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思孝
1
我和李烈在廚房抽煙,他站在西邊,我站在東邊,北面是窗戶。我們不時望著外面,對面的居民樓有幾個住戶還亮著燈,與這平靜的夜晚很契合。經過兩個多月黑白顛倒的工廠勞作,李烈體重減輕了二十斤,還有些胖,比之前精神了不少。這只是表面,實際上他睡眠不足感到很累且對生活無望。這不奇怪,沒工作的時候,李烈也是這般的痛苦。我的情況比他好不了多少,這也是我們多年的友誼延續至今的緣由。
李烈指著對面亮著燈的一個房間,你看到那個男的了嗎?一個身體消瘦、戴著眼鏡的男的坐在電腦前,背微微弓著。兩年多來,晚上他就坐在那一動不動,也不知道究竟在干些什么。我站在窗口,往那看,他身體確實沒動,手指有沒有在動呢,因視線被遮擋,這無從判斷。李烈說有次他半夜兩點起床上廁所,這個男的還坐在那里。我笑起來,可能他在打游戲。李烈指著旁邊拉著窗簾透出淡光的房間,那是這個男的老婆或者是女友的房間。今天窗簾拉上了,有時沒拉窗簾,那女的躺在床上看電視或是跟著電視跳舞。李烈笑起來,這兩個人很奇怪,各玩各的,誰也不理誰。有可能他倆并不是情侶和夫妻,只是群租在一起,分屬不同的房間。對于我的這個判斷,李烈進行了否決,他看到過女的走進男的房間取東西。取完東西,女的回到自己的房間,這個過程中兩個人沒有任何的交流。這也不能說明兩個人就是夫妻關系,我的意思是,你看過他倆過夫妻生活嗎。沒有,李烈說,他倆連話都不說,更別提上床了。
我看著那個男的,仍舊坐在電腦前,似乎沒有動過。幾分鐘后,我對他失去了興趣,沒什么好看的。我曾經觀察了他兩三個小時,李烈說,他就這么坐著,都沒站起來上過廁所。我問,那女的呢?李烈看著我。我的意思是她長得怎么樣,身材好不好。李烈說,看不清楚,離得有些遠。我又問,她穿的衣服多嗎?李烈說,挺保守的。我們歪頭看著那個男的。李烈說,他不會像你一樣是在寫小說吧。不可能,我說,我不知道別人的寫作習慣,讓我坐著幾個小時根本受不了。也許,我們應該直接上門去問他。李烈看著我。我笑起來,這不合適,我們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樣的人。李烈說,如果他再這樣下去,我早晚會問個清楚。我們想的有些復雜了,這只是他的一種生活方式,下班后晚上坐在電腦前看個電影之類的。李烈說,不可能,他坐在那里的時間太長了,對身體不好。也對,那有沒有可能他是個病人呢,不是有種病叫漸凍癥嗎,每到晚上她老婆就把他放在電腦前面。對,我說,這就一切都合理了。夫妻也沒辦法有更多的交流。我們看著那個男的,他坐在那里,不對,他上身動了一下,你看到了嗎。動了嗎,李烈仔細看,沒有啊。我嘆口氣,操,他究竟在干什么呢。李烈笑起來,咱倆一起去問問他吧。為什么他一點多余的動作都沒有呢,坐這么長時間難道不累嗎,哪怕喝口水也行啊。剛開始我也像你這么苦惱,李烈說,別想了,沒用的,他不是一般人。你想好怎么和他說了嗎。直說,就問他坐在電腦前干什么,連自己的女人都不碰一下。這時,那女的走到陽臺,拿了幾件晾著的衣服,回到房間。你看到了嗎,李烈問,他為什么放著好好的生活不過呢。
2
