夠以一種堅強、單純的‘我必須’來對答那個嚴肅的問題,那么你就根據這個需要去建造你的生活吧;你的生活直到它最尋常最細瑣的時刻,都必須是這個創造沖動的標志和證明。”隔著時間的河流,轉換了地域空間,鄭緒斌老人與文學結緣的一生,將文學內化為生命力量、標舉為超越性價值的選擇或許是里爾克這段話的遙遠回聲,《文學路上的“苦行僧”》則以文學的方式為這“回聲”收音,又用文字讓這“回聲”被聽見。
向世界講好中國故事,理應有建設者的足跡,改革者的步伐,而文學藝術工作者、學術精英的身影也絕不能缺席。楊滿珍《嗚嘟傳奇》(《荊楚報告》,2018年第4期)精寫嘉魚嗚嘟傳承人畢寅生的藝術人生,嗚嘟何以成傳奇,就在于它是畢寅生用生命精血澆灌的藝術之花,如果沒有這樣一個在藝術中生活,用藝術去鍛造現實的人燃燒自己的藝術生命,嗚嘟如何能夠在新時代重新奏響,古樂怎能復鳴。藝術與人生結合的題材尤其需要作品不拘泥于敘事說理,而以靈動之筆營造豐贍的審美空間。應該說作家充分地意識到題材對于書寫發出的內在召喚,運用錯落有致的筆法、富有詩性的語言,注入情緒的旋流于字里行間,營構了悠長、深婉而多情的調式,傳奇在被“看見”的同時激起人內心的情感共鳴。
楊滿珍寫的是藝術人生,肖靜寫的則是學術人生,當然這也是金色人生——“油菜研究終身成就獎”獲得者,中國工程院院士、作物遺傳育種學家傅廷棟在自己的園地——油菜地數十年精耕細作向大時代奉上科學碩果的金色人生。《金色人生》(武漢出版社,2018年4月)是對于時代英杰傅廷棟先生的“我的道路”的深情回望,是對于一個真誠的科學工作者一生所求、一生所尋的莊敬凝眸。
張愛玲說“在傳奇里面尋找普通人,在普通人里尋找傳奇”。今天對這句話,我們或許可以賦予這樣的理解,凡人是這偉大時代的負荷者,凡人樸素的堅守、靜默的付出對于時代與社會的推動及展示的道德價值與精神境界同樣可以造就凡人英雄的“傳奇”。李韌《蘄河漢子徐國超》(《荊楚報告》,2018年1期)講述蘄河漢子徐國超因救人導致殘疾卻始終無悔的高尚品格,凌寒《漢江的兒子——陳傳華和他的游泳隊員們》(《荊楚報告》,2018年1期)敘寫了一群游泳人用長期的堅持、持久的付出筑起漢江之上的生命保護線。這兩個作品視角向下,向大地深處扎根,卻以向上的姿態寫作,在平凡之人身上攝取精神之光,向民間汲取道德勇氣與精神力量,作家用對凡人的不平凡的行動的書寫揭示一個真相:普通人身上的道德標高體現了一種深沉的“時代性”。
時代生活廣袤而開闊,時代人物各具風采,譚蘭芳、達度、蘭善清、李文山、另維等寫作者或回眸歲月,或注目現實,或直敘九零后“新人”在蘊藏著無數機遇與可能性的新時代對于自我身份的尋找、自我認識與理想設定之間的調校,他們的寫作為宏大、深邃而具有驚人豐富性的時代“賦形”。當然,報告文學、非虛構寫作的百花齊放,也得益于以期刊為陣地的專業創作協會與寫作平臺的助推,報告文學學會的《荊楚報告》、監利的《監利人》等雜志從綜合性寫作、人物特寫等不同維度上,為湖北的非虛構文學寫作提供了一方創作園地。
