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銀
(四川外國語大學,重慶 400031)
《白噪音》的出版使得德里羅聲名鵲起,成為和科馬克·麥卡錫、菲利普·羅斯,以及托馬斯·品欽齊名的作家。該小說表面上描述了一個混亂的社會生活,實際上,德里羅是通過這種貌似毫無意義的文本來寓指現實社會中存在的諸多問題,諷刺在社會壓抑下,人們對技術的嚴重依賴、拋棄信仰,以及自我麻痹的狀態,處處體現出惡托邦文學的特征。不同于烏托邦文學,惡托邦指“邪惡之地”,壓抑性充斥著《白噪音》整部小說。德里羅立足于現實,將目標定在與生活中的個體息息相關,且能反映現實弊端的題材,體現出較強的批判現實主義。
(1)惡托邦與烏托邦是一對對立的概念。烏托邦的存在是為了“讓同時代的讀者相信這個世界比他們生活的世界更加美好”,而惡托邦卻與之相反,惡托邦的存在是“讓同時代的讀者相信這個世界比他們所生活的社會更糟糕。”惡托邦往往是把故事背景設置在一個極為惡劣可怕的環境之中,作者對于惡托邦的構思往往帶有警戒世人的含義,希望通過對極端環境的描述,來引起人們的重視,呼吁人們進行抗爭,避免墜入這樣可怕的世界。德里羅為了更深刻的剖析美國社會中存在的問題,并沒有刻畫美好的愿景,而是將《白噪音》中的環境描繪成了一幅可怕的惡托邦。
(2)《白噪音》中,環境的惡化導致對人的生活造成影響最大的是第二部分“空中毒霧事件”。德里羅運用了災難小說的寫作模式,描寫了有毒化工廢料泄露,小鎮居民遭遇到一場生態危機,導致居民被迫遷移。“昨夜大雪伴我入夢,清早空氣清新,而且一片寂靜。”“空氣毒霧事件”以一個空氣清新、一片寂靜的早上開始,可見德里羅精巧的安排。主人公杰克悠閑地走在大街上,享受著小鎮安逸的生活。閣樓窗臺上的海因利希引起了杰克的注意,杰克上樓之后,卻碰巧發現“到處是廢棄物,在暴露的梁柱和玻璃纖維絕緣墊自有一種特別的情狀,令人窒息和不安。”黑色的濃煙使得小鎮居民陷入深深的恐慌之中。
(3)在這場煙霧事件中,小鎮居民幾乎處于信息缺失的狀態,唯一的信息來源便是那臺收音機,就連這團黑色的煙霧都出現了幾次更名,從開始的“羽狀煙霧”、到“一團滾動的黑色煙霧”,到最后的“空中毒霧事件”。小鎮居民對團煙霧毫無所知,而杰克和海因利希之間的一連串對話更是加劇了對毒霧的恐慌。“人們正在被告知離開該區域。泄露現場的上空有一團羽狀煙霧。她還說,女孩們正在訴說手心冒汗。”對于突如其來的災難,居民們束手無策,只能被迫離開自己的家園。
(4)“在一場危機中,真正的事實就是其他人說他們是什么的任何事情。任何一個人了解的事情都會比你自己了解的來得可靠。”“空中毒霧事件”使得社會中的個體都處于極度恐慌的狀態之中,虛假與真實在混亂中交織,誰也不知道事件的真相。“人們不斷地從一條高堤后冒出來,雙肩積雪,步履艱難地通過立交橋,數百人懷著悲愴堅定的神色行進著。”雖然突如其來的災難以及惡劣的天氣條件給人們的遷徙帶來了諸多困難,但依然可以看出人們與惡劣環境抗爭的決心。“好像是某種古老的命運的一部分,在厄運和毀滅中,與人類在荒原上苦難跋涉的整部歷史相聯系。他們身上有一種史詩的品質,使得我第一次對于我們困境的規模感到迷惑。”災難在杰克看來似乎是不可避免的,在與歷史相比較之后,他更加深刻地認識到自己所處的困境。
