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恒昌
《經山海》是作家趙德發奉獻給新時代文壇的一本既具有“歷史感”,又富有“當代性”的全新力作。分析他的創作動因,主要有兩大因素促成這部小說的創作:一是對《歷史上的今天》的喜愛和研究,促使他想創作一部“有歷史感”的小說;二是人民文學雜志社總編輯施戰軍和安徽文藝出版社社長朱寒冬不約而同的關于農村題材小說的約稿,促使他最終下定了創作的決心。這兩大因素的有機結合,使這部作品充滿“歷史感”和“當代性”,是“歷史感”與“當代性”的有機統一。其“歷史感”主要體現在作品所展示的鄉村精神的回歸上,其“當代性”則主要體現在所展示的鄉村精神的重建上。其統一性主要體現在,作品所塑造的人物一方面善于從優秀的歷史文化中尋找值得當代恢復和繼承的東西,另一方面又善于通過當代生動的社會實踐創造新的歷史。一如小說中歷史學家方教授所言:我們是歷史的研究者,你們是歷史的創造者。
當今世界,正處于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中。這種大變局,不僅是指世界格局的變化、大國地位的交替,還體現在社會產業的深刻變革和興替上。隨著工業化的發展,服務業的興盛,信息化、數字化和智能化時代的到來,傳統的第一產業——農業日漸式微,越來越邊緣化,有逐步走向夕陽產業的趨勢。特別是對于我們這樣一個農業大國來說,城市化的推進和商業化的發展,導致農村人口和可耕土地銳減,鄉村老齡化、空巢化日益嚴重,文物古跡破壞日益嚴重,生態污染日益嚴重,原本賴以生存的鄉村,往昔富有詩情畫意的鄉村,人們精神和心靈上的鄉村,正在成為一種追憶。中國真的進入“后農業時代”了嗎?中國農民真的進入“終結期”了嗎?中國億萬農民的精神真的進入“空窗期”了嗎?這是時代為我們提出的一個值得深思的大課題。《經山海》正是在這樣的大背景下,展開了對鄉村精神回歸與重建問題的深度思考和形象展示,試圖為我們尋找一條全面振興鄉村政治、經濟和文化,重建鄉村價值觀念,追回鄉村精神“樂園”的路途。令人欣慰的是,從這部作品中,我們看到了希望所在、依據所在和未來所在。
作者將故事發生的所在地設置在安瀾市隅城區楷坡鎮,是頗費一番心思的。因為,這里是海陸相接之地,是山海相映之地,也是歷史文化和當代文化相交之地。這里曾是龍山文化的發祥地之一,有著名的丹墟遺址。這里有著名的文化遺產,“香山遺美”摩崖石刻;還有一些“非物質文化遺產”,譬如戲曲“斤求兩”等。這里還有一個獨特的小島,名叫腮島,島上有許多美麗神奇的傳說。這里還有一座地標式山崗,名叫“掛心橛”。“‘青藏高原’莽莽蒼蒼,有‘香山遺美’石刻的山崖依稀可見,楷坡的建筑黑壓壓一片,鎮后‘掛心橛’醒目矗立。海邊,長長的金色沙灘像一只大鳥,西施灘、月亮灣像兩只長長的翅膀,錢灣漁港像龐大的身體,伸向海中的碼頭則像鳥喙。唯有那道由礁石組成的‘霸王鞭’以凜冽之勢,以不和諧的樣子突兀生出,筆直地戳向大海。”
更重要的是這里還有一個楷坡鎮。這個鎮上曾種植大量楷樹,是當地的一大風景和特色。“不曉何人植/悠悠矗古今/孔林瞻圣樹/塵海化人心/屢感風霜重/常觀天地陰/書生楷下坐/睹葉淚沾巾。”這些楷樹,因為一塊石碑的碑文,與孔林、與孔子、與子貢緊密聯系在一起,強化了其歷史的淵源,增強了其文化的厚重感。
正是在這里,在這個特殊的時代,一切都在發生著深刻的變化。楷坡鎮的楷樹早被砍伐一空,丹墟遺址也沒有得到有效開發和保護,民間戲曲“斤求兩”面臨失傳,沿海美麗的海岸線和美麗的小島正面臨商業開發的蠶食。由于城鎮化建設的推進,村民把牛養在了樓上,就連鄉村里的羊也變成了等待宰割的“值班羊”。
