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嶺
誠如某些人習慣了對自己性別的選擇一樣,文體固然不該囿于絕對的、雷打不動的邊界和圓周,但它相對的穩定性和標識意義,那可是山高水長的。從先秦諸子到現代白話文的興起,我們不難發現,散文縱貫千年,橫跨南北,其文體形態的悄然變化無異于剝繭抽絲,可謂“除卻巫山不是云”。但無論怎樣變化,萬變不離其宗,散文就是散文。在我看來,散文的文體,一要以韻為先。無論寫人還是敘事,無論采用何種手法,韻味不可或缺。韻是散文的氣質,是風骨,是樣貌,是情態,根本上講,韻是散文的氣息。我所指的韻,當然也包括傳統意義上的神性。二是以意貫通。散文的意是大有大無,高山流水,是神性,是詩性,是脾性,是不可言傳的于無聲處,它不是中國傳統繪畫中的寫意,但卻兼蓄寫意的要義。三是以美入骨。美是散文的內在光華與外在容貌,當一切內在有了韻和意的支撐,散文的形體全靠語言的魅力來呈現。語言是衣裳,是霓虹,是羽毛,是那種“眾里尋他千百度”的第一感覺。歸根到底,散文的文體,該當要形有形,要體有體,要美有美。
可散文發展到當下,文體的面目早已全非。它像一個穿著旗袍的美麗女子,可你卻不知道她到底待字閨中,還是顧盼風塵。
其實它更像一個看上去好美的大紙簍,只要填滿廢物,一拎,就可出門下樓。比如,某些操作紀實文學的作者,紀實不足就在相關知識、文化的剖面上撒野,而一旦文化沒有文體的便車可搭,就干脆謂之散文了。再比如,某些小說家拙于對情節的技術處理,開始恣意汪洋地肢解故事,分明是情節和敘事蕪雜到無法收場的地步,卻謂之小說體散文。還有,某些作家在展示城鄉地理、時政、風情、家族、事件時,明明用的是敵敵畏藥瓶上的那種說明介紹之法,卻要捎帶個人議論、說教和布道,說明不像說明了,議論不像議論了,只好冠以散文兜售。如此諸等,難窮其繁。某些所謂權威散文機構組織的文學評獎中,同樣無視散文的文體尊嚴和紀律,順水推舟,興風作浪,在法理上陷文體于不堪。
曾幾何時,文壇突然把虛構和非虛構兩個概念當做劃分文體的標志,很多報刊立即趨之若鶩標新立異,索性把小說欄目直截了當變成了“虛構欄目”,把散文、報告文學(包括紀實)變成了所謂“非虛構欄目”,這樣的提法擱在真實與虛構的辯證層面倒也涇渭分明,未嘗不可,但用來作為文體區分,那就是亂點鴛鴦。虛構與非虛構的概念壓根兒就涵蓋不了文體的屬性。國外確有虛構與非虛構的概念,也不完全是針對文體而存在的。要命的是,這種“二把刀”的劃分一定程度上也誤導了散文的文體屬性。即便是粗通文情的讀者,誰敢說小說完全是虛構的?僅此一疑,就無法把非虛構對應到散文頭上去,當然,我不贊成散文虛構。
有位當紅的所謂散文家曾寄我一本散文集,打開披覽,不由駭然。選入其中的篇什,文體蕪雜,篇幅多在五千到萬字之間,內容多是對世俗情感熱點的解讀,對人間變異婚戀的詮釋,對個人情緒糾結的傾吐,對靈魂幽微漣漪的解構,對文化精神取向的追問。不是說不可以這樣寫,也不是說不可以這么涉獵。作者明知這些人間千古事早已被先賢寫透,于是完全套用了時尚類、社情類、娛樂類暢銷期刊“熱點追蹤”欄目的行文路數,只是在關鍵時候狡黠地把控了宣泄的入口和出口,用才情把記敘和抒情扭結起來,于是,便被心靈有痛點的讀者當成美文了。當痛點找到痛點,作者和讀者互撓癢癢。文體何物?管它涼熱。
何以至此?不言自明。把握此等耳熟能詳的素材,也真是難為此類作者了,如果邀其在記敘、抒情、議論的大觀園中走兩步,他還真未必走出模樣兒來;如果選擇用精巧、別致、深邃、清新、厚重、綿實、明快的行文標準邀其抵達,必然勉為其難。也就是說,他非常清醒堅守文體的難度,于是索性在文體的十字路口信馬由韁,反正當今文學的岔道太多,路口一沒有交警,二沒有交規,即便撞上你了,蹭著他了,引來大量圍觀,反倒博得眼球,何其美哉!