(5)當每個人都處于屈服、擔憂與迷惑的精神狀態時,海因利希卻表現出格外的亢奮。“他一定明白我們可能都會死。難道這就是‘世界末日’來臨前的瘋狂么?難道他是在尋求擺脫自己在某樁狂暴和無法抵御的事件中渺小的悲哀嗎?”“空中毒霧事件”已經使遷徙中的部分人群出現對死亡的亢奮和瘋狂的情緒,部分個體的精神狀態瀕臨崩潰。同時,這些毒霧會使暴露在其中的人出現幻覺,并伴隨著出汗、惡心,以及昏迷等癥狀。而在杰克看來,這些癥狀的另一個原因是人們在精神極度低迷時,會給自己一些暗示,正是這些暗示使他們產生了這些癥狀的錯覺,這也就是在災難面前,心理防線崩潰的體現。“我為人們感到悲哀,也為我們在災難中扮演的奇怪角色感到悲哀。”
(6)個體具有意識性,而群體卻恰恰相反。這也正是杰克出現與其他人不同看法的根源。人們對于環境之惡的無助,嚴重打擊了他們的精神面貌和面對困難的勇氣。但并未完全剝奪他們對新生活的美好愿景,也正是如此,他們逐步與環境災難相抗爭,爭取自己的生存空間。德里羅正是對環境之惡的深入描寫,以此來警醒世人要尊重保護環境,并與之和諧共處。
(1)著名經濟學家、哲學家密爾曾說:“所謂的烏托邦是指事物太美好而不可企及,而他們追求的則是太壞以致難以達成。”可以看出,烏托邦與惡托邦是對立相反的。如果說烏托邦是對人類未來美好的憧憬,那么惡托邦就是對人類未來徹底的噩夢。隨著技術時代的來臨,“技術至上”已經成為全世界不言而喻的發展方針。技術為烏托邦或者惡托邦提供了物質條件和基礎。技術在服務人類,提高生活水平的同時,也潛移默化地控制了人類的自由和思想,成為新時代人類的主人。這就是技術的兩面性。哈貝馬斯曾將科學技術等同于第一生產力和意識形態,也就是說,當技術成為一種意識形態,它便會脫離工具的原始屬性,成為一種不具有中立性的服務于統治和壓迫的工具。
(2)莫西斯曾指出:“技術對于每一個公民造成了生命威脅,而且深深地扎根于人們的生存和思維模式中。”技術之“惡”的影響是多方面的。總的來說,可以分為個體和文化兩個層面。技術對于個體的影響體現在身體的危害以及精神的壓迫。“海因利希前額的頭發已經開始往后禿了,我為此納悶。難道他媽媽懷他時服用了某種滲透基因的藥物?”海因利希所生活的地方附近是化學物傾倒場,通過小鎮的氣流都夾帶著工業廢料,這些廢料會對人的頭皮造成危害。“人對于歷史和自己的血統所犯下的罪孽,已經被技術和每天都在悄然而至的懷著鬼胎的死亡搞得愈加復雜了。”技術和死亡極大程度上使社會狀況愈加復雜化,使人們陷入無限的罪惡之中。這種惡托邦的特征“是它的反人類性質,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噩夢,是被控制、被扼殺了的天性,是嚴密的社會組織與先進的、精巧的科學技術相結合,從而形成對人類的惡性統治。”
