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洪浩
最近,在六百里外的城市反復品讀著一位萊州詩人的詩歌,我格外想家。透過詩句,我開始叩問一種源自海洋、專屬萊州的詩歌精神。《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一百七十四《萊州府志》一開篇就對我們的家鄉萊州地區的地理環境和文化人格有很準確的概括。書中概括萊州的地理形勢為:
土踈水闊,山高海深。羅山亙其東,濰水阻其西。神山距其南,渤海枕其北。內屏青齊,外控遼碣。
萊州背山向海,土壤疏松、河沼開闊,山高海深、鐘靈毓秀,春秋戰國時代就是三齊東屏、海岱都會,明清之際更被譽為“鐵打的萊州”,巍巍然而成為海防重鎮。“聚山海靈氣”是萊州得天獨厚的地理特征。山水有清音,人物蘊靈秀。《一統志》概括萊州人民的氣質共性:
人性剛強,志氣緩慢。此水土之風也。男有魚鹽之利,女有紡織之素。淡泊自足,不尚文飾。
萊州人的人格氣質由萊州的山海自然所鑄就。仰首東南,古有神山之稱的云峰山、大基山那磊磊山巖是萊州人剛硬強健的人格楷模。放眼西北,一望無垠、波瀾不驚的渤海,不僅以豐饒的魚鹽之利養育了萊州人民,也滋養了萊州人從容真樸的人生態度。
我的同鄉詩作詩境自由闊達,詩情深沉淵默,植根于東萊水土,郁勃著海岱氣象。理解千年古邑萊州的風土人情,能夠更近地理解孫洪鵬的詩歌;讀懂孫洪鵬的詩歌,也能更深地體悟萊州的文化地理。
《融入大海》真誠地道說自己的詩作與大海的那種本然親近,可以說“融入大海”是滋養東萊詩心萌長的源點,也是東萊詩人虔敬以求的詩歌旨歸。
“坦誠”是“融入大海”的必需起點。就像《融入大海》里寫的那樣:
面對大海/你要坦誠些,再坦誠些
把衣服,思想和語言/都留在岸邊
大海才會坦誠地為你/安上魚的雙鰭
在海水如風的碧藍里/你自由的飛翔起來
寫下“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海子,在安徽懷寧的查灣村出生、在那里長大,他所“面朝”的“大海”具有明顯的精神理念質地。生在海邊、長在海邊的萊州詩人寫到大海時,自然也有理念內容灌注其中,這些精神理念同海子還具有相當的一致性,但是,孫洪鵬足夠幸運地可以憑借親在經驗,用寫實的基質托住寫意的詩思。坦誠地面對大海,把衣服留在岸邊——這不就是下海洗澡么?呵呵,怎會這么簡單。我家距離蘇軾筆下那片“云光與天色,直到三山回”的(三山島)黃金海岸有40多公里的直線距離,算是萊州市里距海最遠的“內陸地區”了,可是每年入夏,大家口頭討論、心里惦念的都是“咱們哪一天,搭伙‘上海(兒)’去吧!”“上海(兒)”已經是海濱居民們的穩定習俗和生活儀式,整個夏天在終日奔波中咬牙的人們,在天曬地煎中苦熬的人們,脫卸一切之后把自己交給大海的懷抱,終于獲得清涼的安慰、自由的放松。“在海水如風的碧藍里/你自由的飛翔起來”,原來“自由”不只是一種理念,它可以如此具體、如此愜意,如此誘人。留在岸邊的“衣服,思想和語言”呢?是社會身份標簽,抑或自我執著思索,乃至屬于個體的一切,都懸置,都清零,都忘懷,具體的“洗海澡”和超遠的“澡雪精神”都在“融入大海”之時生動展開。
