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

鐘表圈無人不知巴塞爾,藝術人必來此地追展,銀行人更是將巴塞爾協議Ⅰ、Ⅱ、Ⅲ視為資本充足率的金科玉律。不過,人們鮮少知道,這個城市的教堂里,長眠著曾撰寫《愚人頌》和《君主論》的伊拉斯謨。從這個城市的法學院畢業的彼得·奧克斯曾以法國憲法為藍本,為短命的瑞士共和國留下一份憲法。
巴塞爾位于德、法、瑞三國交界處。在德國境內購買巴登-符騰堡州的火車通票,就可以從斯圖加特出發,來巴塞爾進行一日往返之旅。狹窄的街道及小路,因被萊茵河隔斷而建立的橋梁,都是巴塞爾建筑的特色。
我們的巴塞爾法律之旅,就從位于萊茵河東南岸的巴塞爾大教堂(Munster)開始。從市中心乘坐1、2、6、8、14、15、16路電車到美術館站就可以抵達。這里可以眺望德國境內的黑林山和法國境內的沃杰山(Vosges),將整個巴塞爾風景盡收眼底。整座大教堂是紅色砂巖建筑,這在歐洲的教堂中并不多見。1019年,大教堂被獻給當時的神圣羅馬帝國皇帝亨利二世和他的皇后(教堂正門兩側的雕像就是他們),以感謝他們授予巴塞爾大主教城市統治權。
巴塞爾大主教既是主教,又是貴族;既是精神領袖,又是世俗的統治者。他擁有司法權,有權設立稅務機關,對于市場有控制權,壟斷鑄幣業,負責制定度量衡——這一切都規定于亨利二世對大主教的授權文件(也有人稱其為憲法)之中。在1529年之前,大教堂一直是巴塞爾的主教座堂(Cathedral)。然而,16世紀20年代,茨溫利在蘇黎世推動的宗教改革也傳到了巴塞爾,破壞圣像運動中新教徒們將教堂內的天主教圣像、繪畫、祭壇等圣物(包括家具)全部砸毀。于是今天教堂的內飾變得相對“清教徒”得多。
如果說巴塞爾大主教是從神圣羅馬帝國皇帝那里拿到了治理城市的憲法,那么另一位立法者則是從拿破侖那里得到的幫助。從大教堂出來,沿著貢德林根環路開約十分鐘,就會來到彼得·奧克斯路。這條路自然是為了紀念這位立法者。他原本出生于法國南特,但自稱祖上是巴塞爾的貴族。他在巴塞爾大學法學院就讀,并獲得了法學博士學位。
1796年,奧克斯與還不是皇帝的拿破侖密謀,打算建立瑞士共和國。他以法國1795年憲法為藍本,草擬了瑞士共和國憲法。隨后,他以巴塞爾為首都,于1798年4月12日短暫地成立了赫爾維蒂共和國(Helvetic Republic)。他草擬的憲法被通過生效。在新政制中,他先后任議會首任主席、國家執行機構主席、督政官。然而,革命并不那么容易,他于1799年6月25日被拉阿爾普一派罷免,此后淡出瑞士政壇——憲法也成了那個大時代里的曇花一現。
巴塞爾大教堂內也埋葬著一些名人。其中最有名的,是來自鹿特丹的伊拉斯謨。人們稱其來自鹿特丹,其實他的家族來自于豪達(Gouda)。他是一位牧師與一名醫生之女的私生子。17歲那年, 一場突然爆發的鼠疫導致其父母雙亡,他也進入了僧侶學校學習。他的拉丁文造詣和古典文獻修養得到了坎布雷大主教的青睞,被聘為秘書。后來又游學于歐洲各地,成為一代大師。他曾長期在巴塞爾任教和居住,并最終留了肉身于此。
伊拉斯謨博古通今,學識淵博,曾將圣經新約全書整理并翻譯成希臘文。他最著名的作品是《愚人頌》。不過,法律人或許還應該知道他的另一部作品《君主論》。這部寫于1516 年的著作,是獻給德國君主查理五世的。不同于馬基雅維利和其他人,伊拉斯謨在這部同名作品中強調的不再是“君權神授”,而是“君權民授”。既然君權的合法性來自于民授,那么君主的本份,就在于矢志不移地服務民眾,遠離佞臣、維護和平、減輕賦稅、寬宏仁慈、執行法律,確保官員盡職盡責、外交方針正確,等等。否則,就談不上是一位好君主,其合法性的基礎就談不上鞏固——須知,發出這些聲音之時,還是1516年,距離英國的光榮革命還有一百多年。
