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禾
雖說也寫過些長長短短的散文,但散文這門藝術之于我,仍然是一種高山仰止的文體。這里不單有從古以來燦若星辰的先賢名家,更有浩如煙海的佳作名篇。遠的可追安天下之半部《論語》,900年前的一篇《岳陽樓記》,影響綿延至今,成就了一代代不同階層人士“心憂天下”的價值觀和人生觀。這也間接肯定了曹丕在《典論·論文》所言的:“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年歲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一個“無窮”,說盡了古今文章的玄妙。今人王充閭先生把自己對中國古典詩歌閱讀的心得結集為《詩外文章》,我以為既是對散文這一中國特有的古老文體的回望,也是一種自然回歸。在小說沒有興起之前,我們的先人除了分行的詩,但凡不分行的各種文字,落于字紙絹帛,大體都歸入了文章的范疇。所謂“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也是說文章是搭起事與心的橋梁。就中國古典散文來看,前至“諸子百家”、《史記》《漢書》,“唐宋八大家”,后到“桐城”“公安”,及流傳廣泛的《古文觀止》等權威選本等,其豐富和包容令人驚嘆,內里狹義的散文可說少之又少。從這一維度來看,今人所一直津津樂道的純散文及其寫作理念是否給以漢文化為背景的傳統散文帶上了無形的紙枷?
拉近了目光,我們還可以看到,新世紀伊始,在一時風生水起的“新散文”諸多篇章里,張銳鋒、周曉楓、祝勇等人在打破散文“短小精悍”“形散神聚”等條框桎梏,引入更多小說敘事和詩性意象等表現手法之后,也鮮見進一步的開拓和創新,近年來更是趨于沉寂。換句話說,這早已不是一個革命的時代,也就不可能產生散文或者其他文體的革命性作品,如同汽車的創新,可以涉及發動機等核心部件的電動化和自動化駕駛,四個輪子一直都是圓的卻不曾改變過。各種“新散文”所追求大多是藝術表現手段的引進和嘗試,參與者的所有努力都不過是在力圖在純文學范疇內把“散文”往“文章”的方向上拉一拉罷了。繼之興起的“非虛構寫作”無疑是對當下小說和散文寫作文人化、精致化的反悖,也是對散文寫作日益風月化和書齋化的無聲抗議。它表明了讀者對“讀者體”雞湯散文的興味索然和部分散文作品缺少世道人心的深層關懷的失望。我們應該清醒地認識到,并不是散文這種文體過時了,是“扎根精神”的缺失,讓我們的散文作家落伍于時代和社會的變遷了。
古人講“文以載道”,這個“道”,不該只是道理之道,更應該是道統之道,天下之道,是寫作者所面對的社會現實和生命個體獨特的內心現實。我不反對寫作者對文本價值和意義的求索,也不認為周作人、梁實秋、汪曾祺等人筆下的閑適就不是真實的個人生活,而是說散文源遠流長的厚重傳統積累已經表明,當代散文創作一樣有能力去呈現時代和個人生命和精神的境遇。
波蘭詩人米沃什說,“詩是對真理的熱情追求?!蔽覀兊纳⑽淖骷乙粯佑辛x務走出書齋,走出故紙,去關注現實、思考現實,發出自己獨特而真實的聲音。我在這里反復強調的“真實”作為散文這種文體的本質和核心,既指向人物、事件、自然、社會、歷史,也指向文本內的重要情節和細節以及作家的內心世界。但散文創作不是照相機的拍攝,不是照本宣科的還原和復印機式的對應,它帶著作家鮮明的立場、觀點、思想、感情,經過了作家心靈之光的照亮。是具備了文學審美功能的、文學意義上的藝術“真實”。它的邊界又是無邊無際的,是陸機所說的“籠天地于形內,挫萬物于筆端”,是最自由的,最顯示作家個性和才華的現代文體。
