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亮去華強北買手機,在一家手機專賣店再次見到尹蕓。剛來深圳那陣子,他在蛇口一家公司的包裝部上班。尹蕓是生產(chǎn)部的,他們那時候就認識了,但沒怎么說過話。尹蕓是廣東茂名人,工廠的同鄉(xiāng)很多,下班也是一群一群聚在一起,在工業(yè)區(qū)的道路上相互追打,嬉鬧。袁亮偶爾能遇上他們,但彼此都不打招呼。那份工作,袁亮只干一年多,辭工來到羅湖的東門,找了一份物業(yè)小區(qū)保安的工作,一晃又干了一年多。他所在的小區(qū)管理處,他這樣的工齡,已經(jīng)算是老員工了。班長辭工走后,管理處挑選半天,綜合起來,不管是形象還是經(jīng)驗,袁亮都是不錯的人選,他也就順理成章地當(dāng)了班長。
看見彼此那一瞬,兩人眼睛都放出光來,甚至還有些激動,旁人一點也看不出他們不過是泛泛之交。深圳太大了,又隔著那么些日子,還能在高樓林立人潮如水的華強北這個亞洲最大的電子市場遇見,大家都覺得難以置信。此后,華強北便成袁亮閑暇之余最常去的地方。尹蕓負責(zé)的是聯(lián)想專柜。袁亮看中一部1600塊的寬屏智能手機,尹蕓不賣給他,悄悄讓他在外面等著,說自己八點左右就下班了,帶他去另一個地方買更便宜的。
尹蕓說的另一個地方,在手機店對面那棟樓的四樓。跟她一起在蛇口工作的好幾個同鄉(xiāng),在這兒合伙租一個二十平多平米的辦公室開淘寶店賣手機。尹蕓也是合伙人之一。遇到放心的客戶,她便連人帶生意都帶到這邊來。同樣是貨真價實的東西,比如袁亮看中那部手機,尹蕓她們這里,只要860元。她告訴袁亮,這里面的水太深了。
下樓后,袁亮想請尹蕓吃夜宵,她也不推辭,帶他到振興路上的一個餐館叫快餐。吃飯時,大家把相互的情況粗略作了介紹,還互留了手機號。兩個人相互打趣,尹蕓說他比原來帥了,他就說尹蕓越來越漂亮了。尹蕓說:“那是。”一點都不謙虛。尹蕓早已褪去稚氣的臉上化了淡妝,穿著手機店配發(fā)的白襯衫,黑西褲,頭發(fā)緊貼著頭皮梳到腦后,束成一個拳頭大的髻。看著相當(dāng)精神,干練。工作和生活的方方面面,尹蕓說得頭頭是道。袁亮覺得,比起她來,自己太缺乏見識,這些年差不多白活了。
尹蕓先吃完,去到柜臺把錢付了,這讓袁亮更不好意思。回來之后,他有事沒事便給尹蕓發(fā)信息。尹蕓開始還回復(fù),后來就以工作太忙搪塞他。當(dāng)月發(fā)工資那天,袁亮起意要請尹蕓吃飯,他短信的意思是,買手機時尹蕓為他省下一半的錢,又請他吃飯,尹蕓若有空,他想回請一下。
“可以,等你有空時再說。”尹蕓說。
那天下著大雨,風(fēng)一陣一陣地吹,雨就跟著到處撲閃。尹蕓八點下班,打著傘跟在幾個同事后面跑,隱隱聽到有人在身后尹蕓尹蕓地叫,回頭看到濕漉漉的袁亮杵在身后。他頭發(fā)凌亂,衣服又緊貼在身上,有些木然地看著她,像根風(fēng)雨中的木頭樁子。尹蕓怔了,問他是怎么回事,袁亮說我來請你吃飯。
“你不會換個日子嗎?”尹蕓說。
“我出門時沒下雨。”袁亮說。
尹蕓用廣東話罵他是神經(jīng)病。尹蕓躲在傘下,一句話不說,氣乎乎看著袁亮又被雨淋了兩分鐘,然后把他拉到附近的外貿(mào)服裝城去。尹蕓說我不想吃飯,你就用請我吃飯的錢買一套干衣服穿著回去吧。尹蕓給袁亮挑選了一套純棉的灰白色運動裝,仿阿迪達斯的,穿起來效果不錯,配上他的板寸頭及濃眉大眼,人就變了個樣,有了英氣與活力。
“我就是這么計劃的,” 穿上衣服后,袁亮說:“你先帶我去買身衣服,然后我們再找地方吃飯。”
尹蕓背過身去,徑直往一個方向走,袁亮也跟著走,去到一家火鍋店里。
“你來多久了?”點完菜后尹蕓問。
“快兩小時了。”
“淋了兩小時的雨?”