今天,人們在巴塞爾旅行時,有一條經典線路,稱為“伊拉斯謨之路”。先從巴塞爾市中心廣場出發,從萊茵斯普倫格穿過橋去,最終前往山丘上的巴塞爾大教堂。
伊拉斯謨曾長期在巴塞爾居住。活動范圍就大致在這條路上。1516年他除了撰寫《君主論》外,還推動了另一件大事的發生:托馬斯·莫爾的《烏托邦》出版。人人都知道,作為莫爾的好友,伊拉斯謨對于該書的寫作有著重要的影響。雙方書信不斷,伊拉斯謨還曾住在莫爾家中很長時間,對烏托邦概念的形成有著促進作用,這一點自不必提。更重要的是,莫爾在1516年9月完成書稿后,將書稿交給伊拉斯謨并委托其監制出版。
人們原本對《烏托邦》何時問世,存在著不同的看法。但是通過分析伊拉斯謨書信集,這個謎底就大致能夠解開。1516年12月15日,莫爾在寫給伊拉斯謨的信中表達了盼望早點兒拿到《烏托邦》一書的急切心情。而到1517年1月4日,倫敦的芒特喬伊告訴伊拉斯謨自己已拿到一冊,并對他表示感謝。可見,該書應當在12月15日至月底之間出版。《伊拉斯謨書信集》的主編艾倫還曾推斷,《烏托邦》或許是作為新年獻禮出版。
另外,伊拉斯謨對“烏托邦”的書名取舍也有參與。該書原本書名為Nusquamra(烏有之鄉),而非為人們熟知的Utopia(詞源為Eutopia,意為“福地樂土”)。據考,是在當年11月與伊拉斯謨的通信中,“烏托邦”一詞才初次出現。由于《烏托邦》是在伊拉斯謨監制下復印的,至少可以說明他對這個書名是認同的。
1535年,伊拉斯謨得到了噩耗:他的好友、英國大法官托馬斯·莫爾,因拒絕違反憲法而被亨利八世處以死刑。這對他的打擊非常大。他寫道:“托馬斯的靈魂比雪還純凈,天賦像英格蘭一樣偉大,這樣的人不會再有。”寫下此話時,他在意大利和英國旅行。隨后,他回到了巴塞爾,并于次年7月12日在此病逝,葬于巴塞爾大教堂內。
讓我們回到巴塞爾中心火車站。火車站東北方向有座位于火車站廣場2號的高樓,那就是國際清算銀行(Bank for International Settlements, BIS)的總部。
國際清算銀行的歷史非常悠久了,剛建立時只有7個成員國,現成員國已發展至60家中央銀行或貨幣當局。2019年,國際清算銀行宣布分階段在不同城市設立創新中心,首先設立的兩個中心位于瑞士巴塞爾和香港,第三個位于新加坡。設置在巴塞爾的,既是國際清算銀行的總部,又是巴塞爾銀行業條例和監督委員會的永久常設組織。1988年7月,各國在這里通過了《關于統一國際銀行的資本計算和資本標準的協議》。該協議第一次建立了一套完整的國際通用的、以加權方式衡量表內與表外風險的資本充足率標準,有效地扼制了與債務危機有關的國際風險。
到了2007年,經過近十年的修訂和磨合,新一稿的巴塞爾協議也即巴塞爾協議II在全球范圍內實施。正是在這一年,爆發了次貸危機,這次席卷全球的次貸危機真正考驗了巴塞爾新資本協議。人們發現,新的資本協議存在順周期效應,在危機中尚不能應對挑戰。于是,2010年9月12日,27個國家銀行業監管部門和中央銀行高級代表齊聚巴塞爾。新組成的巴塞爾銀行監管委員會就《巴塞爾協議Ⅲ》的內容達成一致,全球銀行業正式步入巴塞爾協議Ⅲ時代。
這就是著名的巴塞爾協議Ⅰ/Ⅱ/Ⅲ,是各國央行共同商量出來的、確定風險指標的規則。各國央行在商定了風險的尺度后,會拿這些規則回去約束本國的商業銀行。哪家商業銀行不按這個標準來準備“糧草”、控制風險,在國內會被處罰,在國外則會失去生意伙伴。它們都既具有國際法的地位,又有著國內法的功能;在平時作為控制風險的底線,危機時作為應對風險的舉措,既是自負其責的約定承諾,也是勒緊韁繩的良藥忠言。這一切規矩,在大主教、伊拉斯謨和奧克斯的注視下定立,并著以這個鐘表之城的名義,永存世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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