“澎湃”是“融入大海”的當然風格。萊州人希望自己的詩歌像大海一樣具有波瀾壯闊的雄渾氣魄:
那鼓蕩起的吞月吐日的潮汐/是你和大海的共同呼吸
你從大海走出來/波濤隨你的腳步澎湃
你走到哪里/大海就在那里展開
大海是人生最浩瀚博大的導師,大海教給人的不是夸大空洞的言辭,也不是故作姿態的嘶喊。而是大約像詩里寫的那樣當人的呼吸真正與大海的潮汐同頻共在之時,你的胸膛抵近大海的胸懷,你的精神與大海的精神合拍,吞吐日月的是大海也是你自己。洶涌澎湃的大海不僅開闊了萊州人的心胸,同時源源不斷地給他們到遍天南地北,去拼搏開拓,去把事業做得風生水起,就如孫先生所說“你走到哪里,大海就在那里展開”。
從大海深處噴涌的詩歌是向“無限”致意:
但你刪不掉我為你寫的那些詩歌
他們是夜空中的星辰
詩歌是“夜空中的星辰”,點亮浩瀚無垠的海天宇宙。大海、天空與詩歌的最終同一,它們都是無限永恒的化身,他們在存在的源頭和終點都是匯合著的。我不敢預言孫洪鵬的詩歌能不能永恒,但是他擁有向著永恒而作詩的詩學雄心,確是激動人心的。
“凡是能夠說的事情,都能夠說清楚,而凡是不能說的事情,就應該保持沉默。”這是維特根斯坦《邏輯哲學論》的主題句。當年他以此書作為哲學博士論文參加答辯。他的導師羅素專門做了一篇比原文還要長的序言,隆重介紹此書。維特根斯坦卻不客氣地說,羅素可能壓根就沒讀懂他的意思。維特根斯坦說:“語言的邊界就是世界的邊界。”一個寫作者對于無限的“不能說的事情”有多么深切的體認,他就會多么謙卑的認清自己對世界的復述是那么有限,進而就會用更加虔誠的沉默來引導讀者卻朝開各自的生活世界,一起去擁抱和體認“無限宇宙的永恒沉默”。
在理解東萊詩魂時,我特別注意的第二個關鍵詞是“沉默”,而這第二關鍵詞正是從第一個關鍵詞“大海”生發而來。正是大海教會詩人用詩歌來書寫“沉默”:
能寫給你的/只不過是一朵朵浪花
而寫不出的/是整個大海
《毛詩大序》說:“在心為志,發言為詩。”詩人進一步把詩心與大海描摹為一種相近、相通的意象:詩歌,是廣闊心海上的浪花朵朵;心海本身卻是始終渾融完整的。作詩,本身就是生命個體朝向整體與無限的一次坦誠敞開,詩歌從來就不是,也永遠不可能是一個清楚、圓滿的表白,每一首詩都有各自的含混、空白和邊界,那是詩人在向無限本體征詢、求告。
當然,如果不抽象到形上哲思,我們也完全可以把這讀成一首情詩。《一統志》說萊州人“不尚文辭”,他們給戀人的最美情話是,和戀人一起:
看海的沉默
看沉默怎么說
一個肩寬背挺、胸膛寬厚的男子漢,向著心愛的她表達愛意,沒有曲意獻媚,沒有花言巧語,唯有默默無聞的守護,守護到海枯石爛;唯有天長地久的陪伴,陪伴到地老天荒。
“情重愈斟情”——曹雪芹在《紅樓夢》里寫到的這種愛情心理,蠻可以從孫洪鵬的詩里得到印證。這個成熟、穩健的中年男人,在“寫下了我一生的顫動”的詩中對于親情、愛情的禮贊是那么深情、誠摯。
在生活的縫隙/我的眼睛忽然涌上了淚水
因為我想起了母親
在生活的縫隙/我的心怦然激動
那是初遇你的閃電/每一次閃電后面/總拖著一個隆隆的春天
為什么會想起母親/因為我在追問我的生命和生活
為什么會想起你/我想是母親為我生的最美的靈魂/放在了你那里
