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 千
蘇軾謫居惠州的時候曾經寫過一篇文章《記游松風亭》,“余嘗寓居惠州嘉佑寺,縱步松風亭下。足力疲乏,思欲就亭止息。望亭宇尚在木末,意謂是如何得到?良久,忽曰:‘此間有什么歇不得處?’由是如掛勾之魚,忽得解脫。若人悟此,雖兵陣相接,鼓聲如雷霆,進則死敵,退則死法,當恁么時也不妨熟歇。”表面看似簡單的記游,卻蘊含頗深,可以與他一生相對照。本文擬從《記游松風亭》分析蘇軾生命的三個重要時期,淺談蘇軾人生理想的轉變,從而對蘇軾有進一步的了解。
北宋嘉祐元年(1056),二十一歲的蘇軾和弟弟蘇轍,跟父親蘇洵出川進京趕考。次年,蘇軾以一篇策論文《刑賞忠厚之至論》獲得主考官歐陽修的賞識,此文闡述了刑賞要以忠厚為本,要以德治國的儒家思想。高中進士的少年蘇軾激情澎湃,胸中丘壑縱橫,希望能大展宏圖,輔佐君王成為像堯舜那樣的明君。但不久,蘇母程夫人去世,蘇軾兄弟回鄉丁憂。
三年后,嘉祐四年(1058),蘇軾服喪期滿,舉家遷往汴京。途徑忠州時寫下《屈原塔》,感慨“屈原古壯士,就死意甚烈”的高潔情操,而“名聲實無窮,富貴亦暫熱。大夫知此理,所以持死節”則表達自己的志向和人生道路的選擇。他途經湖北秭歸屈原廟時,又寫下《屈原廟賦》,“生既不能力爭而強諫兮,死猶冀其感發而改行”,再次表達了自己對屈原的敬意。屈原是歷史上忠君愛國的代表人物,司馬遷說:“余讀《離騷》《天問》《招魂》《哀郢》,悲其志。”屈原一生憂國憂民,輔佐楚王,振興楚國就是他畢生的理想。《離騷》中“豈余身之憚殃兮,恐皇輿之敗績?”“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蘊含著詩人對于國家、人民命運強烈的危機感。由此可見,蘇軾即將踏入仕途時,所寫憑吊屈原的作品,正是他意氣風發,渴望建功立業的表現。
嘉祐六年(1061),蘇軾經歐陽修、楊畋等推薦,參加制科考試,寫下二十五篇《進策》,提出了一整套不同的政治革新理念。其中五篇《策略》分析時局,強調改革吏治;十七篇《策別》提出對政治、經濟、軍事的具體革新措施;三篇《策斷》分析了戰爭的形勢,提出了一些強兵主張。值得一提的是制科這個為選拔人才而設的特別考試,“制科分五等,上二等皆虛。惟以下三等取人。然中選者,亦皆第四等。獨吳正肅公(育) 嘗入第三等。后未有繼者,至嘉祐中,蘇子瞻、子由乃始皆入第三等而已,子由以言太直,為考官胡武平所駁,欲黜落,后降為第四等。設科以來,止吳正肅與子瞻 (蘇軾) 入第三等。”《宋史·蘇軾傳》中記載:“仁宗初讀軾、轍制策,退而喜曰:‘朕今日為子孫得兩宰相矣。’”此時的蘇軾,初出茅廬,既得到了文壇的推崇,也得到了皇帝的認可,前途光明,要實現人生理想已走出了第一步。
蘇軾受儒家思想的影響很深,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是儒家對人生最高境界的追求,也是蘇軾畢生追求。孔子弟子子夏說“學而優則仕”,孟子說“士之仕也,猶農夫之耕也”,“不仕無義,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禮記·大學》曰:“古者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格物而后知致,知致而后意誠,意誠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齊,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天下平。”