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談話

莫世杰 劉諾 岳倩瑜

人 物：

蕭 柯：某大學大四學生，來自小城鎮。

夏言商：某大學大四學生，來自北京，家境優越。

地 點：

夏言商與蕭柯的合租房。

時 間：

大四下半學期三月，夏言商第三次考雅思的前夜。

【這棟房子里，左邊是門，右半邊是夏言商的書架和他的寫字桌，左半邊是蕭柯的衣柜和寫字桌。蕭柯的寫字桌邊上，一個行李箱大開著。房子的中間是茶幾和兩個小凳子。夏言商進門。】

夏言商：我可算是把科研的章子給蓋上了，累死個人兒呢。

蕭 柯：你不是跟老師約好了嗎？老師不在嗎？

夏言商：約是約好了。但我怎么知道張老師是這么拖沓個人兒！說好的兩點見，我提前到了，她硬是三點鐘才來。來了也不理我，就自個兒在那兒澆花！我看她根本就是不想給我辦！我看院里這種歪風邪氣，就是她搞的。

蕭 柯：可能她是心情不好，你撞上槍口了唄。事辦成了就行。

夏言商：反正輔導員跟我說，以后申請獎學金不用再經張老師的手，我當時就覺得，嘿，可以呀！你東西收拾得咋樣兒了？什么時候走？

蕭 柯：還行。一大早就走。

夏言商：你要是收好了，能不能過來幫我找個雅思錯題本？黑色封面的，里面是條紋格子。我急著用。

蕭 柯：但我的領帶——算了，找不到不用了。

夏言商：那你用我的唄。面試公務員咋能沒個領帶？就我那條藍色兒的，顯精神。放輕松，你一次就能過。

蕭 柯：你不是說不考雅思了嗎？

夏言商：就是收拾一下嘛。好不容易整理好了，不收拾起來怪可惜的。

蕭 柯：跟這一樣的本子嗎？

夏言商：差不多差不多。好了，這邊你不用瞅了，我已經找了。等你瞅見了叫我吧。

蕭 柯：頂上這本呢？

夏言商：那本是《劍橋英語》錯題本，是上次整理的。我要《雅思九分達人》那一本，皮有點舊，第一次考試用的。別問，安靜地找。

夏言商：（打破沉默）找到了嗎？

蕭 柯：沒有。已經十一點半了，要不今天睡吧，錯題本明天再找。我看你也不急著用。

夏言商：你困你就睡去吧。

蕭 柯：你還記不記得，你最后一次看到它是——

夏言商：我記得！別再問了！我就把它擱在這兒了，現在就是沒有。

蕭 柯：你聽我說，我檔案館實習的時候就天天給人找東西，以后還要去那上班。不就是個錯題本嗎，你告訴我，最后一次用它是什么時候，你在哪用的？

夏言商：就是，上次考雅思。

蕭 柯：那就是上個月周六。我有點印象，你考試回來特別奇怪，情緒激動的很，嚷嚷了一大堆。你是考完試收拾的嗎？

夏言商：好像是，我還見著它了。反正肯定從考場拿回來了。

蕭 柯：肯定拿回來了。你不說在考場上碰到個奇葩，“雅思七郎”，是吧。考了七次雅思都沒過，考完把包都給扔了，還跑過來搶你的包。最后你不是什么都沒丟么？我就覺得那天你情緒不對，回來都沒敢多問，最后你還是沖我發火了。還哭著喊“我他媽根本沒有自己的生活”。

夏言商：對，我本來在收拾東西，結果跟你吵起來了，東西都沒收拾完，肯定就是那時候扔哪兒了。合著掉這兒了！（稍停）蕭兒，剛才真對不住啊。明明是我找你幫忙的——那個，別說是一條領帶，就是十條領帶都給你！白送！

蕭 柯：那真謝謝你啊。（稍停）所以你明天到底考不考雅思？

夏言商：要不喝杯咖啡吧。你就試一下唄，深焙咖啡喝了沒事兒，不會睡不著的。

蕭 柯：這全是日文，“株式會社”——你比女生還講究。

夏言商：什么叫“講究”，這叫生活品質，再說男生喝個咖啡怎么著了。看好了。加水的時候，要沿著這個袋子的四周，順時針把水淋下來。不能太快，水得剛剛高過袋子里的咖啡粉。等水這樣流下去，然后再加。十秒鐘一次。現在已經有三分之一杯了，成。

