嗅出思想的那種散文

陳亞軍

在我國漢魏至明清的歷史上，散文體是文學的主流，是中國思想文化的重要載體之一。一部《古文觀止》，收錄兩百多篇文章，主要就是散文。我想，散文寫作有兩個傳統，一個是古典散文的傳統，一個是現代散文傳統。傳統不但是過去的一部分，還是現在的一部分。要寫好散文，應該盡量打通兩個傳統。在這個過程中，寫作者就會發現，雖然散文是一種平易近人、自由度很大的文體，但是要寫好也是不容易的。人們常說，散文有別于科學論文和事實性寫作的地方是，講究有趣、情感、幽默與思想，就是或以思想啟人，或以境界感人，或以情節誘人，或以文采逼人等等，就是文體表現的形式，有時已顯出多種多樣的神采。如果好的散文以思想性、文學性為衡量標準的話，我還是看重那些才氣、情感、思想相融并儲的散文;借用英國詩人艾略特的一句話，就是那種能夠“像嗅到玫瑰一樣嗅到思想”的作品。

在獨特視角中體現思想性

最近看到白燁主編的“文學藍皮書”《中國文情報告（2017-2018）》，說各類文學創作的總體特征，可用兩個關鍵詞概括，即“切近生活”和“切近時代”，并指出現實題材在強勢進取中成為主流，中國故事在獨到講述中成為主旋律。因此，可以認為，現在我們不缺乏貼近現實的作品，這對于展示社會發展，記錄歷史瞬間是非常有益的。

“我中國文學為國民教育之根本”。這是20世紀初林傳甲的《中國文學史》講義序言中的一句話。作為中國首部文學史著作，這一觀點多少讓人感覺新鮮。以后，在追問文學的社會意義上，早先的文學理論家阿英提倡“文史一體的價值觀”，是值得充分注意的。他把文學活動納入具體歷史活動之中，以文學對現實效用來評估作品價值。

以上兩則文學史的片段，就讓人們看到文學作品的思想性占有怎樣的位置：一個關涉國民教育，一個牽扯歷史功效。兩者都離不開文學作品的思想傾向和厚度。其實，沒有作品不含思想的，只是要問這個思想是怎樣的思想：是進步的還是落后的，是積極的還是消極的，是有益的還是無益的，是主流的還是邊緣的？文化的根本在思想，思想中透露的時代精神，是一個民族生生不息的元氣。我們從古代、近代、現代和當代的文學經典中就能夠觸摸到豐厚的思想內涵，由此相信“一代有一代之文學”的話是不虛的。

散文寫作，考驗作家的就是洞察力，一種觀察和感覺的方式。散文的自由度是其他文體不能比的，而思想的承載可以體現在多個方面的，如直接表達“思”與“想”的議論、讀書筆記類的思辨性散文。作家周立波稱道法國作家和教育思想家蒙田的散文，認為其成功之處在于“深刻的人性的觀察”，在談論良心、后悔、浮夸、痛苦、殘忍、節制、恐懼、堅毅、功利與誠實中，旁征博引，生動活潑，提高了人們對人生的深刻理解。

對現在同質化散文作最徹底的批評，應該是指出了那些以街談巷議的看法，或現成的觀點取代深刻思想的寫作。如有學者說，時尚散文有一個變來變去卻始終不能改變的特點，那就是膚淺。實際上，很多作者也認識到這一點，只是不能從司空見慣的生活方式中看到別樣的東西，又總是在雷同或相似的思維方式上說來論去。散文的根駐扎在人的靈魂上，在地面上綻放的鮮艷花朵，離不開為她輸送和儲藏養分的思想之莖。我們通常所理解的散文的思想性，就是給讀者帶來啟發、構建和修正的可能性，而且這是在文學審美過程中得到的。法國作家薩特的散文有深厚的哲學和社會意蘊，他把思想作為“人的尊嚴”的內容來看待的，人應該有思想，寫出來的文學作品當然就應該體現思想。中國著名作家梁衡推出紅色系列、樹的系列散文，因為他把人類行為作為“特殊生命現象”來理解和把握的。思能入巧，巧就巧在從他們的散文中有俯首可拾的智慧，有時代與歷史呼喚，它們促人理性思考，促人精神升華，促人行動奮進。開卷有益，是衡量一篇文學作品的社會意義的一種通俗說法。我們應該有很多具有思想之源的作品，它不應該成為我們生活中的奢侈品。

作品是作家立身之本。中國作協主席鐵凝說過：“每一個以文學為志業的人，要傾聽自己內心最深處的聲音，盡一切所能，讓被文學所塑造的更好的那個自己，穩穩地站在中國的大地上。”作品的思想性，非常考驗作家對社會的認知程度，反映作家的內心格局。作家對社會生活的熟悉程度，對相關問題的看法，打開作品看一看，就非常清楚了。要了解作品中作家自己獨立的思考，最好是從思想探索、思想意蘊和思想境界上，特別是在表現思想的文學方法上，去審視或欣賞明顯區別于他人而顯高明的地方。文學創作與文學欣賞，是一個相互對應的魅力無窮的活動，思想性與審美規律在這里占著霸主的地位，作者不能離開他，讀者也依靠他。

在現實中有些散文之所以無法卒讀，或者讀到一半就可以預感后面的內容，有時就在于缺少了具有個性化的語言運用。語言是人們表達思想感情的工具。讓思想性寄身于散文作品的結構、語言和風格中，是作家的看家本領。作家汪曾祺說，語言的粗俗就是思想的粗俗。英國印度裔作家V.S.奈保爾寫過大量的游記，他說：“我只是一個觀察者。我最有價值的一切都在我的書里。”他堅持“用詞必須極其小心”的原則，善于用最簡單的詞來表述最復雜的思想，或者說簡潔里包含所有的復雜性。他終其一生都在尋找“詞語”。2001年，諾貝爾文學獎頒獎詞是這樣寫的：“奈保爾的著作將極具洞察力的敘述與不為世俗左右的探索融為一體，是驅策人們從被壓抑的歷史中探尋真實的動力。”這里說的是一個公式：敘述+探索=動力。由此，我們看到了語言和思想的潛在能量。

在個體感悟中指向思想性

散文最重要的是感悟，是對人類生存經驗的表達。黑格爾說：“抒情詩的主體的首要條件就是把實在的內容完全吸收到他的自我里去，使它變成自己的東西。”細細體會這里的道理，就會發現文學創作本質是關于心靈的東西，而表現出來的如智慧的散淡、充實的自由、超然的美感，都是心靈真正安頓了人道與天道、人與物的思辨關系以后自然地外部流露，毫無做作、遠離矯情，是一種無法拒絕的純粹。

感悟有時是一種情緒，是一段情感。但是，情緒不是思想，僅僅與認知有密切關系;情感也不是思想，只是對認知的溫柔積累。有才能的作家往往寫他不得不寫的，否則他無以寧靜，從而表現了在時時沉思的時代中不斷感悟，在不斷感悟的時代時時沉思。因時而興，乘勢而變，是形容那些看到時代發展、懂得事物規律的人們有所作為的特點。現代文學史證明，在社會發展的每一個關節點，總是有發時代之先聲、開社會之先風、啟智慧之先河的文學作品;他們往往是緊緊依靠著開創性的思想背景，向外有發現，向內有覺悟，善于從司空見慣的事物中發現人們的“未思”，并深懷著思想勇氣，秉持著思想工具，在思考中推陳出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