儒家認為“出仕”是知識分子的職責所在。著名的宋史學家劉子健說,宋朝的知識分子“他是一個官員,卻從不把自己局限于衙門的日常爭訟中,而是保持著廣泛的興趣,關心國家政策、道德水準、精英行為、哲學傾向、社會福利和教育。一句話,他關懷儒家的理想生活之道”。可見,知識分子“出仕”是途徑,“關懷儒家的理想生活之道”才是目標。在蘇軾仕途初期,他的興趣還是比較單一的,主要關心國家政策,其詩文也以針砭時事的策論為主,可以看作“縱步松風亭下”的寫照。這段時期的蘇軾,就如“縱步”一般,胸懷青云之志,自信滿滿,準備大展宏圖。
然而蘇軾的仕途并沒有一開始那么順利,由于與王安石的矛盾激化,朝廷新舊黨爭日益激烈。熙寧三年(1070),王安石羽翼侍御史知雜事謝景溫上奏皇帝,污蔑蘇軾丁父憂歸蜀時,販賣私鹽。朝廷下令嚴查,但“事皆無實”。為避免爭端,蘇軾自請外調,“上批出與知州差遣,中書不可,擬通判潁州。上又批出,改通判杭州”。從熙寧四年(1071)至元豐二年(1079),蘇軾離京外任,通判杭州,知密、徐、湖三州。蘇軾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圍幫助民眾,在杭州疏浚錢塘六井;在密州抗旱救災,率眾捕蝗;在徐州建堤抗洪,賑濟饑民,勸民耕桑,尋礦采煤等,做了不少好事。他在朝廷的影響和在民間的聲望如日中天,但他的非凡才干和不平則鳴的個性引起了他的敵人們的妒忌和忌憚。在精心的策劃下,元豐己未(1079)蘇軾被捕入獄,這就是史上著名的“烏臺詩案”,這是他人生最兇險的時刻,也是他人生的最低谷。蘇軾從朝官直接成了階下囚,這在宋朝實屬罕見。宋朝重視文人,據說,太祖建國之初曾立下了“不得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人”的“誓碑”,并告誡“子孫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此后的宋代帝王皆嚴格奉守這一“祖宗家法”,不敢有所違逆。雖然這種說法有人持異議,據現代著名的歷史學家張蔭麟在《兩宋史綱》中對宋太祖誓碑進行了考證,認為誓碑子虛烏有。但是宋朝重視文人,優待士大夫是客觀事實。“自太祖勒不殺士大夫之誓以詔子孫,終宋之世,文臣無歐刀之辟。張邦昌躬篡,而止于自裁;蔡京、賈似道陷國危亡,皆保首領于貶所”。慣例除叛逆謀反罪外,一般京官犯罪,只是貶黜為地方官,俸祿照舊;罪大者也不過是降級安置于“遠惡軍州”,“過嶺”(大庾嶺南)、“過海”(到海南島)算是最重的處置,但仍然做官食祿。宋朝應該是歷史上對待文人最寬松的時代了,所以蘇軾下獄,如五雷轟頂,朝野震驚。
一方面蘇軾的死對頭千方百計想要置他于死地,另一方面朝野上下紛紛進言,如宰相吳充直言:“陛下以堯舜為法,薄魏武固宜,然魏武猜忌如此,猶能容禰衡,陛下不能容一蘇軾何也?”已罷相退居金陵的王安石上書說:“安有圣世而殺才士乎?”連身患重病的曹太后也出面干預:“昔仁宗策賢良歸,喜甚,曰:‘吾今又為吾子孫得太平宰相兩人’,蓋軾、轍也,而殺之可乎?”