真正的文學天然的是對于“一元決定論”的否定性存在,也由此激發我們可貴的勇氣——在對一與多、空與有、生與死、有限與無限、普遍與特殊、明與暗、理與欲、完滿與殘缺的張力的體悟中對似乎無須質疑的確定性說出“我不確定”。于是,世界的另一部分真相得以在我們眼前“顯影”。2018年湖北非虛構類作品的魅力與價值來自于文字所雕刻的“高光時刻”以及感光效應散發的文學光彩,同時,非虛構性文學屬于“文學”的品質也來自于勘探歷史甬道深處被時間剝落的歷史遺痕、勘測存在現場與精神現場的“顯影書寫”。
“萬物皆有裂隙,那是光照進來的地方”,裂隙與光的對置,缺口與光照的實現的關聯,常常在流行的以精神安慰為核心訴求的解釋學當中被動容地闡釋為“接受、包容不完美的溫暖的理由”——我們看見裂隙,也就有可能看見光,于是,不完美的世界與帶著裂隙的自我都有理由被安頓。可是,如果擺脫流行的要從一切詩句中獲得正能量的大眾解詩學套路,我們還能從這句話里辨識出內在翻轉的可能——正是光從裂縫射入,我們發現或看見萬物皆有裂隙。這種翻轉式的理解并非對“正能量”的取消,而是內含了積極的意義——這正是文學使萬物之廣大、人心之幽微、生活肌體上的凹凸碎裂顯現、“顯影”的一種方式。周芳的《精神病院采訪實錄》(《北京文學》,2018年第9期)提供了這樣的“顯影”書寫。由散文轉向非虛構寫作以后,從2016年的《重癥監護室》到2018年的《精神病院采訪實錄》,周芳在嘗試并延續“突破”式的寫作。所謂“突破”,如作家的自述“不斷突破自我、不斷進行自我突圍”——我的理解是,作家打破了以自我與他人、世界的區隔為前提,警惕“對自我本能的高度關注”、強調自我世界獨特性、以“自我”為圓心向外逐步蕩開思想、情感漣漪的寫作慣性,有意識地打開自我的邊界,采取向世界和他人融入的姿態去寫作,“我寫后兩部作品的時候,更加有一種自覺性和使命感,把我自己歸為生活和作品的一部分”。“融入”是周芳在寫作上“自我突圍”的方式——無論是《重癥監護室》還是《精神病院采訪實錄》,周芳都不僅僅是希望用文學來確證自我的個體生命的存在感,而是尋求更廣大、深刻的聯通,個人與他人、人類、無限豐茂而復雜的生活“打成一片”,以“我”的寫作去探詢“我們”共通性的存在處境。《精神病院采訪實錄》原名《17路車》。17路車在正常的生活世界、正常的人群與精神孤島、生活孤島之間往返,凸現出處于偏郊之地、不具備多種可選擇“交通路徑”的精神病院的孤島性。然而,“往返”同時又具備令人細思則不免內心震動的象征意味,我們每一個所謂的正常人,我們一般化的生活在正常和異常,在常態與變態,在合群與孤立之間并沒有絕對隔離的屏障,正如被治愈的精神病人可能搭乘17路車重回人群那樣,我們也可能被17車運載,送往孤島,我們以為可以永遠如此下去的生活將伴隨著人們對“瘋子”的指認被流放到世界盡頭,我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靠著個體掙扎的力量得以“生還”。從這個意義上說,17路車意味深長地隱喻了我們與孤島、孤島上的那些人之間的聯通性,精神病院從來不在我們的世界和生活之外,作家不單是以它的存在提醒我們“那些人”的生存處境,也使我們通過意識到“聯通性”真正置身于生存現場,理解“我”在一切人之中,一切人在“我”之中的生存境遇。能夠造成前述意識恰恰在于作家的真誠,因為她首先是“把自己歸為生活和作品的一部分”,由人及己,由己及人,自我與精神病患的精神世界、生活世界互為鏡像,形成雙向“照見”。作家不是把自我完全置于觀察者的位置上,用純對象化的觀照將自我從對于對象的審視中剝離,而是向“混融式”的體驗轉移。我們在作品中常常看到作者描述精神病患者的生活詠嘆調和無序的、與正常邏輯斷裂卻又暗示了現實生活的酸楚、荒誕的精神奔突時,渾然無間地用充盈著生命氣血的筆向內在的自我擴充,再現自我精神血肉的撕裂、靈魂的嘶喊、意識的漂浮,經歷“赴死和轉生”,重新領悟“生存”的意義,痛苦地丈量“常”與“異”、“他們”與“我們”有多遠的精神距離。
