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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童真·輕逸
——論“曹文軒新小說”《穿堂風》《蝙蝠香》《螢王》

2019-11-13 04:52:36
藝術評論 2019年6期

[內容提要]在“新小說”系列《穿堂風》《蝙蝠香》《螢王》中,曹文軒延續了既往的風景描寫和優美情調,同時含有“新的思考”“新的理念”“新的氣象”。他書寫了一系列處于孤獨和壓抑中的少年。他們或備受猜疑與歧視,或直接被視為怪物,與周圍環境關系緊張。但曹文軒并未將人物置于絕境,而是留下了和解的可能。他以童真援解困境,將沉重的現實輕逸化處理,借以實現治愈或救贖。

曹文軒的作品大多帶有鮮明的自我印記,《草房子》《紅瓦》《細米》《我的兒子皮卡》都使用了個人經驗,即便他在作品中隱藏自我,采用人物的視角,那些視角也總是多多少少帶有曹文軒的個人經驗。在“新小說”系列中,曹文軒嘗試放棄了帶有自我色彩的視角,寫相對“邊緣”的兒童的生活。小說中少年主人公身世異常坎坷,《穿堂風》(2017)中橡樹父親做賊入獄,母親離世,奶奶失明;《蝙蝠香》(2017)中村哥兒媽媽遠走,爸爸又瞎又聾;《螢王》(2018)中的爺爺屈寶根因為一段奇遇,癡迷螢火蟲,被眾人視為怪異。“曹文軒新小說”中的“新”字,不只是指它們是他的新作,還有“新的思考”“新的理念”“新的氣象”等其他含義。當然,這些故事中蕩漾的依然是曹文軒的情趣。文化人的情趣與別人不同之處就在于別人很不以為然的東西,在他這里,卻進入意識,并對此產生了一種很雅致、很有意境的審美。

一、孤獨與壓抑

在“曹文軒新小說”中,雖境遇不同,但主人公都處于孤獨與壓抑之中。《穿堂風》(2017)一開頭,炎熱撲面而來,烏童家的“風洞”出場,孩子們在這里躲避炎熱,一起玩耍、學習,其樂融融,但是這一切背后,藏著一雙眼睛。直到一個男孩叫起來,另一番圖景展開:“一個光著脊梁的男孩,頭戴一頂草帽,正在沒有遮擋的田野上穿行。仿佛要躲避陽光,他一直在跑動。那時的太陽光十分強烈,他跑動時,樣子很虛幻,像是在田野上游蕩的魂靈。”這是一個不被歡迎的孩子,寂寞地在田野間穿行,“像是在田野上游蕩的魂靈”。這一比喻陰氣森森,被隔絕在熱鬧之外,人世之外,友情之外。橡樹,一個在異樣目光中成長的少年,父親做賊入獄,母親早逝,奶奶失明。縱然在母親去世后,他沒有偷過一根草,卻屢屢被懷疑、被陷害。與曹文軒以往小說中的人物如桑桑、細馬、根鳥等相比,橡樹是一個孤獨到了極致的孩子,他幾乎沒有一個朋友。雖然烏童對他有幾分善意,但這善意深藏且猶疑。