(3)技術對文化的影響體現在文化的載體上,報紙、廣播、電視等都是文化的傳播渠道。技術化生產使文化可以大規模地復制,文化便逐漸失去了其獨具魅力的特征。與此同時,控制了技術也就控制了人們獲取信息和文化的渠道。在《白噪音》中,媒體對于人們的生活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我終于明白了媒體是美國家庭中一股首要力量。”媒體已經深入影響到人們潛意識里的理解和認知。“那是一個星期五的晚上,按照習慣和常規,我們聚集在電視機前,吃外賣的中國飯菜。電視機上播放水災、地震、泥石流、火山噴發。”杰克一家已經把聚會看電視當成一種職責與習慣,并對此充滿興趣。“人們精神苦悶,這是因為他們忘記了像孩子那樣聽和看,忘記了如何采集數據。”人們過度依賴于技術,而出現了喪失很多自己與生俱來的本能,一旦技術出現缺失,便會出現極強的精神苦悶,這是技術對于個體的精神控制。
(4)在“空中毒霧事件”中,出現次數最多,對于人們的認知影響極大的便是海因利希的望遠鏡和那臺收音機。“他端著望遠鏡向東方瞭望。”海因利希通過望遠鏡發現了出軌的罐車,以及觀察“空中毒霧事件”的后續發展。“當這個場景逐漸在遠處縮小時他舉起了望遠鏡。他向我們詳細講述了傷員人數和安置、打滑的車轍、車輛損毀情況。”望遠鏡是杰克和海因利希獲取信息形成自己對該事件認知的基礎。而伴隨著自我認知形成過程的是收音機里出現的外部信息,收音機是他們獲取外部信息的重要來源。“我關掉了收音機——不是為了幫助思考,而是使自己不再思考。”該事件使得居民形成了對死亡強烈的恐懼與無奈,對該事件的跟進和思考只會加速絕望的進程。
(5)現代性及其先進的技術是推動烏托邦實現進程的動力之源,但同時,“也正是這些力量成為制造現代地獄的罪魁禍首。”在《白噪音》中,空中毒霧事件的發生絕非偶然,這正是人們對于技術的依賴和對技術的濫用。“知識和技術的每一個進步,都會有死亡的一個新種類、新系統與之相匹配。”當發生災難時,人們首先想到的不是汲取經驗,而是通過其他技術來補救“技術至上”所產生的災難。當技術在社會中處于至高無上的地位時,人的主體性便會逐步弱化,形成一個技術異化和主體性喪失的惡托邦。
(1)惡托邦在翻譯時,也可以處理成為反烏托邦,大致出現于20世紀,是烏托邦文學的延續。惡托邦的概念強調的是烏托邦的對立面,是通過對惡化的環境進行深入剖析,來諷刺現實社會,以此來警醒世人要及時遏制這些災難的苗頭,并積極思索人類的生存問題。“反烏托邦的存在依賴于烏托邦的持續。烏托邦是原版,反烏托邦是翻版——只是反烏托邦總是被飾以黑色。烏托邦提供肯定性的內容,反烏托邦對之給予否定性的回答。它是烏托邦的鏡像。”惡托邦所追求的是烏托邦所否定的內容,包含了反集權主義、反人類中心主義,以及反科技主義。
(2)“惡托邦作家強調人的多樣性、個體性,要求把人從神圣的總體性、普遍性中釋放出來,他們尤其是對泯滅個性、戕害人性的集權主義統治深惡痛絕。”在《白噪音》中,山上學院成立了專門的希特勒研究系,與大眾文化系共同合用一個辦公大樓,可見在山上學院,希特勒研究,與大眾文化系處于平級關系,有著較高的地位。這個學院里任何一個教員都滿足于格拉迪尼的希特勒研究,“他是你的希特勒,格拉迪尼的希特勒。”并把希特勒系作為中心和源泉。“每逢星期五,在電視機前坐了一晚上之后,我就埋首于有關希特勒的研究直至深夜,這成了我的正式習慣。”“希特勒賦予我成長和發展的目標;我有時已經在這么嘗試。”在杰克看來,希特勒是邪惡而強大力量的化身,他將自己沉迷于希特勒研究,是希望以此來提高自己的重要性,并擺脫來自這個惡托邦帶來的恐懼。希特勒是集權主義的代名詞,德里羅借用杰克這個角色,深刻地諷刺了,在極端惡劣的社會環境中,部分人寄希望于通過集權主義來治愈死亡的恐懼,卻始終被恐懼所縈繞。