蕭 柯：就這么一口啊？

夏言商：再多就不夠苦了。搞定。

蕭 柯：哎——怎么就扔了，可以多用幾次啊。

夏言商：就第一杯好喝，不用泡了。

蕭 柯：我覺得和速溶咖啡也差不多，你們城里人才喝得出來。我還是喝我的豆奶吧。你不要接著弄了，雅思錯題本找到了還沒看呢，明早你要考雅思我要出門，趕緊弄完趕緊睡吧。我燒個水。

夏言商：不要再雅思雅思的了，我已經夠焦慮了。我又不像你，什么事都不干，天天泡豆奶，啥都不操心。你的行李還收不收，我看你明天是又不打算去面試了。上次跟你練得好好的，沒說一聲兒就不去了，玩我呢嗎？行了行了，你愛去不去，管不著你。

蕭 柯：我會去的，我這次是真的要去的。手機游戲都刪了，話劇社也退了，收好東西明天一大早就走。那你明天幾點出門？一起走吧。

夏言商：領帶你會打嗎？我給你套個活結，每次用的時候不要拆到頭。

蕭 柯：這么緊，有點勒。

夏言商：就是得緊才精神，明天面試你就這么戴。

蕭 柯：戴上這個，時刻被提醒，生活隨時能把我吊死。

夏言商：你就是得上個索，沒人催你都不干事兒。戴著戴著就習慣了。習慣了就沒事了。生活生活，重點不就是個活嘛，怎么個活法兒都一樣。

蕭 柯：這就是你又決定去考雅思的原因啊？我收東西，早點睡啊。

夏言商：我就是覺得復習了這么久，不去考怪可惜的。而且錢都交了，不去白不去。

蕭 柯：那挺好，明天早上一起走。雅思八點考是吧？那你這次準備得怎么樣了？我都沒怎么見你復習。

夏言商：你又開始了。你沒看見不代表我沒有學，你每天睡到十一點才起，你知道個啥。我就剩這個錯題本了，半小時就能看完。

蕭 柯：哦。這樣啊。堅持自己的選擇，我倒想恭喜你。

夏言商：我跟你說個事！我今天早上收到了劍橋和哈佛的推薦信！只要這次雅思過了7.5，直接去劍橋念經濟學碩士！我都想好了，考完就請大家吃海底撈，隨便點！畢業了我就到澳大利亞去做生意，干什么我爸媽都管不著！

蕭 柯：我可以去收東西了嗎？明天我還要面試。

夏言商：要有信心！你準備這么久，檔案館肯定一面就能上;我聽我爸媽的公務員朋友說了，檔案館人閑事輕工作穩定，多好！

蕭 柯：多謝你吉言啊。我跟你不一樣。我什么都不會。

夏言商：我是什么都會一點，但是都不精啊。你就不一樣了，你會搞話劇，還買了那么多編劇書，自己編自己寫……你投的那個戲劇節怎么樣了？不管怎么說，有計劃就是好事——你列了那么多計劃和寫作目標，這不就很好嗎……

蕭 柯：夠了！我已經知道搞話劇行不通了！根本！行不通！你不覺得自己很虛偽嗎？

夏言商：我虛偽？

蕭 柯：你明明就知道，每次我下決心搞什么計劃，最后都沒有實行，什么也沒有。現在是我爸媽逼著我去檔案館找工作的！就這樣，你還要在我面前賣慘？

夏言商：我賣慘？我把我考雅思的計劃全說了，推薦信也給你看了，賣慘？

蕭 柯：我早就想說了，剛才你說的話，跟那天晚上完全不同！你哭嚎再也不考雅思的那個晚上你是怎么說的，家里的壓力多大，根本不知道自己喜歡什么……

夏言商：你閉嘴。

蕭 柯：你還說你根本不想來這所大學，是你爸填的志愿！你也不想念文學院，全都是什么狗屁家族傳統！出國是因為女朋友威脅你分手！你還跟我說你害怕會這樣活一輩子！因為你覺得你他媽的根本就沒有自己的生活！