懷疑和猜忌直接而猛烈。油麻地丟了很多東西,矛頭紛紛指向橡樹。備受冷落的橡樹異常孤獨,只能跟羊說話,跟魚聊天,卻被主人們一再誤會,只能躺在田埂上。恍惚間,天地之大,無處可以容身:“瓜田進不得,河堤下走不得,魚塘邊站不得,那,橡樹還能坐在哪兒?蹲在哪兒?站在哪兒?走在哪兒?要么,上天?在天空中飄著倒好,可橡樹是人,不是鳥。他上不了天。”一連串的反問,其實道出了橡樹的無奈與作者的悲憫,橡樹只是一個小孩子,但被周圍人貼上了“賊”的標簽,在有色眼光的籠罩下,他處處是錯,步步是錯。關于人被標簽化,再難得到公正對待這樣的故事,橡樹并非曹文軒筆下的個例。如被冤枉的何九,明明沒有偷船,卻活在村民鄙視的眼光里,如坐針氈,直到他用幾年辛辛苦苦拾田螺的所有積蓄,買了一條大船,自此之后,憤而出走,背井離鄉(曹文軒《田螺》);明明是牛偷吃了賣糧款,但麥子爸爸渾身是嘴也說不清,因為村民的標簽既然已經貼上,就不想再費力撕下來,且咬定是麥子爸爸搞鬼,或許還有收回糧款的可能(曹文軒《麥子的嚎叫》)。將人標簽化,既能站在道德高點,又簡單便捷,它滿足了群體施虐的渴望,又不用花費時間、精力去探究真相。至于那個貼滿標簽的人,他的委屈、他的憤懣、他的痛苦,是群體并不關心的。

因瓜丘的偷盜與“栽贓”,橡樹與村民的隔膜進一步加深。橡樹不愿再忍受冤屈,跟蹤瓜丘。瓜丘察覺后,威脅他要讓整個油麻地人相信,是橡樹一直在偷,要偷光整個油麻地。橡樹很無助,一步步走進陷阱。瓜丘偷了羊,將它拴在橡樹屋后的林子里。橡樹來到林子深處選“棍子”,看到山羊被拴在樹上,正要解開,卻被烏童和秀秀撞見,元福二爺因此認定是橡樹偷了他的羊,就連奶奶也用拐棍打翻橡樹,讓他跪倒在地。在瓜丘的精心設計下,橡樹百口莫辯,奶奶也不再相信他,為自己的兒孫一再做賊,老淚縱橫,痛不欲生。橡樹的痛苦在于,他既無法辯解,又很難自證清白,只能孤注一擲。

《蝙蝠香》(2017) 中村哥兒的媽媽是全村最漂亮的女人,她一直向往一個更大的世界,離開村莊后,再也沒有回來。她的出走帶給母親和丈夫巨大的打擊,丈夫重病后再也看不見,聽不見;村哥兒外婆一下子變老。村哥兒因為媽媽遠走高飛,爸爸又瞎又聾,孤獨到了極致。他對母親的思念如此強烈,又難以表達,只能在夢游中尋尋覓覓。夢游時,村哥兒唱著媽媽曾唱過的歌謠,憂傷、凄涼。“此刻的夜晚,除了林子里不時響起一兩聲夜鳥的啼叫,幾乎沒有別的聲音——這世界清靜到仿佛螢火蟲的閃光、蝙蝠的飛翔,甚至是月光,倒有了聲音。在這樣的夜晚,村哥兒的歌聲盡管低低的,卻依然十分清晰。只是這樣的時刻,可惜沒有人聽著,只有飛來飛去的螢火蟲聽著,只有飛來飛去的蝙蝠聽著。”這一幅圖景帶有優美的詩意,天地安靜,只有一個男孩低低地唱著憂傷的歌,將思念融進曲調,但他如此孤獨,令人心生惻隱。