《精神病院采訪實錄》這樣的作品是作家用灌注了強烈情感而顫抖的聲音說出的一句肺腑之言,“你看,這也是生活”。同時,它也是照進裂隙的光,顯示裂隙的存在,顯示萬物皆有裂隙,顯示作家和我們都“在有裂隙的萬物之中,在生而有殘缺的萬人之中”,每個“他”都是“我們”。
還有一種顯影書寫,以筆為燈火,洞照歷史幽深的甬道,集納飄散于其中的文化記憶的絲縷、過往生命的遺跡,為一段生命之歌、為民族文化生活里曾經散發的獨特氣息凝神聚形,鐫刻在歷史書寫的空白之處,更新、豐富、補充已有的公共文化記憶,使之成為一脈活水,在動態的承續中滋養我們的文化生命。
王玲兒的《龍船調——關于一首歌的非虛構記憶》(長江出版社,2018年9月)切入點很小,不過一首民歌,但作者卻要將一首歌“歷史化”“生命化”,寫出山川日月、大江大河,寫出生命之流的變動不居,寫出時間與歷史積淀的恒久綿長,寫出世道人心的曲折變化。正是在作者力圖卷舒時代風云之色,顯豁人心幽微之秘,吐納村夫野老曠達野樸之聲,實現一種具有“綜合性”的非虛構寫作的努力中,我感受到她文字里的熱力、她期望在認識上實現突進的熱誠,她縱身躍入生命的沉湖中召回風暴的顫栗,由此確認了她胸中的抱負。
所謂“綜合性”體現在作家于文獻資料中鉤沉地方文化生活史、風俗流變史、文藝發展史,又溝通歷史與現實,由一首民歌的命運折射時代風云變化、歷史遷延之中文化形態與一個民族生存發展的“常”與“變”。同時,作家把藝術作品的生命與人的生活遭際勾連,揭示生命精神、藝術演繹之間的深層關聯,藝術世界與人的世界如何實現元氣貫通,又在藝術作品演變史與人的命運交響曲的疊合、錯落的復雜樣態里發出深沉的慨嘆,以不能釋懷的心情向歷史和現實進行追問。一首歌是有生命的,作者通過建構“一首歌的生命流脈”,令我們領悟到它的前世今生牽連的是一個民族面對的自然環境與人文氛圍,蘊含著不同世代的文化記憶,積淀了民間世界的心理習慣、精神信仰、知識觀念,一首歌以怎樣的曲調、歌詞和表演形式存于世,實際上折射出唱歌的、聽歌的、寫歌的人的生存狀態。歌怎樣唱、人怎樣活實在是一脈相通,藝術的形式和精神全由人的生活氣息、心靈姿態來充實。在我看來,《龍船調》最可貴的地方在于起筆為歌,落筆在人。作者固然擅長以小見大,化簡為繁——在歷史與現實、時代、環境與民族“縱橫交錯”構建的立體坐標中探求一首具有“典型”意義的民歌的藝術演進史,關聯起音樂與人生、民族與風俗、地域與文化、人文與自然、鄉野與殿堂、民間性與世界性等豐富命題為寫作擴容,成就綜合性書寫的闊大、豐富。然而,她有意采取雙線敘事,將歌的歷史的演繹與演繹的歷史,同人的命運跌宕交織的寫法才真正展現了“民歌”藝術生命長青的深層意涵。她把“民歌”由一個固定而清晰的文化符號、文化標本還原為復雜的生命形態——人在歌里“明心見性”,借由歌聲傳情達意,尋到生命的根由,世俗的希望與歡樂;歌因人的生活、心靈而得生氣。更不用說,歷史風云變幻里個體與群體的生命之歌使一首民歌的藝術演進具有了深沉的歷史內涵。《龍船調》是人投向歷史的天空的深沉目光,是人懷著生活的熱情向藝術長河擷取的浪花,是不可挽回的時間之流里我們難以預測的命運輪盤的轉動,是消逝的和未消逝的生命影跡的疊映,我們經由文字演繹的生命歌哭、文化歌詠、性靈歌唱領略了作家在輕盈與厚重,靈動與深沉之間取得的巧妙的藝術平衡。
