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洋
(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北京 100872)
目前世界是混亂的,基辛格認為有必要建立一種能夠同時包容守城大國和新興大國且能夠平衡各個國家要求的世界秩序。在這種秩序中,美國應該成為規則的倡導人。但稍加思考,什么樣的世界秩序能被所有國家都接受?這樣的秩序有什么必不可少的核心要素?實際上,筆者認為能維系秩序長期存在的關鍵點并不是自由、民主、人權或者其他的價值觀,而是在霸主控制下世界的總體均勢狀態。
在近期中美博弈中,美國改變了以往的對華政策,采取了把中國視為“修正主義國家”對手的強硬政策。學界掀起“中美模式之爭”的背后實際上表現出中國沖擊美國亞洲秩序的擔憂。中國目前大規模推行“中國模式”的時機還不成熟,不僅是因為中國模式有自身發展的特殊性,也是因為中國現階段的目標應該立足于國內,著重于實現兩個一百年目標,解決好國內存在的矛盾問題。
基辛格在開篇對“世界秩序”和“國際秩序”做了定義和區別。在作者看來,世界秩序反映了一個地區或一種文明對它認為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公正安排和實力分布的本質所持的理念。國際秩序是指在世界上很大一部分地區——大到足以影響全球均勢——應用這些理念。但是,由于目前世界亂象仍處處頻發,在目前國際社會沒有形成一整套明確一致的目標、方式和限制的規則。如果在要世界范圍內使目前的國際規則和規范架構行之有效,就必須培育一種共同的信仰,對于這種要求,作者認為美國的經驗當仁不讓。新的國際秩序將覆蓋全球所有地區,共同的價值觀和目標將使各國社會變得更加人性化,從而國家之間的沖突更不可能發生。作者認為衡量“秩序”可以長久存在的條件是:這種秩序必須被視為是正義的,不僅被各國領導人所接受,也被各國公民所接受。對此,筆者提出兩個反對的觀點。
第一,以美國價值觀為藍本創造的秩序難以被所有文化所接受。贊成人權高于主權的美國以“民主和自由”為口號敲打了許多國家。“阿拉伯之春”最初表現為新一代人以示威的方式追求和爭取自由民主。但游行很快遭到排斥,進展受挫甚至遭到鎮壓。西方國家當初的興奮化為無奈。既有的政治勢力不僅與軍隊有千絲萬縷的聯系,還和農村的宗教勢力相連。這實際上與各民族的自身認同有關。西方基督教國家在通用拉丁語的基礎上歷經宗教改革、啟蒙運動以及法國大革命。西方國家對民族(nationa)認同源自于共同的文化和記憶。就像《想象的共同體》導讀中說到的那樣,18世紀后半葉開始,僅有啟蒙時代的思想家和法國大革命的宣傳家的如椽大筆,nation一詞事實上和“人民”(peuple, Volk)和“公民”(citoyen)這類字眼一起攜手走入現代西方政治語境之中的。每個民族的記憶和文化不同,對秩序標準的認同也不一樣。
第二,筆者認為,促成持久秩序的應該是是霸主領導下世界大體單極均勢的局面。作者在書中援引19世紀英國政治家巴麥尊的觀點將均勢描述為:我們沒有永恒的盟友,也沒有永恒的敵人,只有永恒的利益。我們的義務就是維護這些利益。根據作者的描述,美國人世界秩序觀認為,一旦形成均勢之后,昔日宿敵也會捐棄前嫌。美國人的秩序觀是矛盾的,現實情況是美國可以無比正義地作為調停者去改變另外兩國或多國的力量對比,但卻無法忍受他國對自身的挑戰。當國家在國際體系最高點時,無論如何大張旗鼓推行本國的價值觀,都是名正言順的。這或許能更好理解目前的失序,即隨著美國實力的相對衰弱,其他地區的國家挑戰了美國單極體系,威脅到美國價值觀的推行。中國近年來的崛起就讓美國感受到了國際失序的加重以及自身地位的動搖。
基辛格對中國現在較為尷尬的國際地位做出了準確描述。他認為,對于要中國遵守自己沒有參與制定的規則的要求,中國人經過斟酌后同意了。但是,他們期望國際秩序有所發展,使中國得以作為中心角色來參與將來國際規則的制定,甚至修改現有的一些普遍規則。中國國力的提升讓中國對制定規則的行為躍躍欲試,以至于美國感受到了中國挑戰自身秩序的威脅,逐漸樹立了視中國為競爭對手的強硬政策。但是,筆者認為中國模式的推廣需要釋放國內經濟活力以及政治集權制的改革,但這恰恰是有悖于西方主流的意識形態的。且中國當下的目標應該是立足實現國內的“兩個一百年”目標,不宜過早與美國進行模式之爭。