《螢王》(2018)講述了一個頗為奇幻的故事。爺爺8歲時被美麗的豆娘吸引,誤進蘆葦叢深處并迷路。在又累又餓的困境中,螢火蟲帶領爺爺走出蘆葦叢,還幫他找到解饑解渴的鳥蛋,拯救了爺爺。自此爺爺與螢火蟲結下不解之緣:為了螢火蟲,爺爺與秋虎斗了大半輩子,又與侵占蘆葦叢的“城里人”抗爭,被捕入獄,直到58歲得知大限將近,螢火蟲落滿全身,死后骨灰引來大片螢火蟲,成為真正的“螢王”。小說對螢火蟲的描寫與主人公心境密切貼合,螢火蟲緩緩飛行,身子前行了,但身后留下的金色曲線,卻留在空氣里如游絲一般飄動著。五只螢火蟲交叉飛行,于是空氣里就留下了互相纏繞的發光游絲,如夢如幻。五盞小燈籠,就在這荒無人煙的世界里,溫柔而執著地用它們神秘而悠遠的光牽引著爺爺。失蹤的爺爺重新回到他的村莊時,人們發現,他彷佛中了魔法,變得有點古怪了。他很少與人說話,只跟螢火蟲說話,并且沒完沒了,彷佛那些滿天飛舞的螢火蟲都能聽懂他的話似的。爺爺與螢火蟲成為知己,螢火蟲圍繞著他飛,在他的頭頂上空織成一個旋轉的金環,他冒險跳進大河,救助落水的螢火蟲,為了螢火蟲,與孩子們一再打架,被視為怪物。其實曹文軒寫過很多人與動物的故事:青銅與牛的故事中,牛是知音,是伙伴,更是得力的助手(《青銅葵花》);小姑娘藍藍與小貓“短尾巴”的故事中,小貓是伙伴,更凝聚了鄉間的美好與情誼,不容背叛(《云雀謠》);少年與海牛的故事中,牛是需要征服的對象,是成長的表征(《海牛》);桑桑與鴿子的故事中,鴿子是情緒的載體與外化(《草房子》)。但爺爺與螢火蟲的故事,頗具奇幻色彩,更多是人與自然的神秘相通,傳承著“天人合一”的思想內蘊。

在爺爺看來,螢火蟲是小精靈、小生命,在秋虎看來,自己作為人尊貴無比,而螢火蟲只不過是一些閃閃發亮的小蟲子,只要能夠取樂,可以隨意處置他們。他們捕螢火蟲、取螢火、做“鬼臉”,并非藏著多惡毒的心思,但就是這樣的不經意,使得螢火蟲喪生。下面這段對話,將沖突暴露無遺:

秋虎從水中冒出腦袋后,指著在空中飛舞的螢火蟲,大聲地問爺爺:它們是你老子嗎?

爺爺指著水中的秋虎:“我不準你再殺害它們!”

爺爺在說“殺害”這個詞時,目光冷冷的,完全不像一個十三歲的孩子。

這個詞讓水中的秋虎哆嗦了一下,但很快笑了起來:“它們只不過是一些飛蟲,我才不在乎這些飛蟲呢!”

爺爺站在船邊,警告秋虎:“你要是跟它們過不去,我就跟你過不去;你要是一輩子跟它們過不去,我就一輩子跟你過不去!”

兩個叔叔在黑暗中笑了起來。

可以看出,螢火蟲對爺爺而言,意義非凡,它們是自己的救命朋友和小伙伴,需要用生命捍衛,不可以讓任何人傷害。但對秋虎而言,螢火蟲不過就是小小的飛蟲,無所謂生命,可以用來取樂,也可以用來賺錢。成人只覺得這是孩子之間鬧氣,幼稚可笑。但二者的沖突反映的是如何看待生靈,如何看待自然的分歧:是將人視為世間主宰,天下萬物,任我取用,還是尊重自然,尊重生靈平等的生存權利的分歧。這考量的不單單是孩子心性,更是關于大地倫理的探索。

二、和解的可能

在新小說系列中,這些被“拋棄”或者“隔離”的孩子往往鐘愛高處:村哥兒爬上高高的風車頂上,等待媽媽回來;橡樹站在祠堂的屋頂上,眺望整個村莊。眺望是源于內心的期待,也是源于對現實的無奈。等待,是他們共同的姿態。巧的是,孩子們登上高處,總會有一群大人替他擔心,哄他下來,這一情節設置透露出作者內心對人性溫暖底色的期許,在一個相對“極致”的情境下,人的惻隱之心會被喚起,這些孤獨的孩子會得到一些關注。

