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 漁
很多詩人都會有這樣一個階段:閑暇時坐在窗下,隨便提起筆來,就可以寫下幾首小詩。這樣的詩作通常較輕快,有淡淡的情緒,語言也是透明的,看上去很“自然”,也有一些微妙的余韻。這樣的詩作通常會出現在寫詩三五年之后,手藝已漸趨嫻熟,對語言的把握也進入一種前個人風格里,語言和情緒的對接恰到好處。此時,詩人的欣快無可比擬,因為語言成為他情緒的搖籃,他可以撒嬌,可以依賴,甚至可以談情說愛。很多人進入這個搖籃里就不愿意出來了,因為漢語的搖籃實在太巴適了。很多詩人就是在這種搖籃的狀態里寫詩的,被語言的搖籃搖蕩著,進入一種昏昏欲睡狀態。這種詩意的童年,甚至在很多中老年詩人身上也體現得淋漓盡致。有人說這種天真或純真是一種可貴的品質,我覺得是一種可恥的蒙昧,懶惰。尼采的“復歸于嬰兒”,是要經過駱駝-獅子階段后的永恒復歸。我們干脆就是拒絕成長,永不進步,巨嬰。
答應夜魚為黍不語的詩集《少年游》寫篇短評,但很久都無法下筆。坐在窗下,窗外秋雨潺潺,突然就生出以上的感慨來。這些話與不語的詩集無關,只是將我的思緒打開了。我一直都很困惑,該如何打量一個詩人同行,尤其是陌生的女詩人?你無法成為她,無法與她共情,此時,你讀她的詩作,而這些詩又帶有一種隱秘的邀約,它袒露一些又掩藏一些,它讓你接近又把你推開,你是以一種什么樣的身份在閱讀?你既不是一個純情的讀者,也不是一個熱誠的同行,你是帶著挑剔的眼光在閱讀,你自討苦吃也不受歡迎。這種身份太尷尬了。我就以這種尷尬的身份來談一點對《少年游》的閱讀印象吧。
這本詩集很美好。美好的意思是你讀過之后不會心生惡感,你會覺得世界美好,人生愜意,人間值得一活。這本詩集里在在皆為美好的事物,清風、明月、白云、故鄉,很少人間之惡。“少年游”的意思也是詩人帶你重回一次年少時代。你會覺得女詩人也是那般美好,有著美好的心地,看待世界、人間和萬物的眼光是如此之美善。美善是一種天賦,也是一種至福。我們很多人看待世界和人間,都充滿了惡意,充滿了挑剔和不滿,事實上這些惡意和不滿可能就在我們心里。詩寫得美好一些,這也符合大多數詩歌讀者的預期。
這本詩集還很輕。清風明月本來就輕。善也是輕的,重的都濁,惡的都俗。小悲傷小歡欣小確幸也是輕的。輕的一般都淺,深才會重。云很輕,看云的人也就變輕了。黍不語愛看云,一個站在人群外孤獨看云的孩子。輕要求輕手輕腳,輕拿輕放,輕到何種程度?輕到毫巔,才能體會到輕中的微妙。微妙是輕的本質,就詩而言,不會輕拿輕放,就不可能將詩中那根最微妙的弦奏響。因此,輕本質上也是詩的。掌握了輕,也就接近了詩,很多詩人一味爭強斗狠,下手很重,很多意思都有了,就是沒有詩,其實是缺根弦。
因此,以我這樣一個慣于下重手、滿心罪感與惡感的讀者看來,這本詩集真是太輕逸美好了,讓你不忍去破壞,不忍去唱反調。
但詩,你接近她,看到她美好的面紗之后,要不要把這面紗揭開來看一看?揭開之后,可能就是殘酷的真相。這真相讓人驚恐,讓人惡心,讓人覺得世界不再美好,人生不值得活。諸般真相:人性之惡、生存之難、性別之隔……在太陽神阿波羅的光照之下,一切都整飭有序;但在酒神狄俄尼索斯的統治里,混亂、黑暗、掙扎、絕望……在在皆是人生真相。這些東西,要不要觸及它?觸及就是一種獻身,就是把自己丟到火里去,焚心,焚身,作為一種對詩的獻祭。“上帝死了”之后,這種狄俄尼索斯式的地獄景觀就是現代人的生存真相。詩作為一種介入的媒介,它所要承擔的,既是一種揭露,也是一種救贖。救贖的前提在于對真相的介入,介入之后還必須尋找到救贖之道——一個重新復活的救主。
這是詩之重。