在多方營救下,蘇軾終于出獄,繼而被貶到了黃州,其身份是“責授檢校水部員外郎黃州團練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簽書公事”。團練副使是從八品官,無實際執掌,無論武官或文官均可除授,實際上,在宋代這個官銜是專門用來安置政治上失勢、貶職暫不述用的官員,而且只領半俸。無實權的官職使蘇軾在關注人民疾苦時往往力不從心,生活的窘迫使得他不得不先解決自己和家人的溫飽問題。黃州后期,蘇軾在東坡開辟一小塊菜園,親自耕種,從未參加過農耕生活的他得到了當地很多農民的幫助,這是他地位從管理者到參與者的一個重大轉變。
蘇軾以為“烏臺詩案”后,政治的迫害已到頂峰,自己的寄情山水,歸園田居,已不足以被朝廷小人引以為患,甚至他還建了一個“雪堂”,準備在黃州安老了。當他習慣并喜歡這種生活后,元豐八年(1085)三月到元祐元年(1086)八月,高太后當權,舊黨得勢,短短十六個月的時間里,朝廷連連提拔蘇軾,召其入京,從起居舍人到中書舍人,再升為翰林學士知制誥(為皇帝起草詔書的秘書,三品),蘇軾升到了他人生當中最高的職位。但因既反對王安石變法,也反對司馬光盡廢新法,兩不相容,他只好再次自請外調杭州。元祐六年(1091),被召回京,不久又被外放潁州。元祐八年(1093)高太后去世,哲宗親政,打壓舊黨,蘇軾又再次遭到一連串的貶謫。就這樣,蘇軾遭受“烏臺詩案”,人生“大落”;被貶黃州,逐漸適應;朝廷提拔,人生“大起”;又遭貶謫,人生“大落”。從朝官到階下囚到貶官,再到權傾一時的三品朝官,再被貶,人生遭遇如此大起大落,在中國的文人當中都實屬罕見。
這段時期蘇軾的思想比較復雜,與仕途之初單純高漲的政治熱情相比,明顯出現了劇烈波動。為了躲避朝廷黨派紛爭,熙寧四年(1071),蘇軾自請離京,來到杭州任通判。熙寧年間, 雖然蘇軾寫了如《吳中田婦嘆》《初到杭州寄子由二絕》《風水洞二首和李節推》《山村五絕》等許多關注時局、揭示民間疾苦的政治詩,但更多的是大量記游、寫景、宴飲詩的寫作。策論已不是當時主要的寫作形式,同時,作為最早出現在勾欄酒肆,士大夫認為是“小道”的詞,蘇軾也開始了大量的創作。“詩言志,詞傳情”,初次遭受政治失意的蘇軾思想上第一次起了漣漪。
熙寧七年(1074),時任杭州通判的蘇軾與新法派的矛盾日益尖銳,朝中難以立足。為靠近濟南為官的弟弟蘇轍,蘇軾向朝廷請求到密州任職。途中,蘇軾寫了一首詞《沁園春·孤館燈青》:
孤館燈青,野店雞號,旅枕夢殘。漸月華收練,晨霜耿耿;云山摛錦,朝露漙漙。世路無窮,勞生有限,似此區區長鮮歡。微吟罷,憑征鞍無語,往事千端。
當時共客長安,似二陸初來俱少年。有筆頭千字,胸中萬卷;致君堯舜,此事何難?用舍由時,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閑處看。身長健,但優游卒歲,且斗尊前。
當年和弟弟同中進士,還是少年,如今已滄海桑田。兄弟二人“有筆頭千字,胸中萬卷”,因此“致君堯舜,此事何難”,雖然現在遭遇挫折,但是“用舍由時,行藏在我”,一個“袖手”寫出了蘇軾對理想實現的信心和希望。此時的蘇軾仍然是那個想出仕“致堯舜”的蘇軾。
宋神宗元豐元年(1078)間,蘇軾在徐州作有《與梁左藏會飲傅國博家》《和子由送將官梁左藏仲通》《送將官梁左藏赴莫州》等送別梁左藏的詩詞,其中《浣溪沙·彭門送梁左藏》表達了對朋友應召入京建功立業的羨慕:
惟見眉間一點黃,詔書催發羽書忙,從教嬌淚洗紅妝。上殿云霄生羽翼,論兵齒頰帶風霜,歸來衫袖有天香。
朋友即將“上殿云霄生羽翼,論兵齒頰帶風霜”,自己也多么希望如此啊,能夠進京參與朝政,那么“歸來衫袖有天香”,此時,蘇軾想出仕“致堯舜”的愿望仍然很強烈。