扛不起家庭的擔子、不深愛自己的母親、妻子,天天拿著“老娘和媳婦掉進河里先救哪個”之類問題開玩笑的人,永遠也寫不出上面這樣三節詩句。只有挺直脊梁給一家老小遮風擋雨的男子漢才體會得到,在沒有絲毫懈怠、沒有一點喘息的奔波忙碌之中,唯有愛的陽光能夠照穿“生活的縫隙”,給他們帶來安慰和欣喜。孫先生寫到愛情,像閃電一般使“心怦然激動”,但作為一個成熟的男性,他在“生活的縫隙”中,感懷母愛,每每“眼睛忽然涌上的淚水”。更加動人的是,“母親”“我”“你”在靈魂深處的最美邂逅被孫先生用深情捕捉到:“為什么會想起你/我想是母親為我生的最美的靈魂/放在了你那里”。從母親那里,“我”深刻地領會“生命和生活”的意義,而在戀人身上,“我”對于生活的美好希望都獲得完美的共鳴。一個成熟的男人用自己含蓄厚重的深情,把一個家庭凝合在一起。發自靈魂的深情,把簡單質樸的語言,升華為醇厚馥郁、溫暖動人的詩的諾言。
盡管萊州在整個中國地圖上,只是手指一抹大小的濱海小縣。但是我愿意從萊州“地方性”入手來品評孫洪鵬的詩歌。真正懂詩的人絲毫不會覺得這是一種貶低。相反,在大話和空想充斥、激昂高蹈與泥沙俱下并存的當下詩壇,像孫洪鵬這樣,誠懇、認真地從地方性具體經驗出發,在詩歌寫作中深入求解自然、生命、生活和詩歌的關系,絕對是十分稀缺、十分必要、并且十分可貴的。
唯有充分肯定“地方性”,我們才能真正與綠水青山和諧共生,建設生態文明同時實現鄉村振興。按照美國環境批評學者勞倫斯·布伊爾的總結,
地方可以簡潔地定義為:通過個人依附、社會關系和自然地理區分而被限制和標記為對人類有意義的空間。……與此對照,“非地方”是中立性建造而成的空間,比如一座機場或一家賓館,其設計目的是為轉移地方的人提供安全保障,其中不包含特定地方中蘊藉的深厚的地方認同。
我們的成長依附地方自然的哺養、父老鄉親的守望,我們的言談舉止都由地方風習所塑造,我們的情感記憶都融化在地方之中。地方認同不僅僅是禮贊自然,其實也是回望自己的生命經驗。孫洪鵬在詩歌之中,非常自覺地把生命記憶融注在地方認同之中。哪怕鄉間的一泊水塘,都是和他的生命綁定在一起的:
游進水塘
游進最初母親的宮腔
尋找我最初的胎息
布伊爾認為“世界歷史在很大程度上也是空間轉變為地方的歷史”。其實具體到每一個生命個體,我們的生活歷史,何嘗不是不斷地與具體地方建立情感認同的過程。當下,許多置身于“進不去的城市,回不去的故鄉”——這樣一個生存夾間里的青年詩人,一開始構建自己的“詩歌地理”,利用鄉土記憶搭建一個烏托邦。而,中年詩人孫洪鵬,穩穩地站在屬于自己的那片土地上,回望自己的生命歷程。他把童年經驗、地方認同和生命滄桑都糅合進深沉的詩歌感喟之中。例如,他寫《一九七一年夏天的那條河》,“家鄉的河,帶著那刻明媚的陽光/跨過四十六年的時間/向我流來”,而沿著這親切、明媚的河流,溯流而上,作者重溫的是“一個少年 挽著褲腿 站在耀眼的童年”……
仗劍去國、辭親遠游的青年李白書寫過這樣的深婉情思:“仍憐故鄉水,萬里送行舟。”漂泊江漢,心憂乾坤的晚年杜甫懷想過這樣的靜美場景:“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詩仙、詩圣尚以故土地方作為詩歌之根,我們絕對可以相信,立足東萊、山海胸懷的萊州詩人們,詩歌道路一定可以行穩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