橡樹在自家低矮的茅屋中,總是感到沉重,他來到烏童家的草棚下,享受穿堂風,卻被烏童爸爸撞見,引起懷疑,也打開了烏童的回憶。原來橡樹曾經在烏童與眾人走散的深夜,將烏童渡過河,并且陪伴烏童走過漫長的夜路。橡樹幫助烏童,并非無心之舉,而是注意到烏童沒有回家,特意到渡口來接她。這個被眾人冤屈、誤解的小男孩對世界依然保有善意。但他被眾人冤屈,卻只能仰賴瓜丘的良心未泯。瓜丘表面上作惡多端,但其實也是一個大孩子。在被橡樹拷住之后,大概是為了回家求救,瓜丘不顧一切將橡樹拖向自己的方向,無意間卻把橡樹拖到了墳場,許是橡樹講起媽媽臨終的囑咐,喚醒了瓜丘的惻隱之心。天亮之后,瓜丘將自己偷的東西一一報出,洗清了橡樹的冤屈。《穿堂風》故事情節非常單純,孤獨的男孩游離在人群之外,因為過往,因為父親,因為陷害,被村民誤會,他用勇敢和堅忍為自己洗清冤屈。或許有人會覺得這個一個太單純的故事。但故事中的意義與深度,常常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蝙蝠香》中,同伴發現了村哥兒的夢游,紛紛嘲笑他。村哥兒回家向爸爸求助,爸爸善意的謊言,本想要安慰村哥兒,卻喚醒了村哥兒對田小童的怒火。村哥兒和田小童惡戰,都覺得對方才是蝙蝠。二人越戰越勇,田小童以“你媽媽不會回來”刺激村哥兒,村哥兒一震,不住搖晃:

村哥兒哭了起來,哭著哭著,淚眼模糊地望著田小童:“你媽媽也不會回來了!”

“我媽媽會回來的!”田小童說。

“我媽媽也會回來的!”村哥兒大聲地說——不是說,而是喊叫。

不知為什么,兩岸一片寂靜。

櫻桃低下頭,無聲地哭泣起來——櫻桃的媽媽也已經有三年沒回家了。

這一幕令人傷感。一群同樣思念媽媽,渴望母愛的孩子彼此攻擊,“你媽媽不會回來了”成為武器,他們本能地覺得這句話能最大程度擊痛對方,卻忘了它同樣能夠刺痛自己。他們打架,傷害彼此,但共同的傷痛為理解對方處境提供了可能,也為后文的和解埋下伏筆。

《螢王》中飯豆在漆黑的夜里意外落水,爺爺呼喚出草叢里成千上萬的螢火蟲結成亮光,幫忙搜尋飯豆:“螢火蟲的亮光不一會兒就旋轉到了搜救者們的上方,黑暗的大河被照得一片明亮……那片螢火蟲的亮光在擴散著……爺爺的目光似乎看到了什么,拼命將船撐了過去!喝飽了水的飯豆已漂浮到水面上。”拯救飯豆,是螢火蟲大放異彩的時刻。螢火蟲拯救爺爺,許是出于偶然,但拯救“蟲頭”秋虎的兒子,螢火蟲善到了極致,也美到了極致。爺爺與秋虎半輩子作對,但當飯豆危急時刻,爺爺卻召喚出螢火蟲救助飯豆,也給了秋虎一個轉圜的機會。秋虎用螢火蟲釣魚是為了賺錢,收購螢火蟲是為了賺錢,直到螢火蟲救助了他的兒子,良知被喚醒,他也成為螢火蟲的守護者。這個情節甚為巧妙,秋虎是蟲頭,螢火蟲卻以德報怨,救了他的兒子,故事發生翻轉。