社會在發展,鄉村失精神!鄉村精神回歸和重建的故事,放在這樣的典型環境里,因此也就有了更為緊迫的現實意義。
主人公吳小蒿是鄉村精神重建的集中體現和藝術化身。首先,吳小蒿人生關口的重大選擇充分體現了回歸鄉村的精神。吳小蒿原本生在鄉村、長在鄉村,鄉村是她的根,是她精神的所在。后來,她考上了大學,到了省城山東大學讀書,讀的是歷史專業。再后來,她參加工作,進了機關,在區政協專門編輯《隅城文史》,一年編輯一本,起初感覺還有些意思。但后來由于文史辦換了主任,一年下來一本也不編了。吳小蒿心灰意冷,感覺是在浪費生命、浪費青春,于是她決意離開。當區委組織部公開招聘時,她主動報考遠離市區的楷坡鎮,到這里當副鎮長。她為何放著機關不待,放著城市生活不過,執意到農村鄉鎮工作?對此,不同人有不同理解,但在她那里其實是聽從了內心的某種召喚,那就是鄉村生活、鄉村文化和鄉村精神的召喚,是她心靈的回鄉與歸位。
其次,吳小蒿“草芥”定為“大樹”的人生追求充分體現昂揚向上的鄉村精神。受“重男輕女”封建思想的影響,吳小蒿的父親給她起了這樣一個名字,意味著“蒿草”、“草芥”的意思。但是,對此吳小蒿并不認同,也不甘心。長成一棵大樹,是她的一個執念。在大學里,她曾經對同學劉經濟說:“不過,我不想做一輩子小蒿,想長成一棵大樹。你要經邦濟世,那是國家棟梁。我長成大樹,只是想有點作為兒,不虛度今生。”讀《躍升》一書時,她想,這就是歷史,我們這代人經過的歷史!再過二十年,中國會怎樣?我作為一個成年人,能不能參與歷史的創造?她不僅是這樣說的,這樣想的,而且是這樣做的。尤其是她到鄉鎮工作那段時光,就是一個心懷執念的女性積極實踐長成一棵大樹的過程。應當看到,這種執念,這種精神,實質上就是鄉村精神在她人生價值上的一種具體體現。
第三,吳小蒿的行為操守充分體現了公正淳樸的鄉村精神。在鄉鎮工作,吳小蒿面臨很多誘惑。對此她始終保持清醒的頭腦,嚴格遵守做人的底線,不越雷池半步,嚴格遵守黨員領導干部的紀律和規矩,公道做事,一心為民,清正廉潔。這也是鄉村精神的應有之義。對公公的“為官之道”和敦敦教導,她不屑一顧。面對鎮長賀成收的“誘惑”,她始終保持一份理性。春節將至,手下安監辦主任給她送鞭炮和購物卡,丈夫已經偷偷接收,她又要過來,當面退回,并嚴厲批評。節日期間,面對來上訪的困難戶,也是所謂的“難纏戶”,她主動將自己的水餃送給他吃,并且由此推動全鎮實行“陽光低保政策”,讓真正的困難戶享受低保,贏得了群眾的信任,極大地緩解了干群關系。當丈夫坑騙自己的侄子時,她嚴厲批評,并拿出自己的錢賠償侄子的損失。當郭默為了表示對她的感謝,要送她“玉璇璣”,而且發現是文物時,她不僅堅決拒收,而且要她趕緊上繳國家。這一系列行為,既是黨員干部的基本要求,也是公正淳樸鄉村精神的體現。
第四,吳小蒿工作上的所有努力幾乎都是為了鄉村精神的回歸和重建。她撰寫文章,積極運作,將當地民間戲曲“斤求兩”納入市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加以保護。她不辭勞苦,將漁民踩高蹺捉魚蝦的勞動搬上藝術舞臺。為了保護丹墟遺址,她主動向上級打報告要求進行保護性發掘。為了讓楷坡鎮名副其實,她親自到曲阜孔林,求來楷樹的種子,大面積種植楷樹,并建起楷樹廣場。為了保護漁業文物,她在鎮上建起了漁業博物館。
