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杉
母親老了,這半年耳朵聾得特別厲害。不僅聽不見門鈴聲,就連手掌“嘭嘭”地拍門,調皮小孫子用腳“哐哐”地踢門,都聽不到了。
每次回家,走在單元入口,總能聽到聲音很大的戲曲音樂,那是從二樓東戶我家傳出的電視聲響。老太太一定是在看她鐘情的戲曲頻道,聲音大得擾民,引得樓上樓下和對門鄰居紛紛找我抗議,我只得給人家賠不是,多次表示歉意!
我從她最在乎的事情入手,想辦法讓她關小電視聲音。我貼在她耳朵上,大聲說,這個月電費多交了十好幾塊錢,都是電視音兒大費的電!她點點頭認可了。但看起電視來,仍是最大音量,因為,她真的聽不見電視上的動靜。所以沒有鑰匙,隨便你什么人,都是進不了母親家的。前幾年,她耳朵剛有點背的時候,只要打家中座機,她還是可以聽到鈴聲接個電話,然后扶著助步器去開門的?,F在,家里安的座機,和她的耳朵一樣,真的成了擺設了。
她清楚自己的毛病,除了在臥室躺著睡覺外,總是坐在最靠門口的沙發扶手上(那里略高一些,坐沙發里她不好起身),這樣方便門響時能及時給孩子們開門!每次回家打開門,就看到她在靠近門口的沙發扶手上坐著,等著給我們這些子女們開門,心里總是一陣酸楚。母親干練利索了一生,現在老得連給我們開個門的能力都沒有了!她經常對我說,什么忙都給你們幫不了,真的活成了個廢物,還不如死了好!我無言以對,只有大聲勸她:別老說這些,閻王爺爺不要你,你就慢慢活吧!
她是這個家無人任命但至高無上的節能督察,她自覺自愿地把這個職責履行到極致。如果誰不能及時關燈、關電扇、關水龍頭,都將受到她及時嚴厲的督導!我們習慣在她的訓示下,在關掉電視機畫面的同時,把電視機電源也關掉。有一次,她問我,那個小紅點亮著,是不是也費電,我一看,原來是電視下邊機頂盒的電源指示燈,從安裝開始,一直在紅紅的亮著,便不以為然地說,那費不了多少電。她說,反正得費電啊!我說人家都不關!她堅持說,咱管人家干嘛,費電就關了它吧!后來,我讓三弟買了個插排給她安上,讓她關電視時按下插排上的圓紐徹底斷掉電源,看到小紅燈不亮了,老太太才徹底放了心。
她對水電的節約達到驚人的程度。晚上臥室從不開燈,我給她買的小床頭燈,方便她晚上吃藥和解手,她從來不用,一直借用陽臺窗戶外路燈的光亮。
由于我和妻子在另外一個城市,周末回家有半小時的高速,到家時都是在傍晚。趕到樓下,仰望家中的窗戶,希望中溫馨明亮的窗口總是漆黑一片。開門進家,母親便在黑暗中說句:怎么才回來!我一邊回答下班晚或堵車,一邊埋怨為啥不開燈。保姆賭氣地解釋:大娘不讓開燈!我賭氣“啪”的一聲,打開燈。娘被突然的亮光照得睜不開眼,一邊用手打著眼罩,一邊埋怨說:什么活不干,開燈什么用!黑影里還耽誤說話嗎?保姆告訴我,擔心老人生氣,平時兩個人總是在黑暗中待著,借著樓外的光亮在室內活動。電視只要老人不看,她也從來不看。真的難為人家保姆了!她向我告狀說,保姆給她孩子打電話時間長,沒完沒了緊啰啰。我說花人家的電話費,你管那個干嘛?她說,她手機打沒了電,還不得插咱家的插座充電?老人家真是洞察秋毫,這一點我怎么從來沒想到呢!
大年三十晚上,新年鐘聲響起、窗外那一陣鞭炮聲響過,我剛躺在床上,聽到她在臥室大聲叫我,語氣很是焦急。我趕忙跑過去,問她有什么事情,擔心她身體哪里不舒服。她說廁所燈亮著哩,我說你兒媳婦兒解手吶!再說,今兒不是三十嗎(我們老家風俗,除夕守歲燈是不能滅的)!她才說,我忘了!還尋思你們忘了關燈了呢?光亮客廳的燈,有個過年意思就行了,多余的燈關了吧,燈亮著,我睡不著!