(3)同時,人之“惡”還體現在人性的墮落。“這樣的地方照例謠言四起:性自由、性奴役、毒品、裸體、骯臟、思想控制、逃稅、猴子崇拜、折磨、緩慢可怕的死亡。”杰克所生活的地方充滿人性的罪惡,大多數人在死亡恐懼的壓迫下低頭。小說中描述了一個房頂殺手,在精神承受了巨大的壓力之下,用手槍和帶望遠瞄準儀的栓式步槍殺害五個人的事件。“如果必須全部重新做一次的話,他不會把它搞得像是一件普通的謀殺,他要把它搞成像是一次暗殺事件”,“他會更加謹慎地挑選對象,殺死一個知名人士,引起注意,使之引起轟動。”可以看出房頂殺手殺人的根本原因是精神壓力下的主體性喪失,寄希望于通過槍殺陌生人宣泄自己,引起大眾的注意。
(4)“但是,請想一想,做一個殺人者是怎么一回事兒。想一想,在正面對抗中殺一個人,在理論上是何等振奮人心。”默里將殺人視為一種高尚的行為,他認為殺人者具備普通人所沒有的氣質。默里試圖向杰克說明他的殺人得分理論,并使杰克認為人類的整部歷史都是企圖通過殺死他人來解除他們自己的死亡,殺人越多得分就會越多,得分越多,征服死亡的力量和直面死亡恐懼的勇氣便會更大。在杰克認可了默里的理論之后,杰克開始計劃殺掉妻子的情人明克。“這是我的計劃:車子在這個地方的前面開過幾次……把斯托弗的這輛車停放在特雷得懷爾老頭的車庫里;關上車庫門;在雨和霧中步行回家。”在精心構思好殺人計劃之后,杰克心里尤其輕松。他清醒地執行每一個步驟,并暢想著殺死他之后不一樣的世界。當杰克按部就班、順利地進行著每一個步驟之后,明克開槍擊中了他的手腕。“世界從內部坍塌了,所有那些生動的結構和聯系都埋葬于一堆堆平常事物之中。”突如其來的變故使得杰克陷入了深深的苦惱和困惑之中,他的精神世界也隨之走向崩塌。
(5)小說的最后出現了一位修女,但是該修女卻不信仰上帝。她的存在只是被拯救者需要她們,需要他們時刻提醒這些沒有信仰的人相信天使、圣人,以及所有傳統的事物。修女的出現徹底擊碎了杰克對信仰的幻象,也是他所生活的世界信仰缺失的抨擊和諷刺。在《白噪音》的世界里,無法忍受的精神壓力使得多數人迫切需要一種精神上的安慰和心靈上的解救。然而宗教信仰的缺失,部分人將目光投射到了行“惡”上,以荒誕的理論來掩蓋自己行“惡”的本質,這也正是那個社會最為悲哀的地方。
隨著20世紀的到來,惡托邦文學研究也愈發成熟,同時社會又出現諸多新問題:環境惡化、技術至上,以及人性墮落。這些問題無時無刻不壓迫著人們,成為惡托邦文學創作的新主題。《白噪音》所描繪的就是一個以惡托邦為背景的社會。人們對于技術的濫用,導致了“空中毒霧事件”的爆發,破壞了人們賴以生存的生態環境,導致了遷徙之旅。同時,技術所伴生的波、輻射,以及藥物等嚴重地折磨著人的身體,摧殘著人們的精神意志。由于難以承受如此沉重的壓力,部分人開始走向行“惡”的道路,通過崇拜集權主義來抵抗死亡的恐懼,或者殺人泄憤,又或以荒謬的理論為借口,支撐自己作惡的行為。德里羅通過對這些現象的描繪,諷刺現實社會中存在的問題,警醒人們及早規避這些社會危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