基于對真實的個人認知,相對于當下過度專業化、文人化寫作的散文寫作,我更偏愛那種帶著心靈熱度和身體痛感的非虛構之作和田野調查式的行走之作。梁鴻在寫作《中國在梁莊》和《出梁莊記》的過程中,長時間的住回自己出生的村莊,挨家挨戶地去走訪,還無數次往返村里人不同的外出務工城市,去了解主人公們不同的生存狀況,她在成文的過程中,融入了自己作為一個社會學者自外而內和自內而外的思考,文本呈現的不僅是以梁莊為典型的中國鄉村現實,更有它內部的清晰的脈絡走向。雷平陽為了寫作《烏蒙山記》系列散文,幾乎走遍了烏蒙山的村村寨寨和山山水水,他的“烏蒙傳奇”首先是活生生的烏蒙現實。高爾泰的《尋找家園》是他歷盡滄桑的生命歲月的血淚記錄,其字字句句都源于銘心刻骨的記憶,滾燙而疼痛。李娟為了寫作《春牧場》《夏牧場》,堅持與母親和羊群一起櫛風沐雨地度過草原上每一個夜晚。從這些作家的文本中,讀者感受到的不是一個作家在寫作,而是一個與他們的關懷對象同呼吸共命運的人在向你傾訴,與你交談。與更多資深散文作家相比,他們的文字也許還不那么圓融,還略顯匆忙和粗糙,但因為扎根于大地和眾生的命運,帶著作家的心靈體溫,突然就有了活力、魅力和魔力,贏得了文學圈之外的眾多讀者的喜愛。這些作家也成了當下散文寫作不可或缺的力量。從梁鴻、雷平陽、袁凌、黃燈、張承志、高爾泰、李修文、李娟等作家的非虛構和田野調查式的持續書寫中,我清晰地看到了散文對時代和個體生命的深度介入和熱情關懷。不管有多少人質疑他們書寫的真實和虛構的模糊界限,我仍然認為,以真實為基礎的現實重構(而非虛構),恰好呈現了散文走出美文藩籬,走向原野和大地深處的勃勃生機和無限可能性。
我所供職的《十月》雜志同事、青年批評家季亞婭在談到自己對當下散文寫作的看法時,表達了與我不同的關注。她這樣說:“當代最富探索性的寫作,可能在散文書寫領域。我不是在美文或者抒情散文的意義上談論散文,恰恰相反,關于散文的定見里所不能滿足的閱讀焦慮,在這些溢出文學、無法歸類的文字中得到紓解。我希望找到最具創造性的激進文體,能越界,也能呈現不確定性的實驗性文本,如果它們也提供一種敘事,那首先是一種現代博物體式的知識型敘事,學科領域的分界線被有意識地模糊,類似于知識生產的原初狀態,美與智慧、詞與物呈現一種元氣茫茫的糾纏。它們所容納的巨大的信息和情感含量,所提供的整合思想、敘事、行動的能力,以及或清晰或模糊的實踐指向,為散文寫作帶來新的方法論思考?!币部梢哉f,她對作為散文寫作另一極的知識分子散文的向前走,也提供出了一條新的思路。
這兩極交匯起來的散文寫作,近年來在《十月》這個平臺上得到了立體的呈現和展示。這也是基于《十月》所一直秉承的現實主義傳統在新時代的發揚和拓展。
散文“怎么寫”和“寫什么”見仁見智,并且至今沒有一個標準答案來。作為期刊同仁,我一直關注著業界資深人士的發聲?!渡⑽摹分骶幫艋萑侍岢隽恕坝星槿?、有情懷”的基本要求,這是一個更多關涉作家個人素養和旨趣的主張,所指向更偏于“寫什么”。作家穆濤則針對作者提出了“看清楚,想清楚、表達清楚”的三要素,看似簡單,卻對散文作家“怎么寫”提出了極高要求。其難度在于要真正達到“看清楚、想清楚、表達清楚”的境界并不容易,甚至需要付出一生的努力。
無論作為讀者和文學編輯,我一直都在期待著散文對古典傳統的回歸和散文現代精神的張揚,在“文章”的大海里,散文理當煥然一新。
(作者:《十月》雜志事業部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