但是,隨著朝廷政治紛爭的加劇,仕途的不斷改變,蘇軾對自己出仕“致堯舜”的理想開始有了變通。元豐二年(1079)蘇軾從徐州改知湖州,途中乘船來到張氏園亭。應張氏子弟之請,寫下一篇散文《靈壁張氏園亭記》,透露了自己對于仕途奔波的厭倦,想要在徐州買地終老的歸隱心志。文章對儒家的“不仕無義”提出了不同看法,“古之君子,不必仕,不必不仕。必仕則忘其身,必不仕則忘其君。譬之飲食,適于饑飽而已。然士罕能蹈其義、赴其節。處者安于故而難出,出者狃于利而忘返。于是有違親絕俗之譏,懷祿茍安之弊”。這是蘇軾出仕思想的松動,蘇軾認為忠君報國的理想不一定通過“出仕”來實現,出仕與否應該符合自己的性情與當時的形勢,“行藏在我”,張氏的先君為子孫考慮深遠,“使其子孫開門而出仕,則跬步市朝之上;閉門而歸隱,則俯仰山林之下”是非常明智的。
“烏臺詩案”是蘇軾的人生轉折點,命懸一線的惶恐,抱屈含冤的悲憤,出仕“致堯舜”理想的被毀,使蘇軾的思想發生了重大改變。獄中,蘇軾極度悲傷地給弟蘇轍留下訣別詩兩首:
其一
圣主如天萬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
百年未滿先償債,十口無歸更累人。
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
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來生未了因。
其二
柏臺霜氣夜凄凄,風動瑯珰月向低。
夢繞云山心似鹿,魂飛湯火命如雞。
額中犀角真君子,身后牛衣愧老妻。
百歲神游定何處?桐鄉應在浙江西。
詩中的“小臣”對“圣主”的感傷,對未竟事業的不舍,“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來生未了因”,蘇軾戚戚然的心境可見一斑。
出獄后,蘇軾被貶黃州。剛經歷生死之變,初次被貶的他是極為憤怨的,貶途中經過湖北浠水巴河鎮時,作了一首《曉至巴河口迎子由》,滿紙愁怨。“去年御史府,舉動觸四壁。幽幽百尺井,仰天無一席。隔墻聞歌呼,自恨計之失。留詩不忍寫,苦淚漬紙筆。”蘇軾回憶往事,深恨自己處事不當,“余生復何幸,樂事有今日” 。幸慶自己的死里逃生,難道自己就放棄“致堯舜”的理想了嗎?“此邦疑可老,修竹帶泉石。”一個“疑”字,寫出了他內心的糾結。
來到黃州后,又寫下《初到黃州》:
自笑平生為口忙,老來事業轉荒唐。
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
逐客不妨員外置,詩人例作水曹郎。
只慚無補絲毫事,尚費官家壓酒囊。
詩中“老來事業轉荒唐”對過去進行了否定,自嘲年輕時的抱負終成泡影。隨著時間的流逝,寄情山水的蘇軾一直在說服自己。元豐五年(1082),45歲的蘇軾被貶黃州已經三年,他對遭受牢獄之災悲憤不平的心境已慢慢平復。這一年,蘇軾有很多作品。如《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 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三月的一天,蘇軾和幾個朋友相約去看田,準備在這里買田終老。不巧途中遇大雨,全身淋濕,朋友們十分狼狽,但蘇軾卻不以為然,吟詠自若,緩步而行。傲視風雨,“一蓑煙雨任平生” 盡顯他的豪邁,“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結尾點睛之筆,道出了蘇軾在一瞬間的頓悟,自然界的風雨稀疏平常,人生中的風雨又何足掛齒呢?不畏風雨,堅守內心,就沒人能夠打倒自己。這一刻,蘇軾已經達到了一種佛系的超脫和豁達。
再看一首《滿庭芳》:
蝸角虛名,蠅頭微利,算來著甚干忙。事皆前定,誰弱又誰強。且趁閑身未老,須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渾教是醉,三萬六千場。
思量,能幾許?憂愁風雨,一半相妨。又何須抵死,說短論長。幸對清風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張。江南好,千鐘美酒,一曲滿庭芳。
自己“致堯舜”的抱負算“蝸角虛名,蠅頭微利”嗎?蘇軾并不是爭奪名利之人,但是他遠大的政治志向陷入復雜的政治黨爭中,屢遭小人迫害,幾乎喪命。“事皆前定,誰弱又誰強”,爭來爭去,還不如“且趁閑身未老,須放我,些子疏狂”。在《滿庭芳》中,蘇軾終于認識到功名利祿的塵世羈絆,超然物外,大有停歇之心。