對于必須面對有限性的人類而言,時間不是累積性的而是消逝性的,用文字定格隨時間而流逝的每一刻,召回往昔歲月里的人與事以及個人和群體的精神道路參與當下的精神建構、文化品格的鑄造,是文學的使命,也是一種對“現在”產生深刻影響的有價值的文學顯影。2018年湖北非虛構類作品以文學的方式銘刻記憶,用語言的藝術“卻顧所來徑”,讓人間的滄桑正道,讓平凡與不平凡的人們的奮求之路穿越時光的塵埃顯影,讓英雄的生命火光依舊照亮今天跋涉者的征程。
裴高才先生經年努力,積15年之功,幾易其稿,完成傳記文學《胡秋原:從抗戰巨筆到兩岸“破冰人”》(九州出版社,2018年5月)。作品全面展現胡秋原波瀾壯闊的一生,書寫他作為愛國知識分子、民主斗士、文化學者、高校教授、知名媒體人如何在中國現代社會歷史的變遷中以個人的文化行動、社會實踐回應民族、國家的召喚,在不同身份的轉換、生活道路的選擇上堅定地把個人命運與民族的命運緊密聯系在一起,從而真正實現一個現代知識分子“內圖發展自我,外圖貢獻于群”的遠大理想。作品一方面寫出了胡秋原對“感時憂國”傳統的具體承繼,以及一個知識分子如何以個人的精神品格活化這一傳統,成就其寬博的文化內涵從而具備代表那一代有良知的知識分子的“典型性”;另一方面,作者又以鮮活的事例、形象化的描寫、筆尖常帶情感的敘述藝術地再現了胡秋原作為畢生信守“人格、民族和學問三大尊嚴”原則,始終堅持獨立的思想立場、批判眼光、民族大義的社會活動家、現代知識人個人化的思想風格、人格氣質、精神境界,用莊重的寫作向世人昭示一個鐵骨錚錚、愿意超越現實的思想藩籬、大愛無疆的知識分子走過的人生道路蘊含的思想價值。完整性與豐富性兼勝、典型性與風格化結合,將傳主的思想、實踐與生活世界貫通的書寫使這部傳記作品具備了獨特的藝術魅力和認識價值。
“一個有希望的民族,不能沒有英雄”,一個向往光明的民族不會缺少英雄書寫。田開林、田方的傳記文學《民族英雄陳連升》(武漢出版社,2018年8月)作為“陳連升套書”中的紀實性作品問世,這是作者以赤誠之情奉獻出的一曲充滿力量的英雄贊歌。作者廣泛搜求史料,在充分把握融通史事的基礎上,進行合理的藝術加工,寫“實”求“似”,寫人傳神,兼顧文學性與史實的準確性,返回歷史現場,勾勒英雄自湖北恩施山村走出而成長為一代戰神、報國名將的傳奇人生。由于作品寫傳奇而不獵奇,寫英雄之不凡而不避英雄之常情,寫英雄的壯舉又著力刻畫英雄的精神風貌、挖掘英雄主義超越具體時代而光耀千秋的精神價值,這樣,它就和那些“脫歷史化”又俗化了“英雄”的膚淺矯情的故事劃清了界限,再一次證明有品質的英雄敘事實際上標示了文學的精神高地,奏出時代強音。