每次節假日聚餐結束,孩子們陸續向她告別,回各自的小家。她坐在門口,像檢閱的首長,認真打量每一個孩子,好像下次見面要很長時間。叮囑穿得少的多穿衣裳,好落東西的別忘了手機、鑰匙。她雖然干不了活了,卻滿眼里是活,叮囑空著手下樓的孫子,順手把廚房的垃圾袋子捎走。還會特別交代,里面空酒瓶、易拉罐別丟了,存在地下室攢著賣錢。
這幾年,我最希望看到的,就是一進門,能看到她坐在門口等我回家的樣子,盡管她整個身子都淹沒在黑暗里,只要她還坐在那里,我心里就踏實。最擔心她身體不舒服臥床不起,更怕有那么一天她離我而去,沙發只剩下寬寬的扶手,我再也沒有了當兒子的資格!我始終覺得能夠投胎成人,成為她的兒子是幸運的,從小到大,她沒戳過我一手指頭!她說,好好的孩子攤上這么個家庭成分(我家當時的家庭成份是地主,在那個年代是備受歧視和貶低的身份),就夠倒霉的了,可不能再讓他受委屈了。我小時候十分孱弱,滿身濕疹。母親回憶:你坐在炕上臉朝里玩,聽到我從門外進來,光使勁扭頭,身子都扭不過來,都一周歲多了,還弱巴的那個樣!娘的好朋友、立忠大娘告訴我,你娘下地回來去磨糧食,推磨推碾子都是把你放在磨棍碾棍上推著走。去隊上幫著拉車子,左手拉拽著車繩,右手抱著你,氣得隊長直罵:沒見過這么嬌慣孩子的,等你老了他讓你騎到他頭上!
等我上了初中,母親還不讓我擔水,說我身子骨瓤,十八歲以后再說,生怕沉甸甸的水桶把我壓得不長個了。我從小沒有勁兒,干事手頭慢,所以在那些能干活的同學面前,總是自覺矮人一頭。每當老師講課批判“手不能提籃、肩不能擔擔”的資產階級少爺小姐的時候,我就迅速聯系到自己干活孬種的樣子,總是下意識地第一個感到慚愧。這也是我自卑性格形成的因素之一。
娘老了視力有限,她看不見兩年多的時間,東昌湖邊增添了一座紅色名勝,只看得見兒子添了多少白頭發。晚飯后出門散步之前,換上短褲旅游鞋,陪著她在沙發上并排坐了一會兒。她指著我右膝內側一個綠豆大小痦子問,多咱長了個這個?我真的記不清,隨口說,早就有,好幾年了。她認真地說,你結婚時候沒有,五年前也沒有,是這兩年剛長的!看到我不相信的樣子,她感慨地說,個人的孩子,渾身上下多點么少點么,當娘的能不清楚!我懷疑娘的老花眼,是否真的老花到影響視力的程度。上了五十歲以后,我皮膚上確實多了些年輕時沒有的斑斑點點,自己都沒太在意!和娘坐了這一小會兒,她卻發現了。知子莫若母啊,哪怕兒子有丁點變化,總是逃不過長著母愛的眼睛。
我放假在她身邊呆多少天,她也從不問:多咱去上班???回家多早,她也總是說:怎么才回來?。孔《嗌偬?,她也不覺得久,還是那句:怎么這就走啊! 我說,娘,我得去上班啊!這個班兒,在她心里是神圣的。只有這個班兒,才是我可以離開她的充分理由。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趕上國家撥亂反正、恢復高考的好形勢。感謝黨的好政策,我這樣家庭的子弟,終于能考學走出黃土地了。為了這個夢寐以求的班兒,她節衣縮食供我上學,身心俱疲地在地里勞作,盼的就是,我能夠跳出農門,不再重復她砸坷垃、拽牛尾巴的命運,能走出莊稼地、吃上國家糧,有一個風不打頭雨不打臉的差事,過上體體面面有尊嚴的生活。當我成為文革后村上的第一個大學生,和摘掉地主分子和歷史反革命的帽子、落實政策到公社醫院當醫生的父親,在同一個月份領到國家發的工資。昔日她這個在村里受盡委屈、忍辱負重的下等人,是何等的揚眉吐氣啊。
當時她已經六十出頭,本來可以把自己的責任田轉包給別人,她認為,包出去不如自己種地收入高,硬是堅持著自己種。有一次,看到她一個女人從水溝里,一趟一趟用扁擔挑著兩個大水桶澆棉花苗。在旁邊放羊的鄰村老頭問他,大嫂子,家里幾口人,這么些天都是看見你一個人干活,你家沒個男人嗎?娘笑著說,三口人,俺兒和他爸爸都上班,人家哪有空幫我干這個!她滿身莊稼人的疲憊不堪,口氣卻是高對方一頭的驕傲。那人感慨,三口人過日子,兩個人上班,你還種這點地干嘛!娘說,咱個莊稼人,不種地了怪閑得慌。她得意地告訴我,咱村里的人說,整個東隊下地干活的,她年齡是最大的,種的棉花是最好的。這個“最好”,是娘比別人多付出的汗水和苦累換來的啊。那是個七月,我到死也忘不了。她說起當年津津樂道,對我和父親的班兒,全是得意和自豪,沒有丁點兒悔意和怨氣。她始終明白兒子是公家的人,領著公家的工資,理應給公家辦事的道理。所以對我上班兒,她是什么時候都認可的。
啊,母親,我將帶上您老人家的期待和依戀去好好上班,你在家里好好等我,就這樣一直等在那里,永遠不許變卦!我八十六歲的老娘,只要有你在,當了外祖父的我,就還是一個能夠盼著回家的孩子。
你一定等我啊,我的坐在門口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