元豐六年(1083)九月,《臨江仙·夜飲東坡醒復醉》更寫出了蘇軾黃州時期的矛盾心理,蘇軾感慨自己忘不了對仕途的留戀,但已有了對世俗的超越: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
還有《赤壁賦》《后赤壁賦》《念奴嬌·赤壁懷古》都寫于黃州后期,無一不表現了蘇軾逐漸擺脫對外在功名追求的桎梏,開始轉向內心的修煉。
元豐八年(1085),蘇軾結束黃州貶謫生活,被召回朝途中,寫下《再過常山和昔年留別詩》, 自感已是“傴僂山前叟”,可是朝廷“迎我如迎新”,“那知夢幻軀,念念非昔人。江湖久放浪, 朝市誰相親”。物是人非,前途未卜,想“卻尋泉源去, 桃花逢避秦”,但身不由己。也許蘇軾已預感前路坎坷,透出了厭倦和不安,渴望歸隱的強烈愿望。
蘇軾這一時期的宦海沉浮,可以看作是其“足力疲乏,思欲就亭止息”的階段,宦海波折常讓他生“就亭止息”之心,而“望亭宇尚在木末,意謂是如何得到?”則表明其對精神家園的追詢。
突達權利高峰,“致堯舜”理想曇花一現后,蘇軾又遭彈劾,再度被貶,從定州到英州再到惠州,謫命三改,花甲之年的蘇軾最后以“責授寧遠軍節度副使,惠州安置,不得簽書公事”來到惠州。(《宋史·蘇軾傳》)
蘇軾在惠州心情是十分糾結的,朝廷的反反復復讓他心有余悸,命運的不可知使他心懷疑慮,生活的多艱使他心生悲苦、雖然蘇軾是戴罪之身,沒有實權,“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但他還是盡可能地幫助百姓。他屢次通過身為提點刑獄的表兄程正輔進言,如請建惠州營房、解決惠州及整個廣南東路十余個州農民納糧難題、促成東新橋和西新橋的建成等。一方面憂心百姓疾苦,一方面又想謹慎避禍,在這種矛盾的心理糾結中,蘇軾在信末尾屢屢囑咐程正輔“請勿示人”“千萬密之”“幸讀訖,便毀之”“勿令人知出于不肖也”等話。明代張萱在《惠州西湖歌》中說“惠州西湖嶺之東,標名亦自東坡公。紹圣已非元祐日,惠州豈與杭州同”。此時,蘇軾不是那個元祐時期權勢榮耀達到極點的蘇軾,惠州也不是那個當年可以動用十萬民工治理西湖的杭州。
宋紹圣四年(1097)閏二月,蘇軾再次接到謫命,“責授瓊州別駕,昌化軍(治儋州)”,儋州相當于流放,貶無再貶,蘇軾離權力機關越來越遠,年邁且多病的他明白此生出仕“致堯舜”的理想已徹底破滅。宋元符三年(1100),宋徽宗即位,蘇軾遇赦北歸,翌年七月病逝于常州。
嶺海時期的蘇軾,仕途已跌到谷底,此時的他已經很累了。寓居惠州近三年,當地豐盛的物產和淳樸的人民讓他的心趨于平靜和快樂。他在《食荔支二首(并引)》里說“日啖荔支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在與程正輔的書信里,他說:“某睹近事,已絕北歸之望。然中心甚安之。未說妙理達觀,但譬如原是惠州秀才,累舉不第,有何不可?”蘇軾把出仕“致堯舜”當成他的人生理想,他喜愛陶淵明,但他一生都沒有歸隱。他忠君愛國,為百姓大膽直言,與當朝宰相王安石因為變法而針鋒相對。蘇軾有宰相之才,報國之志,無奈世事復雜,帝心難測,慘遭迫害,連連被貶,蘇軾的滿腔抱負無法施展,“致堯舜”的理想越來越渺茫,但是“此間有什么歇不得處?”撫心自問,“致堯舜”不就是希望輔佐君王成為一代明君,愛護百姓,國泰民安嗎?為什么拘泥于須登上高處才能“歇”,為什么一定要到權利的巔峰才去幫助百姓,只要有愛民之心,哪樣做不可以呢? 這正是“此間有甚么歇不得處”的大徹大悟。
在儋州時期,也是蘇軾晚年的最后一個貶謫地,雖然“此地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碳,夏無寒泉。然亦未易悉數,大率皆無耳!”(《與程秀才三首》)生活條件惡劣超乎想象,但是蘇軾很快就適應了當地生活,他關心民生疾苦,和黎族人民結下了深厚的感情。蘇軾還做了最重要的一件事——教育。儋州地處偏遠,民風彪悍,島上黎族同胞居多。據《萬歷瓊州府志》記載:“其地有黎母山,諸蠻環居其下。黎分生、熟,生黎居深山,性獷悍,不服王化”,“熟黎,性也獷橫,不問親疏,一語不合,即持刀弓相向”。