三、救贖或治愈

被眾人冤屈,橡樹起意報復,但對媽媽臨終前的承諾再次提醒了他,他在媽媽的墳前傾訴委屈,同時完成了一個重要計劃。他出其不意用手銬銬住瓜丘;瓜丘被銬住后,毒打橡樹,想要逼出鑰匙,但橡樹咬著牙,絕不發出一聲叫喚和呻吟,“在瓜丘的巴掌和拳頭輪番向他打來時,他居然想起了奶奶,想起了媽媽,甚至還想起了爸爸。瓜丘有一拳打得特別狠,橡樹覺得有點暈。模糊之中,不知為什么,他想起了烏童家的草棚,心里莫名地升起一股渴望——渴望涼爽的穿堂風”。手銬將瓜丘和橡樹牢牢拷在一起,瓜丘難以擺脫,最終招認。真相大白之后,橡樹拒絕了烏童的邀請,選擇去大河那邊的寺廟,或許他需要更多時間去消化自己的委屈。烏童和其他孩子也一天到晚在田野上玩耍,“草棚下,穿堂風每天空空地、寂寞地吹過那條長長的過道……”空蕩的草棚,寂寞的穿堂風,與開端草棚的熱鬧形成對照,余味無窮。這是一個以智慧與勇敢自我救贖的故事,也是一個通過抗爭贏得認同和尊嚴的故事。

《蝙蝠香》中失明失聰的爸爸跟蹤夢游的村哥兒出門,全靠迷迭香識別兒子的氣息:“迷迭香的氣味放佛一條光滑閃亮的綢帶,一頭抓在村哥兒的手上,一頭抓在爸爸的手上。無數的蝙蝠陶醉在迷迭香精油的氣味中,精靈一般地飛翔著……”此處的比喻將氣味具象化,將情感具象化,跟著兒子的爸爸雖多次摔傷,卻感到很神圣,很莊嚴,不時地有一種幸福感如暖流般涌滿心田。這樣的書寫或許有理想化的成分,但亦實踐了以藝術引領生活的主張。“爸爸總是贊美著媽媽——媽媽的一切。只要村哥兒和他坐一塊兒,他就會面孔朝著天空,贊美媽媽,是由衷的,毫無條件的。爸爸沒有怨恨,爸爸也不想村哥兒有怨恨。村哥兒不怨恨媽媽。”到創作中后期,曹文軒筆下的人物越來越美好,越來越極致,或許曹文軒想要的就是這樣的極致。通過曹文軒對廢名《橋》的解讀,可以嘗試探索作者的意圖:

讀《橋》,沒有浮躁感,沒有灼熱與沖動,而只覺得存在于一種恬靜安寧的氛圍里……即使是感情上有所失落,抑或是有什么災難降臨,人們也都沒有跌落于瘋狂的絕大的傷悲,而是以無聲的眼淚或目光或以無語的姿態,讓人覺察出一種空虛……人有一顆平常心,才能活得自如。有了平常心,就不會那么感情濃得化不開地待人接物,就不會把事情的實質夸張了看,就不會把天災人禍看得多么了不得。

審美的態度使得筆下人物的哀痛和煎熬變得從容,不再那么強烈灼人。曹文軒的筆下并非沒有激情和憤怒,只是激情和憤怒的表達克制含蓄,源自于對秀美感和靜美感的追求。對待夢游這件事情,曹文軒也沒有將它奇觀化,而是讓孩子們真正學會了平常心。“日子一天一天地過著。鴨鳴村的孩子們漸漸地覺得,這樣的日子再正常不過了,村哥兒夜游幾乎是一件很好——甚至很美好的事情。”孩子們有了值班表,不分寒冬暑夏,保護村哥兒和他的爸爸,直到第二年春天的一個夜晚之后,村哥兒不再夢游,不治而愈。

《螢王》爺爺8歲與螢火蟲結緣,58歲離世,整整50年都在捍衛螢火蟲,為此,他與小伙伴打架,為此,不惜與全村人作對,為此,他被關進鐵窗。他對螢光心醉神迷,乃至最后成為傳奇。他的一生是與自然親密接觸、神秘相和,與美同行,超然也寂寞的一生。他無意傷害任何人,但為了螢火蟲,卻多次陷入憤恨不平。他也曾經怯懦退縮,但那五只螢火蟲,是他最初的夢,也是最終的執。直至他逝世的前幾年,那些曾經一度被填平的湖泊又重新掘開,人類為自己的欲壑難填付出了代價,終于反省,努力進行補救。縱然一生坎坷,但爺爺堅信,只要有水、有草、有蘆葦,就會有“小東西”。“小東西”這一昵稱,就像叫自己的寵物、自己的孩子,一般親切,透露了爺爺一生的執著。