第五,吳小蒿排解各種壓力和困難的種種努力體現了忍辱負重的鄉村精神。鄉鎮干部是辛苦的,也是非常不易的,尤其是對于一個丈夫有暴力傾向的女干部來說,更為艱辛,壓力也更大。吳小蒿的壓力,主要來自三個方面。一是家庭的不解和壓力。對她到鄉鎮工作,丈夫和女兒給她扣上“官迷心竅”的帽子,讓她倍感壓力。二是來自班子不團結的壓力,最初的時候,鎮黨委書記和鎮長面和心不和,也讓她倍感壓力。三是來自工作上的壓力,無論是分管安全,還是招商引資,無論是環境衛生建設,還是高鐵征地拆遷,都遇到很多難以想象的困難和挑戰,特別是與丈夫的關系,一直成為她最大的心結,然而,面對這些問題,它沒有氣餒,也沒有退縮,更沒有因此影響工作。這是什么精神?這是忍辱負重的精神,是自強不息的精神,也是新時代敢于擔當的精神,同時也是需要回歸和重建的鄉村精神。
吳小蒿到楷坡鎮分管文化工作,把很大精力用在了文化資源開發和重建上。但是,她的重建并不是一味的、簡單的重建,而是帶有選擇性和批判性。
在批判“重男輕女”封建文化中重建。吳小蒿家中的老父親,是“重男輕女”的典型代表。村里幾個有文化的老人續修吳氏家譜,吳小蒿父親為了讓自己的后代“譜上有名”,不成為“絕戶”,非讓大女婿陳為忠改成吳為忠不可。陳為忠不干,跑回老家,眼看要過年了也沒回來,并且表示如果非要改姓,就再也不回來了。對此,吳小蒿并沒有袖手旁觀。“這個時代,方方面面都在改革,修譜規則也得變變了。人家別的地方,都讓女的上譜。”于是,她找到負責修家譜的吳家軒,陳述了自己的理由,最終吳家軒同意進行改革,也讓女的上家譜。這可不是一般的改變,而是重大改變。因為,修家譜只上男不上女的規矩已經堅持了幾千年。
在批判“小鮮肉”庸俗文化中重建。海上高蹺,是一種勞動藝術,起源于漁民在海邊捕撈魚蝦的現實勞動。在吳小蒿將其充分挖掘,準備搬上藝術舞臺的過程中,文化站代理站長孫偉找來清一色的“小鮮肉”排練表演,試圖以此“秒殺百分之百的女觀眾”。對此,吳小蒿果斷制止:“海上高蹺,不能搞成舞臺藝術,不能脫離民間。”最終,他們請來漁民參加表演,把海上高蹺打造成“原汁原味”的民間藝術。
在批判“逆來順受”文化中重建。對于吳小蒿當初婚姻的錯誤選擇,婚后與丈夫尤浩亮關系的處理,特別是面對尤浩亮一次次暴力行為時吳小蒿的反應,作者是帶著“哀其不幸,恨其不爭”的心態進行敘述和描寫的,體現了一種批判精神。小說最后,作者讓吳小蒿勇敢地“走出來”,放棄一切顧慮,采用法律手段和尤浩亮離婚。這也體現了對其前期顧慮太多、“逆來順受”行為的一種否定。
在批判錯誤“政績觀”中重建。受GDP思維影響,在很多鄉鎮招商引資過程中,一些干部為了所謂政績,存在過度開發、破壞性開發問題。吳小蒿在這方面始終保持了清醒的頭腦。當北京來的顧總要租八百畝海灘租七十年,開辦房車營地,要求租金全免,而且表示征地拆遷是你們地方政府的事。我只管接收地皮,拆除得干干凈凈的地皮時,吳小蒿被激怒了,心底的火苗騰騰往上冒:“您知道,土地是農民的命根子嗎?那些祖祖輩輩傳承下來的土地,被人無償拿走,父老鄉親會是什么樣的心情?他們的生活會受到什么樣的影響?海邊也一樣,那些土地,那些海灘,牽涉到家家戶戶的生計,你考慮過這些嗎?” 當北京來的梁總,打著老領導的旗號,要開發“香山遺美”,搞毫無根據的“山頂洞文化”時,吳小蒿卻表示,我決不能讓群眾利益遭受損失,不能讓“香山遺美”變成“香山遺臭”。
在批判不正常官場文化中重建。拉拉扯扯、明爭暗斗、互相拆臺、黨政不合,這種不正常的官場文化,在基層領導班子中司空見慣。作品通過吳小蒿們的做法,對這一現象進行了客觀批判,致力于公道正派、風清氣明、團結和睦的良好政治生態的建設。“有的鎮長當了書記,多年的媳婦熬成婆,自己也耍起了威風。我決不那么辦,我要跟鎮長理順關系,給他充分尊重。”這是房宗岳書記的一種覺悟,也是對官場不正常官場文化的批判。