小區東門的超市關門了,我們去小區西門,那邊的一條街練歌房扎堆,超市關門比較晚。李烈要了小瓶的牛欄山二鍋頭,我要了兩瓶啤酒。走出西門,我們沿著馬路往北走,已過十二點,路上人車稀少,幾輛出租車停在路邊,等著從練歌房出來的客人。不時從練歌房傳出鬼哭狼嚎的歌聲,與其簡陋低俗的店面外觀相得益彰。玻璃門后,幾個倦怠的姑娘朝我們揮手示意。前些年,這條街挺熱鬧的,現在蕭條了,時常有警車在這片巡邏。走過路口,我們坐在路沿石上喝酒。先前在李烈家我已經喝得差不多了,手頭這兩瓶啤酒,我有些喝不進去,分給李烈一瓶,讓他喝。李烈推脫,這種過于禮節的謙讓不應該出現在我們的關系中。一股失落的情緒降臨在這寂靜的深夜街頭。
李烈耷拉著腦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看著他的樣子,我笑起來。他抬頭望著我,怎么了?我說,沒事。李烈擰開白酒,喝了一口,嘴巴里發出嘖嘖聲。他點上一根煙,遞給我一根。我點上,看到東邊走過來一個男的。他兩只手揣在上衣口袋里,從我們前面走過,歪頭看著我們。李烈站起來,你看什么?我站起來拽著李烈,對男的說,沒事,你走吧。男的站住,看著我們。李烈甩開我,朝男的走去,我攔住他,他只是路過。李烈身體有些晃,坐在地上。我朝男的擺手,你快走吧。男的沒走,反而朝我走過來,他問,你們是當地人?聽口音他是南方人。走近后借著路燈,他的五官也是南方相,額頭有些大,眼睛有神。我說,是。男的伸出手。我有些驚愕,停頓了下,碰了下他的手。男的說,我叫吳可以。我問,有事?吳可以朝坐在地上耷拉著腦袋的李烈伸出手,你好。李烈抬頭盯著他,我認識你嗎。吳可以說,我們現在認識下吧。李烈低下頭,晃著腦袋。我說,他喝多了。吳可以笑著說,山東好漢名不虛傳,有性格。他指著我旁邊路沿石,我能坐下嗎?我說,這又不是我家,不用問我。吳可以坐下。我遞給他一瓶啤酒,喝點嗎?吳可以笑著說,謝謝。他問我,有開酒器嗎?我奪過酒瓶,用牙咬開,遞給他。李烈隔著我,問吳可以,你干什么的?吳可以說,來這里旅游。李烈說,這里有什么好看的。吳可以笑著說,確實沒什么好看的,空氣也不好。李烈問,你哪里人?吳可以說,廣西的。跑這么遠來這里,你自己一個人嗎。不是,吳可以說,還有個哥們,他在酒店里沒出來。李烈問,哪個酒店?萬豪,就在前面不遠,你應該知道吧。操,李烈說,住那里,你挺有錢啊。挺平價的,吳可以說,一晚上不到三百塊。李烈說,你不老實在酒店待著,跑出來干什么,三百塊錢不是錢啊,就這么浪費了。吳可以笑起來,那我也不能一直在床上躺著啊,是吧。怎么不能,李烈說,你就一直在床上躺著,別下來。我和吳可以碰了下酒瓶,干一個。吳可以問,附近有洗浴中心嗎?李烈說,你要干什么。沒什么,吳可以說,有個人說附近的洗浴中心不錯。李烈問,誰告訴你的?住在我酒店房間旁邊的一個當地人,吳可以說,他說的,還說要帶我看看。李烈問,那他怎么沒陪你一起出來。我又不認識他,吳可以說,而且他鬧著要跳樓,我怎么會放心跟著他。李烈問,他要跳樓?對,吳可以說,他喝多了吵著要跳樓。李烈問,在哪里跳?萬豪酒店,吳可以指著北方,十五樓呢。我站起來,那我們過去看看吧。他倆看著我。李烈說,怎么別人跳樓你這么興奮呢。我笑著說,你看到過人跳樓嗎。李烈說,就算沒看過也不用顯得這么興奮吧,會死人的。我知道會死人,我說,這才值得一看啊。吳可以說,今天晚上很奇怪啊,總是有人要自殺。李烈問,還有誰?一個還不夠嗎,吳可以說。李烈說,一個,怎么能說總呢,不過你說的也對。我問,不對啊,一個不能說總。李烈說,我也想自殺。