夏言商：你閉嘴！我從來就沒這么說過！

蕭 柯：你為什么跟我撒謊？憑什么要我來同情你？我犯傻，我竟然同情了一個我根本沒有能力同情的人！要人安慰的時候楚楚可憐，現在你春風得意了，又在我面前現了？

夏言商：我沒說謊！你也不要裝老好人！你聽我說這些，不過是因為你自己什么也不想干！你一門心思把頭埋進我的事情里，不就是為了拖延嗎？你還想要什么呢？

蕭 柯：要什么？不就是句話。你的追求和夢想都是屁話。最后關頭變卦，就是今天你收到的兩封推薦信！那天晚上你口口聲聲要過的自由生活，敵不過你所謂沉沒成本的萬分之一！我還以為你那天晚上掉眼淚都是真的。

夏言商：別再提那個晚上了。

蕭 柯：現在又不能提了？

夏言商：你別再提那個晚上了！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他當時是要去自殺！！

蕭 柯：……什么？

夏言商：考場上出來，我就知道考砸了。第二次考還是砸了。出來時候就看見旁邊那人動也不動，我就知道他肯定也考砸了。有的時候知道同考場的人也有考砸的是種心理安慰。就像墜崖的時候你不是一個人掉下去的，你能拉著旁邊一起掉下去的人。但這阻止不了你倆一起下墜。你握在手心里的布料，不是實在的，三十秒過后，你就會和布料一起粉碎。所以我看見他考砸失魂落魄的樣子，我心里高興。我們一起坐在樓梯上抽煙，他幫我點的火，沒說話，但我挺高興有人陪的。抽完了兩支煙，我起身準備走，打算問他住哪一塊，要不要拼車。我問了。他沒答。他用手指掐滅了煙頭，就那么看了我一眼，就那么看一眼，抬腿往樓上走。我提醒他拿包，但他沒停下來，我就跟著上去。他爬樓梯的速度越來越快，我跟著他的速度也越來越快，我聽見他和我喘氣的聲音越來越粗，越來越急——等到了樓頂他撐起身子就往下跳——我拉住他了。我拉住了。我不是那個下墜的人，拉住我是有用的，我沒有墜下去，拉住我是安全的。

蕭 柯：后來呢？

夏言商：他沖我笑。他居然沖我笑了。你知道我當時在想什么嗎？我在想，這個人眼睛是空的，笑是假的，我在想——

蕭 柯：你在想你會不會成為他。

夏言商：我沒有辦法不想！他眼睛空的像個黑洞，中間只能映出考試失敗的我！一個考試失敗的我在安慰一個考試失敗的他！他考了七次，也不過是七次，就要墜下去了。換作是我呢？

蕭 柯：你還好么？

夏言商：我不好。我安慰好了他，但我完了。摔壞了，好不了了，完了。這次是我拉住了他，可下次誰拉我呢？

蕭 柯：我在啊！大不了我來把你拉住！你別這樣想。

夏言商：你已經走了。（頓）再堅持一下，就一下。你喜歡話劇，寫個故事吧。

蕭 柯：寫什么呢？我什么也寫不出來。

夏言商：就寫我們。等你發表了，或者得了什么獎，沒準兒你就知道路怎么走了。大不了我借錢給你，幫你出版。

蕭 柯：那好啊。等你找到自己的路，也許能把你的故事寄給我，那個故事里肯定不止袋鼠和考拉。

夏言商：那我豈不是又出錢又出故事！我多虧呀！

蕭 柯：是的，從寫稿到出版，我們自己就能完成一條龍服務！我該睡了。

夏言商：但是你的領帶還沒找到呢。

蕭 柯：用不著了。你明天幾點考試？

夏言商：八點。

蕭 柯：好，那晚安了。

夏言商：嗯。晚安。

【蕭柯睡覺了，夏言商繼續在燈光下復習，燈光漸暗。】

【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