或許是因為《經山海》是一部應邀之作,或許是因為它涉及了鄉村振興的主題,這部書引起一些人的誤讀。有人認為它是一部政治性作品,也有人認為它是功利性作品。但是,只要不是先入為主,只要不帶任何偏見,只要認真地讀過此書,就會發現:這是一本思想性和藝術性很強的文學作品。它的創作,與政治無關,與功利無關,是歷史的呼喚,也是時代的感召。
《經山海》的藝術性首先體現在它非同一般的時空感上。小說每一章的開頭,都創造性地引記“歷史上的今天”。內容包括三個方面,國內國外歷史上的今天;吳小蒿歷史上的今天;女兒點點歷史上的今天。這一手法,起到兩大效果:增強了作品的立體感,由平面小說變成了3D小說;拓展了人物的視野,這是一種胸懷天下、放眼世界的眼界和視野。
《經山海》的藝術性其次體現在它獨特的意象使用上。作品利用了多種意象形象,深化作品的主題和美感。楷樹是一種意象。楷者,楷模之意也。在這里,楷樹不僅是一種單純意義上的樹,而是“楷模”的象征。“掛心橛”是一種意象,代表著家人對家人的牽掛。“腮”是一種意象,鎮長賀成收脖子上有一塊“腮疤”,能在水下長時間潛游,還能在水里換氣,暗指其既能在官場當官,又私下里和不法商人勾結。蒺藜也是一種意象,為了治療胸部疼痛,吳小蒿到蒺藜嶺摘蒺藜,后來,她將微信頭像由一棵蒿草換成了蒺藜。有人問她為什么用蒺藜作頭像?她回答說:警醒自己。
《經山海》的藝術性第三體現在它展示的獨特的人生情懷上。吳小蒿是一個有情懷的人。她之所以去當鎮長,不是為了自己的利益,也不是為了證明自己,而是為了有所作為。它最初的情懷,是長成一棵大樹。她最可敬的情懷,是演繹“鯨落”的壯美。吳小蒿是從閨蜜甄月月那里聽說鯨落的。鯨魚在海洋中死去,它的尸體會緩慢地深入海底。“它那龐大的軀體,悠悠沉落,喂養著許許多多的海洋生物。沉到海底之后,會將所有的養分奉獻給蕓蕓眾生,甚至包括一些可以分解鯨骨的細菌,形成一個生態系統。二十世紀末,夏威夷大學的科學家發現,在北太平洋深海中,至少有四十三個種類的一萬兩千四百九十個生物體依靠鯨落生存,直到所有的營養消耗干凈。這個過程,可能長達百年。當有機物質被耗盡,鯨魚骨頭的礦物遺骸,會作為一處礁巖,成為生物們的聚居地……”吳小蒿聽了,驚詫不已,激動莫名。她心中蹦出了一個詞兒:造福一方。她在心里向自己發問:你的生命,能否像鯨落那樣造福一方?這就是她的人生情懷,也是世間最美的情懷。
從《經山海》中,我們讀到了什么?我們讀到了新時代中國農村新的希望和新的未來。可以斷定,中國并沒有進入“后農業時期”,中國農民也沒有進入“終結期”,相反,隨著新農村戰略的推進,隨著鄉村精神的回歸與重建,中國第一傳統產業——農業將會重新煥發生機,與之相適應的新型農民也將會出現在人們面前。我們應該有這個信心,也應該有這個信念。
《經山海》是趙德發“傳統文化三部曲”完成之后,調整創作方向的最新成果。可以看出,趙德發的創作正在實現“兩大轉變”:一是從作品輻射地域來看,正從大山走向大海。此前他的創作主要面對的是山巒起伏、河流縱橫的沂蒙山區,而今已經來到了波濤洶涌、一望無際的黃海之濱。二是從創作內容來看,正從反映文化轉向直面精神。有理由相信和推斷,他正在創作和完成新的“三部曲”,也是他的第三個“三部曲”——“精神三部曲”。這新的“三部曲”將由業已創作完成的《人類世》《經山海》,以及正在構思中的第10部長篇構成。他的《人類世》主要反映人類的憂思精神,《經山海》主要反映新時代的鄉村精神,未來準備創作的第10部長篇,或許會反映一種直面大海、走向大海的人類精神。由于精神在思想、文化、意識和靈魂中,屬于最高的“質”,是最高貴的“文心”。因此說,他的創作實際上是在向更新的領域拓展,向更高的層次邁進,向更深的根柢探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