就詩而言,輕逸作為一種風格,具足其合法性,這自不待言。你不可以往輕里加一點重,就像往糖里加點鹽,很難說會調和出一種什么樣的味道。但是不是值得一試?糖少許,鹽若干,醋半錢,這種撒旦式的混合風格最終會是個什么樣子,當代性有其合法性的尚方寶劍,不妨一試。單一風格可以保障其風格的純潔性,但當代性要求更復雜、更深入、指涉性更混雜的風格。思得更深,指涉也更寬泛。語言自身所帶來的輕逸,需經過駱駝-獅子的歷練,否則它就很難精確傳達人類復雜的當代境況。
就個體寫作而言,也存在著如何自我定位的問題。將自己置于整個人類命運共同體內,在一種當代景觀和普世價值的光照下,思量自己的寫作行為——這種行為不僅僅是作為一種職業,而是獻祭,是以一顆使徒般的心,求得一種救贖的福音。如果沒有這樣一種自我要求,詩當然寫成什么樣子都可以,都可以獲得獎賞。
黍:一年生草木,從禾從雨。這種植物種植于北方,俗稱黃米,“愈貧瘠愈生長,是/不被廣泛種植的一種”。這是黍不語重新為自己命名的一個鮮明的喻體。這種小雜糧生長環境惡劣,因此生命力頑強,惡劣的年景還可以救命。不語,不是維特根斯坦意義上的不語,是天性如此,“如你所見,我膽小,懦弱/不善言辭/不擅喝酒,寫詩/吃蝦和朗誦/我甚至不會表達/友愛,與歡喜。”這樣很好,我偏執地認為,一個話語滔滔不絕的人很難寫好詩。她在生活中不語,但詩是她另一張嘴,她通常表達得充分又自如。當然,她在詩中也會表達一種“不語”的狀態,比如:“我和一個人在雪地上走著/沒有說話。/茫茫的雪覆蓋我們的頭,我們的肩,/隨后覆蓋我們的腳印。/我們一直走。一直走。/因為雪下著雪一直下著雪地上空空如也。”一種“不語”的境界。當然有些“不語”是因為出于觀念、性格或道德原因而不敢說,不便說,或不能說。比如這首《美麗之物》,“她”有一張美麗的臉,腰肢纖細,莊重、寧靜而禮貌,“而當她在我面前,毫無顧忌地,若無其事地/脫去上衣,裙子。接著是胸罩,內褲,/然后依次換上新的”,她說“那一刻我聽見有什么東西/無可挽回地破碎了。/那美的陌生,友好,羞澀,神秘。/那美的胴體——/除了她,和她愛的人,/不應該再被任何一雙眼睛/看見,/任何一顆心,形容。”我能夠理解詩人在這里要表達的意思,“美”來自合適的距離、適當的遮掩,美有其“動人的秘密”。這種觀念的傳達無所謂對錯,因為也有人認為美就要裸露,美就要表達,美就要張揚。關鍵是這首詩所透露出的心靈狀態,是一種開放的還是封閉的狀態。我認為詩應是一種開放的心靈狀態,不僅朝向美,而且朝向惡開放;不僅朝向高處,而且朝向人性黑暗的底部;不僅朝向阿波羅,而且朝向狄俄尼索斯。
我們封閉的心靈自何而來?來自我們的經驗與貧乏,來自我們的出身、我們的童年生活和我們所受的教育。“在十三歲的田野/第一次/看到了我們將為之度過的一生”。這是一句讖語,十三歲,那個站在田野上看云的女孩,幾乎看到了自己的一生。這可能是祖父的一生,也可能是母親的一生,但不應再是我們的一生。我說,我寫詩,一生都在為反對一個胎記。我們必須為反對這一切而努力,否則,我們都只能永遠活在自己的十三歲,活在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小農社會。當我讀到黍不語那首寫給母親的詩《現在我安靜下來了,媽媽》,我突然就想到了我寫給母親的那首詩《媽媽,您別難過》。相似的語調,相似的情感,相似的求救方式。這種情感的宣泄,是詩饋贈給我們的禮物,當然更大的饋贈來自于母愛。這種情感就是我們的胎記,它既是最珍貴的禮物,也是最危險的禮物,你需要虔誠地接受下來,然后用一生去反對它。這種反對并不是沒心沒肺,而是一種詩的反對——生活曾想讓詩聽命于它,詩總是高傲地拒絕。拒絕的理由來自詩的自治,也來自我們對經驗與貧乏的反思,以及對開放心靈的渴望。
因為不如此,我們就是不完整的人,在寫不完整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