經過40年的改革開放,中國實現了跨越式發展。中國在2010年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中國在2013年成為世界第一貨物貿易大國;人民幣在2015年正式納入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特別提款權(SDR)貨幣籃子;2018年中國原油期貨在上海期貨交易所掛牌交易,并以人民幣計價。2018年12月7日,參考消息援引俄媒稱,以人民幣計價的石油期貨在上海國際能源交易中心(INE)掛牌交易已過去8個月。INE迅速躋身世界大型石油交易所之列,與紐約商品交易所(NYMEX)和倫敦洲際交易所——分別交易美國西得克薩斯中間基原油(WTI)和歐洲布倫特原油期貨——比肩。人民幣石油交易將對石油美元的勢力乃至美國在世界金融和其他市場的統治地位構成挑戰。中國政府在《中國制造2025》中表達出了未來在發展科學技術上的雄心壯志。中國政府希望到2025年,自主知識產權高端裝備市場占有率大幅提升,核心技術對外依存度明顯下降,基礎配套能力顯著增強,重要領域裝備達到國際領先水平。中國除了在貿易量、人民幣地位以及科學技術上取得成就外,中國近年來在GDP增量和軍費投入方面的發展更是驚人。中國1992年GDP約為4000億美元,中國軍費支出為126億美元;美國GDP為6.5萬億美元,軍費支出為3951億美元。至2017年,中國GDP為12.2萬億美元,軍費支出2283億美元;美國GDP為19.391億美元,軍費支出為6098億美元。中美兩國的實力差距在不斷縮小。
在中國實力增長的同時,中國的外交政策也發生了顯著變化。自黨的十八大以來,中國外交經歷了較大調整,“奮發有為”已成為新時代中國外交戰略新特征?!皧^發有為”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首先,中國回應周邊外交問題的態度趨于強硬。中國維護核心利益的決心沒有改變,但對比于以往僅在政治外交上的喊話和抗議,近年來中國還利用了經濟手段對發生摩擦周邊國家實行擠壓,比如因為南海爭端,中國禁止從菲律賓進口香蕉以及在薩德問題上,中國限制韓國藝人在華活動并打擊在華韓企。其次,中國創建推行新的國際機制,以“一帶一路”倡議為推手,擴大中國在地區的影響力。再次,中國積極承辦國際峰會,利用主場外交宣傳中國理念。2014年5月,習近平在亞信峰會發言稱,亞洲的事情,歸根結底要靠亞洲人民辦。亞洲的問題,歸根結底要靠亞洲人民來處理。亞洲的安全,歸根結底要靠亞洲人民來維護。這不禁讓人聯想到美國門羅總統的發言。美國認為凡此種種都是中國威脅自身秩序的體現。
過去幾十年美國對華政策的大框架一直相對穩定,即美國希望通過接觸政策,促使中國融入國際社會,然后通過國際規則和國際制度引導中國發生轉變,將中國塑造成為一個美國可以接受的國家。令西方不解的是,本應該遵循的“經濟市場化會帶來政治民主化”的一般性規律并沒有在社會主義中國身上發生。這兩年西方的態度也發生了轉變,從以往試圖把中國塑造成為西方語境中民主自由國家變成開始接受中國是一個“特例”國家。美國前總統奧巴馬助理國務卿坎貝爾和前副總統拜登副國家安全顧問拉特納在《外交事務》(Foreign Affairs)發文認為,美國一直期望能夠決定中國的進程,但總是過高估計自己的能力……外交和經濟接觸并沒有帶來中國政治和經濟上的開放……自由的國際體系并沒有像預期的那樣可以誘惑或是制約中國。中國在追求自己的發展道路,而在這個進程中,美國的一系列期待落空了。
美國對過去奉行的“塑造中國”對華戰略進行了深入反思,基本放棄了“讓中國變得更像自己”的政策道路。特朗普政府在2017年底和2018年初分別頒布了《美國國家安全戰略》和《美國國防戰略報告》,認為中國是“修正主義國家”,將中國列為美國最主要的戰略競爭對手和挑戰者。報告認為中國正在試圖“挑戰美國的地緣政治優勢,并試圖將國際秩序向對其有利的方向扭轉。2018年11月30日,海軍上菲利普·戴維森在美國戰略與國際研究中心(CSIS)舉辦的第三屆中國力量年會中表示,美國和中國之間日益激烈的競爭不僅僅是由一個老牌大國和一個新興大國之間的傳統強權政治對抗所驅動的。相反,我相信我們正面臨更嚴重的事情,即價值觀的根本分歧導致了對未來兩種不相容的看法。中美在價值觀發生沖突的結果是美國將采取一種競爭性和對抗性的外交政策,中國在未來可能面對一個更加強硬的美國。兩國競爭關系的確立意味著中美在經濟、政治和安全領域的沖突風險在上升。