沒人反對你在散文文體上標新立異,但不能讓文體體無完膚。
這類文字其實是有路徑的,比如隨筆。據說隨筆這種文體誕生的時間并不長,有人甚至說隨筆是散文的變種,我是不買賬的。當下更多的隨筆,其實就是古而有之的小品而已。可能是因為受不了一個“小”字,于是做了一頂隨筆的帽子,且越寫越長。長就長吧,前面再加上“文化”二字,于是變成了所謂的文化大散文。中國人好隨行就市,我也姑且認下。現代意義的所謂隨筆,實質上是某些文人表達方式的一種解救,一種放縱。解救了,放縱了,又冠以散文的旗號示眾,分明是過河拆橋,夠忘恩負義的了。在其眼里,隨筆分明就是一頂綠帽子,掉價不說,還落了個不清不白。
必須得承認,隨筆自有隨筆的妙處。關于隨筆的文體,我認為至少應該在“隨”字上有所警惕。一是隨筆無論大小和長短,都要有合理的空間感,這個空間是用來審美的,用來意味深長的,絕對不能像產品介紹那樣,變成自己對事物判斷的說明書,顯得形態臃腫,蒼白如無。二是要恪守“隨”的要義,文本需要有感而發,玲瓏剔透,觀斑而知全豹,而不是讓你描述豹子的全部,那是明火執仗搶紀實文學的飯碗。三是在架構上要因勢利導,有的放矢,獨立成篇,而不是隨心所欲,一事多議或者分而論一,最終淪為調查報告的變種版。四是要始終借助于散文才有的意蘊,給隨筆以觀點、闡述、方法、敘事層面的意趣,避免放任自流,甚至嫁接到雜文的軀干上,顯得其貌不揚。
聽慣某些所謂的評論家把脈散文時時常要提到的一句話:“他的散文打破了傳統文體,讀來耳目一新。”實際上有可能是隨筆,甚而連隨筆也不是,但藏貓貓卻是真的。
那么不妨試問:什么叫傳統?什么又叫打破傳統文體?
和某君對話散文創作,此君云:“就散文而言,傳統其實一條河。”我認同這個觀點。那條河,就是河流的文體。傳統無所謂陳舊或時尚,可很多人習慣了把傳統和陳舊強扭在一起,竭力證明自己的新潮和入時。傳統從歷史中一路走來,在當下稍作停留,還要向未來流去。它作為文學意義的文體,只是流向、規則、模樣在變,而且千變萬化,搖曳多姿,它流淌的方式方法,就是它的傳統氣象、傳統審美、傳統姿態和傳統意境,這是河流“文體”的基因,也是它“文體”的風骨。它恪守著“文體”的意志,始終把自己流成一條河的樣子,從來沒有流成風、流成雪、流成動物或植物什么的。但當下的散文文體像是散兵游勇,隨時嘯聚山林,活像保健品傳銷隊伍的盛會。它其實并沒有打破傳統,它本身和傳統沒有一毛錢的關系,因為它不是散文,甚至非文非章。
輕視散文的文體尊嚴,審美必然成為海市蜃樓,欲拾階而上,卻一無所有。
(作者:天津市和平區文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