同樣書寫英雄,羅胸懷的《山河在上》(《時代報告·中國報告文學》,2018年10月)則因其題材的特別,采取與順時線性鋪開英雄成長史相反的逆向書寫,從烈士的墓群寫起,從讓烈士魂歸故里的義舉出發,追尋英雄的足跡。這部報告文學作品取材于人民警察余發海為中國人民志愿軍烈士集中安葬地之一的羊樓洞烈士墓群的142位烈士尋親的事跡。
作品記錄了一段段曲折艱難的尋親之旅,綴珠成串,既通過史料的翻查、親人的講述重現一個個英雄的革命之路,摹寫英雄個體獨異的精神風采,又抒寫了英雄們殊途同歸的精神歸宿、信仰皈依和犧牲個人幸福、生命以全民族大義、捍衛國家利益的共同選擇從而提供了感人至深的英雄群像。往事可追,英魂不遠,往日英雄的功業與精神必須銘記,當下凡人英雄鐵肩擔道義,歷盡艱辛而無怨無悔的人道主義擔當同樣值得記取。這部作品的可貴之處就在于對英雄的多維書寫——和平歲月里余發海這樣的凡人英雄,戰爭中慷慨赴死的英烈,并由此擴展了我們對于英雄主義的理解。英雄主義可以是戰爭風云里的置個人生死于度外的犧牲,但也完全可以是和平環境中體現了時代精神標高的靜默的付出、恒久的堅持、無私的奉獻,以個人的整個身心對于社會責任、歷史道義的承擔。任憑風霜埋沒英雄,就是遺忘歷史,為烈士“尋根”是對歷史遺忘癥的抵抗,而寫作同樣是對遺忘的抵抗,抵抗遺忘本身就是肯定我們的存在,確認我們的精神之光,就是一種凡常生活里的廣義的英雄主義。《山河在上》提示我們,人民不會遺忘,歷史不會遺忘,這種宏大而經過了高度提煉的抽象表達如果要避免成為空泛的口號,就需要個體以及由個體所組成的群體在微觀生活層面憑借內心的自覺、“有所信”的勇氣和堅定的意志面對具體的事件去自主選擇、承擔、行動。只有當個體有明確的意識——“人民”“歷史”絕不應當只被當作空洞的“名”去借用令而個人獲得一種便利——一方面共享“人民”的榮光,一方面從“人民”“歷史”的名義之下悄然撤出,抽空“名”之“實”,將之變成“所指”虛化的概念,并把它抵押給理應被每個人承擔的社會責任、歷史責任;只有當個體自我的擔當使“人民”“歷史”能夠還原到具體的個人身上時,所有的遺忘才不會真的被遺忘。從這個意義上說,無論余發海充滿道德感召力的人道主義義舉還是《山河在上》的寫作都值得我們表達敬意。
2018年湖北非虛構文學向歷史和現實敞開,我們于其中感受追光向陽的興奮、欣喜,看到文學的藥水如何使如同無字之書的特殊人群及其特殊的生命經歷一點點顯影,我們由此觸碰那自胸腔里噴出的血沫、撫慰生命的疼痛,體會個體在幽深的精神甬道里無援的困境、獨自徘徊的孤寂。當然,我們還聽到伴著悠悠的歲月長歌,凡人撥動溫暖的弦,彈出生命之聲,也擁抱世相燈影里的煙火人間,注目執微火行于大地者的堅定身影。凡此種種,令人堅信溫暖和力量是文學給予人的最好饋贈。新時代為文學提供了新的機遇,對湖北這樣一個在紀實性文學創作領域有著光榮傳統的文學大省,我們完全有理由對非虛構文學的創作前途懷著更高遠的憧憬。
以我目光所及的有限閱讀,我感到當下湖北報告文學、紀實文學等非虛構文學感光力極強,而“顯影度”不夠——不少寫作者還沒有能自信地以這些內在地含有“公共性”要求的文體探測社會生活中的暗區、群體的生活及心理結構中存在的庸惰、卑怯、殘酷,感應邊緣性群體被壓抑的心理情緒、被漠視的生活吁求,飽含熱淚又深沉嚴肅地懷著對更好生活的期待去批評、揭示、質詢現實里種種的破碎、斷裂、遺忘、放棄,接著魯迅先生說出的“從來如此便對嗎”去繼續追問“從來如此,現在就應該如此?”“現在如此,未來仍要如此?”甚至刨一刨“從來如此”的根,暴露將“從來如此”合理化背后的文化邏輯的荒謬以及歷史惰性。
