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饕年輕的時候在華陽當過知青,老了愛憶當年,幾次約我們陪他回去看看。
上次說是在早春,現在已經初冬。老饕感慨,離開這多年,竟沒回去過。老饕說,沒回也正常,沒顏面,想一想,我們吃了村里那么多東西,卻沒回報啥。
老饕在華陽吃過娃娃魚。
“味道實在不咋樣。”
“不如鱉。”
“更不如桃花瓣魚好吃。”
“熬一鍋白湯,島嶼一般浮著魚脊。”
“香氣捂都捂不住。”
回憶彌漫口水中消化酶的味道。
好在出發了。車上高速、下高速,入國道、出國道,之后是盤山水泥路,所見干凈,清爽,像一個人睡到自然醒,清明飽滿。
老饕感嘆交通的方便,說他當年來,可是走了兩天一夜,乘綠皮火車,坐長途汽車,再搭手扶拖拉機,最后進村那段,是被順路的老鄉用牛車捎帶上的。
去看老饕耙過的地,地已退耕還林,現在種著一坡的厚樸。老饕記憶中的知青點,早先是生產隊,現在重新劃分歸并,名兒都不同了。
當年老饕插隊的華陽村因為秦嶺自然保護區的設立,現已升級為鎮。保護區跨越漢中洋縣、佛坪。佛坪的三官廟、大古坪和洋縣的長青華陽,三大保護區呈“品”字,攤在秦嶺腹地的這塊秘境中。大熊貓、金絲猴、羚牛和朱鹮,被稱“秦嶺四寶”。羚牛、金絲猴、大熊貓三個保護區都有。朱鹮卻只在華陽保護區內出現。
老饕帶我們來,老饕是憶舊,我們呢,旅游順帶找點好吃的。朱鹮能見就見,見了也不能吃。
問老饕當年在華陽是否見過朱鹮,老饕不確定,說或許見過,或許見過的是白鷺。
四十年前,被判定“已經滅絕”的朱鹮忽然在華陽發現,七只,引起國際自然保護專家的關注,最終促成一個國家級保護區的設立。
不時出現在路邊的朱鹮廣告牌,提醒我們這里的美與靜是和朱鹮相關的,是朱鹮和華陽關系中的因果。朱鹮喜歡山地、森林、丘陵、溪流、水田、河灘、池塘,華陽一樣不少,朱鹮捕食小魚、河蝦、泥鰍、青蛙、螃蟹,華陽樣樣生長。
保護區最初設立,但專家擔心人。人百年來耕作生息在這片地域,現在鳥出現了,首先提醒專家的是人,需提防的也是人。但不能因此就搬遷人,人也是生態的一部分,但可以制約人。華陽該是華陽人和朱鹮、大熊貓、羚牛、金絲猴共有的華陽。山石林木、每一滴水、每一條河流都是。百十年來人在這片土地上種稻子、種油菜、種玉米、種洋芋,現在人繼續種,池里養荷花繼續養,但森林茂盛甚至更茂盛,河流豐沛甚至更豐沛。
眼前的景象叫我們驚訝、恍惚,像是我們回到了過去,我們看見農耕文明積攢下來的經驗在這里被推廣應用,比如堆肥和使用堆肥。墾殖區種植著本土的傳統作物。田園如畫圖,如唐詩宋詞,如果我們不是開著越野車來,我們也會給鍍上古意吧。
初冬時節,木葉蕭瑟,河流深長,陽光照耀山林,一片白如雪,一片紅似火,一片燦如金。白的是白樺,紅的是紅楓黃蠟,黃的是青楊葉子,陽光照耀眼前長路恍若指引,收獲過稻田的田地在初冬一片金黃,那是農人割過稻子的田地又長出了稻谷苗,農人任這谷禾枯黃在地,冬天割了喂豬牛喂雞鴨。
白鳥悠悠下,朱鹮三五飛,這桀驁孤僻的鳥在起飛的那一瞬真是美艷,美在姿態,艷在顏色。紅冠、紅掌、紅尾、雪白的羽毛,展翅的那一刻,顯現太陽鳥一般的明艷色彩。朱鹮慵懶滑翔,落腳在河溪邊,長而彎曲的嘴插入水中,捉魚吃。等待它起飛,不料是何時分。
遠山覆雪,也可能是霧凇;峽谷云霧蒸騰,時雨滴答一陣。厚樸碩大的葉子積滿林地道旁,如華麗的毯子,人走上去,噗噗響動。茱萸果實嫣紅,看著喜人眼目。我們贊嘆、贊頌。停車、再停車。
我們說回到了從前,但從前怎可比眼前的幽美富足。我們說去了未來,但不確定未來是否會有這么美好原始的生態和自然。農民在地里間苗的姿態是原始的、優美的,鳥掠過河谷,鳴聲跌進河水是古意的、詩情的。
我們如此喜歡,全心全意。
老饕想起來,他在華陽吃過一種香米飯、喝過一種黑米酒。有人立即附和,這里出產種香米,賣幾十塊錢一斤。
還有茱萸酒,價格不菲。還有五味子酒,真個好滋味。
白墻青瓦,還是傳統的房子和山水搭調,我要畫一組寫生,一個新近學繪畫的人說。
開車過來有好幾個小時了吧?你看,我一直奇怪呢,現在明白了,這一路我沒看見一個塑料袋,沒遇見一個塑料瓶,這真實嗎?另一個說。
山頭俯視,河流滔滔向前,河水清且漣漪,有人造句,最后總結,這河是從《詩經》里流淌出來的。
去看大熊貓,和 “請勿挑逗熊貓”的牌子合影。三點鐘,在飼養人的監督下給下山覓食的金絲猴投花生,有人嘗一顆花生,慨嘆花生新鮮,肯定是當季的。
我們去尋朱鹮,朱鹮飛過長著樺木和領春木的山坡,朱鹮飛過菜地,朱鹮飛過河谷……后來我們在一段清淺的河流邊發現四只朱鹮,朱鹮吃魚,長長的彎曲的嘴巴伸向溪流,再一仰脖子,把一條清流里的魚兒吞進肚子。我們眼看著朱鹮逮魚吃,一俯一仰,俯仰由它。
朱鹮的吃啟發我們的餓,有人問,這大半天了,我們都沒好好吃點東西,我們趕緊去尋點好吃的?
老饕冷淡地說,他倒是很想涉水過河,向對面地里拔蘿卜的老鄉討一根帶泥巴的蘿卜,就用這河水洗一洗,吃一吃。但他要忍一忍。
我們眺望遠處,河流泛著粼粼波光,像是涌動著一川碎銀子。
老饕的話使我們迷茫。那個無所不吃的老饕,現在要對一根泥蘿卜保持克制,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作者簡介】陳毓,做過公務員、廣告策劃、電視編導、期刊主編。現居西安。著有小說集《白馬》《伊人寂寞》《歡樂頌》《飛行器》《去原始森林的那個下午》等十余部。獲柳青文學獎,金麻雀小說獎、“武陵杯”《小說選刊》年度作家獎、《小小說選刊》優秀作品獎等多個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