我笑起來,操,去年你就說要自殺,前年你也說過。吳可以說,越是把死掛在嘴邊的人,越不會去死。你說誰呢,李烈看著吳可以,你覺得我沒勇氣嗎。吳可以說,我不是這個意思。那你什么意思,李烈問,你了解我嗎就說我不會去死。我忙說,他不是這個意思。那他是什么意思,李烈問,你給我把話說明白。吳可以說,活得好好的,想點別的不好嗎。那你覺得我應該想什么呢。吳可以說,這我就不知道了。李烈說,你必須得知道,你都知道我不會去死了,怎么就不知道我該想什么呢。吳可以站起來,這樣吧,我請你們喝酒去。李烈把酒瓶往地上杵了兩下,這不是在喝著嗎。找個酒吧,吳可以說,坐下來慢慢喝。李烈站起來,現在不就是坐著慢慢喝嗎。我坐在地上,腦袋發漲。
3
我們打車來到建設路邊的喘氣酒吧,在靠窗的位置坐下。煙霧彌漫,音樂嘈雜,顧客大多是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不乏姑娘點綴其中。吳可以問我們喝什么。我說,一杯熱水。你呢,吳可以看著已經喝多了的李烈。李烈站起來,我跟你去點。他摟著吳可以走去吧臺。在肥胖的李烈覆蓋下,吳可以嬌小的身體像是被劫持。服務員是個男的,腦袋兩側剃光了,頭頂有一縷黃毛。李烈問,有二鍋頭嗎?服務員笑起來,沒有白酒。你這里不是酒吧嗎,李烈問,怎么沒有白酒呢?服務員說,有洋酒和啤酒。李烈說,我就想喝二鍋頭。他從口袋里掏出二鍋頭的酒瓶,空的,擺在吧臺上,說,就這種。服務員連看都沒有,搖頭,真沒有。二鍋頭都沒有,你這他媽的什么破酒吧。服務員看著吳可以,先生,你喝什么?吳可以說,慕尼黑啤酒,一杯熱水。服務員轉身走去。吳可以將吧臺上的酒單遞給李烈,你看想喝什么。李烈說,我要喝二鍋頭。吳可以對服務員說,再來一杯慕尼黑。
吳可以拉著李烈回來,坐在我對面。我斜靠在沙發里,看著酒吧里那些有說有笑的年輕人。我有些困了,閉上眼睛。一會,酒和水上來。熱水里面放著一片檸檬,我喝了一口,不習慣這種味道。吳可以和李烈在碰杯,他倆看著對方在交談。我喝了口水,起身去衛生間。男廁關著門,我站在衛生間門口。旁邊一個戴著帽子的黑人小伙獨自在喝酒,他看著我,示意我坐下。我笑著擺手。他沖我招手。我再擺手。他站起來,個頭不高,走過來,說,請,你,喝,一,杯。我說,不,用。他皺了下眉毛,伸出手拉著我的胳膊,讓我坐下。我指著衛生間,我,要,去,撒尿。小伙笑起來,伸出手,我,叫,潘大。握手后,我起身,去衛生間,男廁的門仍舊關著。我有些喪氣,坐在潘大的對面。潘大指著自己,我,蘇丹。我微笑。他喝了口酒,中,國,沒,意思。我點頭,對,沒,意思。潘大又說,蘇,丹,沒意思。我點頭,對。我起身,走進女廁。
出來時,潘大不見了。我往回走,李烈和吳可以也不見了。我坐下,喝了口水。環顧酒吧,沒看到他倆。給李烈打電話,他沒接。走出酒吧,我站在路邊抽煙。有人拍我的肩膀,我回頭,看到潘大潔白的牙齒。他展開懷抱,我沒理他,往前走。潘大有些失落地站在原地。我接著往前走,穿過馬路,往西走。兩旁的樹將這條有些狹窄的馬路遮擋著,稀疏的路燈光射下來。走了會,我坐在路邊,點上一根煙。潘大從東邊走過來。我起身,往西邊跑,邊跑邊回頭看潘大有沒有追上來。我不敢確定,他太黑了,還穿著黑色的衣服,像是這黑夜。我喘著粗氣,越喘越停不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