報告文學、紀實文學常常被視為時代精神的感應器、傳導器,有沒有很好地感應、傳達時代精神甚或成為判斷這類創作價值高下的標準。然而,如何感應、怎樣傳導?依我所見,首先要解決的是怎樣理解時代精神。時代精神是一時代社會主流思想、價值觀念、社會公眾共同的社會心理、文化意識的集中體現,但它并不是為幾個關鍵詞所能完全概括的思想現實,而是復雜多樣的社會意識的集合體。它具有整體性,然而整體之中則有諸多復雜的面相,內部復雜的沖突與統一構成整體。因此,報告文學對于時代精神的處理就不能不復雜化,要在寬廣的文化視域中理解時代精神。把“光明面”“單純的肯定”“一元論”當作時代精神的代名詞不但窄化了“時代精神”,也誤解了一個時代的豐富和偉大。強烈的理性意識,批判的眼光、深刻的反思,并以之抵抗盲目的自大、文化的偏執,去積弊而成新知,從而形成穩健的文化選擇、確立道路自信,同樣是時代精神里積極的組成部分,也是使我們的時代富有活力的“精神”。報告文學應該秉持這樣的時代精神,也不應該錯過反映這樣的時代精神。
關于新世紀以來流行的特指的非虛構寫作,我注意到外地的一些青年學者發起了一系列非虛構寫作計劃和非虛構寫作的工作坊,這促使我思考今天的非虛構寫作有可能成為一種帶有啟蒙意義的、文化平權式的有價值的行動,雖然我沒有十足的把握預期它的前途。在我看來,有些非虛構寫作計劃隱含的文化立場,表達了對于“新青年”的希望——希望青年不是“脫歷史化”的,而是社會角色化的“新青年”;希望非虛構寫作可以成為青年與社會互動的方式,使青年不只是想象社會、基層、大眾,而是通過作為行動的寫作去介入、通過跨學科的視角去介入,真正形成“發現”的眼光,具有闡釋力、思想力,又與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在一起。二是一些寫作計劃以開放的態度向不同身份、不同階層的寫作者發出平等的文學邀約,一個農民工,一個返鄉青年,一個社會底層的流浪漢,無論身份與背景,只要你愿意拿起筆來寫作,今天非虛構寫作的工作坊、征文活動愿意提供機會,這樣就有可能突破圈子化、權力化的文學秩序的宰制,給一直被書寫的底層、邊緣、少數發聲的機會,使他們能夠通過非虛構寫作逐漸獲得、增強言說自身的能力,而不僅僅被動地處于被言說、被想象、被書寫的固定位置。
今天的非虛構寫作似乎正在超出我們先前的理解,似乎在變成更廣泛的文化行動。一部分知識分子正在嘗試打破階層區隔,幫助大眾通過開放的不設疆域的寫作將自我的生活、情感、心理對象化,獲得審視自身、對價值進行反思、豐富人性層次的契機;嘗試讓更多的人——至少提供這樣的歷史可能性,參與到對于意義和價值的表達當中,參與到對于意義和價值的決策當中。作為“文學行動”的非虛構寫作也許會在這方面顯示它的“成長性”、開放性。而湖北作為一個文學大省,在推助專業寫作者的非虛構文學創作有新突破的同時,如果能夠著意于文化平權意義上的更廣泛的非虛構寫作計劃或文學行動,或許能激活新的文學力量,拓出當下文學、文化發展令人振奮的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