教育能夠改變彪悍的民風。在儋州,眾多學子因愛慕蘇軾的才氣紛紛來向他學習。這與以前的蘇門四學士有很大的區別,蘇門四學士黃庭堅、秦觀、張耒、晁補之等人,本身具有很強的文學修養,蘇軾更多的是與他們政治上的共鳴,文學上的切磋。但儋州學子不一樣,自蘇軾來之前,儋州從來沒有出過一個狀元,蘇軾辦學后,才出了第一個舉人姜唐佐。教育能夠與外界搭起一座溝通的橋梁,蘇軾從親身經歷中更加意識到教育的重要。蘇軾一生與王安石變法密不可分,像變法中的“青苗法”,本意很好,同時王安石自己在任上的時候,積極在轄區推行過,效果不錯。可是一項本意很好的政策在推行的時候卻變了味,其主要的原因是用人不當。變法中,執行者的道德和素質就成了這項政策正確與否的關鍵。儋州民風淳樸,相當于一張白紙,如何教育和引導非常關鍵,教育能使管理更親民更高效。
蘇軾愛百姓,從做父母官時積極解決百姓難題,到參與農業生產,用綿薄之力幫助百姓,最后辦學教化百姓,蘇軾找到了更好的愛民方式,就是教育,這與孔子孟子晚年的做法如出一轍。蘇軾從反思中得到了啟發,從圣人那里找到了方法。蘇軾把中原的文明帶到了儋州,這是他愛民的深刻體現。蘇軾的“歇”并不是什么都不干,“授之以魚不如授之以漁”,他愛民的方式發生了根本性改變。
思想趨于成熟后,這一時期的蘇軾在詩文中,很少出現那些痛楚悲憤的情緒和建功立業的期盼,更多的是心態的平和,安之若命的曠達和灑脫。如蘇軾和陶詩一百零九首,其中大部分都在惠州和儋州期間所作,這足見嶺海期間,蘇軾對陶淵明強烈的認同感和自己人生態度的選擇。“嶺海時期的蘇軾已完全擺脫了對外在功業的追求,全身心地沉浸在對人生的感受和生命的領悟中。”
《記游松風亭》是蘇軾的名篇,文字簡短,但其中的蘊意頗深。讀此文時,對照蘇軾人生的三個時期,可以看出蘇軾人生理想的轉變。從上述三個時期不難看出,蘇軾“致堯舜”理想的轉變經歷了一個確立到動搖到幻滅的過程,變的是對外在功業的追求,不變的是永遠的愛民之心。蘇軾作為士大夫的杰出代表,其偉大人格永遠值得我們敬仰和學習。
注 釋
[1]〔宋〕蘇軾著,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中華書局1986年版。
[2]〔清〕王文浩輯注,孔凡禮點校《蘇軾詩集》,中華書局1982年版。
[3]〔宋〕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59年版。
[4]〔宋〕葉夢得《石林燕語》,中華書局1984年版。
[5]〔元〕脫脫等《宋史》,中華書局1985年版。
[6]楊逢彬注《孟子》,岳麓書社2003年版。
[7]楊天宇《禮記譯注》(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
[8]劉子健著,趙冬梅譯《中國轉向內在——兩宋之際的文化內在》,江蘇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
[9]〔元〕 潛說友《咸淳臨安志.文津閣四庫全書》影印本,商務印書館2005年版。
[10]潘永因《宋稗類鈔》(上冊),書目文獻出版社1985年版。
[11]張蔭麟《兩宋史綱》,北京出版社2016年版。
[12]〔清〕王夫之《宋論》,中華書局1964年版。
[13]莫礪鋒《烏臺詩案史話三:營救與出獄》,參見《古典文學知識》2008年第1 期。
[14]呂宗力《中國歷代官制大辭典》,北京出版社1994年版。
[15]鄒同慶,王宗堂校注《蘇軾詞編年校注》,中華書局2002年版。
[16]張友仁《惠州西湖志》,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1982年版。
[17]〔明〕戴蟢,〔明〕歐陽燦總裁,〔明〕蔡光前等纂修《萬歷瓊州府志》,海南出版社2003年版。
[18]冷成金《蘇軾的哲學觀與文藝觀》,學苑出版社200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