四、 美的脆弱與堅韌

曹文軒很注重故事,但他的小說最有吸引力的往往不單是故事,故事的百轉千回是初讀時最大的動力,但情趣的清波蕩漾才是一再重讀的魅力所在。他筆下的風景不單單是目之所至,更從內心流淌而出。風景來自于有情趣、有雅趣的作者意味深長的凝視。

《蝙蝠香》中村哥兒的夢游不治而愈,難耐失眠的爸爸開始深夜走出門外,去尋找曾經的路線,曾經的幸福。村哥兒發現了爸爸的秘密,悄悄跟出門,陪伴爸爸。父子倆坐在大河邊,一起唱:

“秋風起,草木黃/彎彎月下雁一行/夜半一聲好凄惶/春去春又來/秋來秋又去/那人兒不知在何方/風一天,雨一天/鼓一遍,鑼一遍/淚眼望,一條大河依舊空蕩蕩/云散去,念不斷/坐村頭,倚橋旁/卻聽得天邊有人唱/草也唱,花也唱/音還在,人無影/愁煞了一個望斷腸/問月吧,月不知/問鳥吧,鳥不曉/不知不曉那人卻來入夢鄉……”

這首歌頗有古典情韻,曾被媽媽、村哥兒、爸爸在不同情境下多次吟唱。媽媽唱它許是單純的抒情,寄托憂思;爸爸、村哥兒的吟唱卻有了具體的對象,承載著父子倆最深切的思念。他們來到媽媽坐船走的大河邊,在深深的夜里,靜靜守望,陪伴他們的是蝙蝠香。深夜,父子倆唱著同一首歌,思念著那個美麗的女人,她是妻子,也是媽媽,但是作者并不愿對她進行任何的道德審判。“不指手畫腳、說三道四,則可獲得一種道德效果:寬容……小說家應當看到世界的無限多重與道德觀的時空性,從而至少保持住一種沉穩的、溫和的敘述。”這就使得人物的思念不僅獲得道德同情,也獲得審美同情。

“美”有時候也會招惹無妄之災,城里人的婚禮要用螢光制造浪漫,捕捉螢火蟲借此賺錢的是一群孩子。在孩子眼中飛舞的螢火蟲不再是美麗的生靈,點點螢光是硬幣的閃光,在金錢面前,孩子們喪失了審美的樂趣與心情。爺爺為此心痛,與孩子們周旋、斗爭,之后為了守護螢火蟲,爺爺破壞了城里人的推土機,被關進鐵窗,幾只螢火蟲趕來“探望”,倔強的爺爺憤恨不平,為螢火蟲喊冤。爺爺真誠地認為眾生平等,在乎與螢火蟲的情意,螢火蟲的美感,他無法理解人為什么要搶占螢火蟲的生存空間,剝奪螢火蟲的生命。他是耽溺于美的人,對這個世界的現實邏輯和叢林法則,或許也知道一些,但始終無法理解,更不能認同。

曹文軒寫《海牛》,要以征服剽悍的海牛,來完成少年的成長,《螢王》中的爺爺顯然與此不同;同時,與桑桑的調皮機靈,杜小康的優秀堅韌,細馬的倔強兇悍相比,爺爺柔軟了許多,他會因為在冬日里思念螢火蟲而哭,用冰碴兒模仿螢火蟲的亮光:

那輪白色的“玉盤”才升起一半,天地間就充滿光華。草叢中、蘆葦中,彷佛布置了成千上萬盞小燈,月光只輕輕一照,一瞬間就將它們統統點亮了,星星點點,閃閃爍爍。別說是爺爺,任何一個人看到這一情景,都會立即想到被螢火蟲照亮草叢、蘆葦叢的夏日傍晚。

爺爺的浪漫情懷再次呈現,用冰碴兒的亮光模擬熒光,亦屬巧思。曹文軒似乎對冰頗為偏愛,青銅就曾經用冰為葵花制作了一串冰項鏈:“燈光下,那串冰項鏈所散射出來的變幻不定的亮光,比在陽光下還要迷人。誰也不清楚葵花脖子上戴著的究竟是一串什么樣的項鏈。但它美麗的、純凈的、神秘而華貴的亮光,震住了所有在場的人。”冰帶來驚喜,這是美的光芒與力量。因為螢火蟲的美,爺爺感到來到這個世間是值得的,美成為爺爺最重要的生存意義:“想想你能一輩子,每年到了夏天,都能看到這些小東西,你一定會在心里覺得,你來到這個世界上,是很值得的……”這其實亦是曹文軒一貫的藝術主張,“在我看來,美的力量常常要比政治的、倫理的力量深刻和長久……”正是琳瑯美景、種種美好的事物讓人覺得人世間值得一活。

螢火蟲在小說中是美與善的化身,螢王成為美與善的守護者。沈從文曾經講過,“我到北京城將近六十年,生命已瀕于衰老遲暮,情緒卻始終若停留在一種嬰兒狀態中”。其實爺爺為螢火蟲著迷的時刻,他的情緒也停在了“嬰兒狀態”。嬰兒狀態是人的原生狀態。它尚未被污濁的世俗所浸染。與那爛熟的成年狀態相比,它更多一些樸質無華的天性,更多一些可愛的稚拙和迷人的純情。“美”難免被現實邏輯蠶食,這番稚拙與純情卻使其堅韌存在,且生生不息。

曹文軒認為:與前人相比,現代化的環境使人們少了許多人情味,也少了許多由村社生活、田園生活養成的情趣。當田園生活將要逐步變成歷史時,(文學)應當用溫馨的、恬靜的筆調去描繪田園生活。兒童小說應當往培養兒童的優雅情趣和寧靜性格方面多做一點文章,使他們獲得一片明凈的世界,使他們不至于全部丟失從前的淳樸的倫理觀念。《螢王》美的力量頗為奇幻,小說中彰顯的依然是田園生活的倫理價值,及其所面臨的沖擊和遭遇的困境。如果說《草房子》《青銅葵花》《細米》描繪的都是相對封閉的自足的田園,那么在“新小說”中,田園被打開,面臨資本的沖擊。田園日益破碎,但美依然有種恒定的力量。

在作品中,曹文軒很少直面當下現實進行發言,或者是對當下過于拘謹地進行描摹。他的目光穿過歷史,去描摹昔日的愛與痛,悲與歌,但并非為了緬懷往事,而著力于追隨永恒。現實主義更多是種精神,而不拘泥于故事的講述。故事的背后是經驗,是體悟。溫情與苦難并行不悖,正是在苦難、在沉重中,人性綻放出最璀璨的花朵。

注釋:

[1][3][4][11]曹文軒.穿堂風[M].北京:天天出版社,2017:133,10,57,121.

[2][14][21][22]曹文軒經典作家十五講[M].北京:中信出版社,2014:33,39—40,43,44.

[5][9][12][13][15][16]曹文軒.蝙蝠香[M].北京:天天出版社,2017:9,98—99,42,120,122,130-131.

[6][7][8][10][18][20]曹文軒.螢王[M].北京:天天出版社,2018:19,37,74,146,84,87.

[17]曹文軒.小說門[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3:231—232.

[19]曹文軒.青銅葵花[M].北京:天天出版社,2011:156.

[23]曹文軒.曹文軒論兒童文學[M].北京:海豚出版社,2014:45—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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