近年來,中國在綜合實力位居世界第二的情況下開始嘗試推行區機制性建設。中國在龐大經濟體量下采取“奮發有為”的外交政策容易被西方國家看作是挑戰現有國際秩序的表現。實際上,筆者認為將中國模式推而廣之的時機并不成熟,不僅是因為中國模式有自身發展的特殊性,也是因為中國現階段的目標應該立足于國內,實現兩個一百年目標,解決好國內存在的矛盾問題。
不少學者認為改革開放是中國模式成功的關鍵,但筆者認為應該強調中國的改革開放得以成功存在有兩個必不可少的條件。第一是在改革開放前需要削弱國內分利集團對國家生產力的束縛程度。第二是在改革開放中需要強有力的集權政府以保證政令的順利推行。
一方面,文革盡管對社會生產力造成了極大的破壞,但打破了中國的利益集團和分利組織。奧爾森在其著作《國家的興衰》中提到了“集體行動的邏輯”理論。作者認為,在社會中進行集體行動的典型組織只代表很少一部分人的利益,它們很少或不會為了社會利益作出巨大犧牲,它們會通過獲取更大的社會產品份額服務于成員利益,即使分配造成的社會成本超過再分配的數量,這樣做也是有利的。(1)是否能杜絕國內尾大不掉利益集團的束縛,是在改革中能否激發社會生產力的重要前提條件。另一方面,強大的政府是保證中國短時間內取得巨大成績的重要原因。權力和資源的高度集中使得中國可以舉全國之力攻科研、建工程、引巨資、推改革。仿佛只要有了政府的助力,中國經濟建設就能無往而不勝。亨廷頓在《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一書中認為政治上現代化的第一步就是要推行權威的合理化,以單一的、世俗的、全國的政治權威來取代傳統的、宗教的、家庭的和種族的等等五花八門的政治權威。(2)筆者認為中國模式很難照搬,不僅是因為在和平時期下其他國家沒有經歷過類似文革這樣的社會長時間動蕩,而且在西方國家高喊“民主自由高于一切,人權高于主權”的大環境下,中小國家很難仿照中國建立一個一黨制的中央集權國家。中國模式的成功與自身發展經歷和政治制度密不可分,別國難以模仿。
雖然中國實力顯著增強,但還不足以同美國一決高下。以中美實力最接近的經濟實力為例,雖然中國GDP總量占美國六成,但如果從人均GDP來看,中國的數據是美國的六分之一。在盟友質量和軍事實力方面兩國更沒有可比性。相比于美國的全球性霸權,中國僅是一個地區性大國。因此,在實力懸殊的事實下,中國沒有必要與美國爭奪領導權。根據十九大報告,中國現階段的目標可以總結為:在十九大到二十大這“兩個一百年”目標交匯時期,中國既要全面建成小康社會、實現第一個百年奮斗目標,又要乘勢而上開啟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新征程,向第二個百年奮斗目標進軍。對于中國這樣的大國來說,內部事務應該優先于外部事務,應該避免在國際上同美國發生過多的矛盾和沖突,踏實進行國內現代化建設。如果在外交政策上把目標定得過高,最終無法實現,既浪費了資源又容易招致指責,要避免因自身鋒芒太盛而成為西方國家打壓的目標。
基辛格在書中對美國根據自身價值觀推行世界秩序的前景做了比較樂觀的估計,認為在未來可以產生一個包容不同文化的秩序,將持久的公正與和平精神向各國傳播。美國作為“山巔之城”的居民,對此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但筆者認為難以出現一個無所不包的,受到全世界所有民族一致認同的價值觀,而世界秩序是否長久在于霸主對均勢狀況的維持。只要霸權國在體系內能有效防止崛起大國的挑戰,價值觀的推行是其鞏固持久和平的秩序的手段。中國實力的增強使中國領導人注重于制定有利于自身的游戲規則,但這無疑是對美國在亞洲秩序的挑戰。中美兩國也因此在價值觀和模式上開始了爭奪。筆者認為,中國模式的成功確實是帶有中國特色的,其他國家難以照搬照抄。同時,與美國全球性大國相比,中國只是亞洲大國,不應該過早與美國陷入價值觀的沖突中。世界秩序對中美兩家而言并不是絕對對立的,避免讓美國對中國意圖產生誤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