“在公交站躲了一下的。”
“ 黐線……”尹蕓又罵他一句。
袁亮閑暇之余的另一去處是黃貝嶺,去看望另一個叫閔寧的女孩。剛開始是偶爾去去,后來跟去華強北一樣,成了習(xí)慣。黃貝嶺是位于羅湖區(qū)的一個城中村,緊挨深南大道的村口,立著高大的水泥牌坊。鳳凰路橫穿過黃貝嶺,97路公交車,又整天放著屁在鳳凰路上跑。村里密布的握手樓里,居住著的都是外地人,百分之八十又都是四川達縣人。每次去,袁亮都恍惚覺得自己不是身在廣東的深圳,而是來到四川一個縣城的街區(qū)。幾乎在每一條巷道拐角,都能看到一些光著脊梁的四川男人,三三兩兩湊在一起打牌,喝酒,吸旱煙筒,無所忌憚地用濃重的四川口音相互咒罵。
袁亮工作在東門,居住在東門。從東門到黃貝嶺,走路也就二十多分鐘,所以每次他都是走著去的。在此之前,他并不知道深圳還有一個地方叫黃貝嶺,是他的一個同事帶他去的。同事也是四川達縣人,正在追求居住在黃貝嶺的一個老鄉(xiāng),閔寧的姐姐閔慧。八字還沒一撇,帶袁亮去,是要他當(dāng)電燈泡,緊要關(guān)頭拿出來照一照。
閔寧和閔慧居住在菜市場邊上,從牌坊進入,走上七八百米再左拐一下就到了。姐妹二人居住在一棟五層樓房的二樓,一室一廳,還帶廚房和衛(wèi)生間。房間干凈整潔,沙發(fā)、茶幾、冰箱、電視,應(yīng)有盡有。閔寧在一家企業(yè)的內(nèi)部餐廳當(dāng)服務(wù)員,平時就是打掃一下衛(wèi)生,有接待時會忙一點。如此清閑又無技術(shù)含量的工作,收入也高不到哪里去。閔寧享受這樣的居住條件,功勞全在姐姐閔慧。
袁亮和同事是下午六點下班,在單位食堂就餐后才趕過去的,想在閔慧出門前見上一面,但還是晚了一步,閔寧說她姐姐前腳剛走,他們就后腳進門了;要注意看,應(yīng)該能在鳳凰街上碰上的。同事跟閔寧開玩笑,問她怎么不陪男朋友,閔寧說:
“你說錯了,你應(yīng)該問的是男朋友怎么不陪我。”
“你就當(dāng)我是這意思吧。”
“好說,”閔寧說,“因為我不喜歡讓他陪。”
閔寧把他們帶去的西瓜切開,一半放在冰箱,一半三人分吃了。第一塊,她先遞給袁亮。
“第一次來,就對他這么好?”同事說。
“你都說了,”閔寧說,“人家是第一次來。”
袁亮這才特別端詳起閔寧來,她看起來還小,不到20歲,胸很平,臀部卻圓滾滾的;一雙清澈明亮的大眼睛在齊眉的劉海下忽閃忽閃的,被雙頰上小小的嬰兒肥一襯,整個人便靈動可愛了。這多少彌補了她身高的不足。等他回過神來,這才發(fā)現(xiàn),閔寧也在用同樣的神情看著他。別過臉去時,袁亮的目光是慢慢往回收的,眼簾下落的樣子,留給閔寧十分深刻的印象。她后來告訴他,就像懸停的蜻蜓,尾部輕輕地在清澈的水面點了一下。
一周后,同事再叫袁亮去黃貝嶺,他又跟著來了。他一直記得他們上一次離開時閔寧說過的話。閔寧把他們送到門口,又走過巷子,送到鳳凰街上。看著他們走一程了,這才突然想起來似的說:“下次再來坐啊。”袁亮回頭看著她。閔寧的神情不像是送人離去,而是微笑著向一個晚歸的人招手。她的身后是薄薄的月亮,昏黃的街燈照著她,在熙來攘往的人流里站著。來深圳五六年了,袁亮第一次覺得深圳是如此的親近。
他們進門時,閔慧正躺在客廳的長沙發(fā)上做面膜,臉上一層白,除了眼睛,看不到其他肌膚。閔慧甕聲甕氣地——面部肌肉的活動受限——讓閔寧招呼他們坐,給他們倒水,又讓閔寧給他們拿冰箱里的凍啤酒。躺著也能看得出來,姐姐的身材比妹妹的高挑,頎長,也更加的凸凹有致。但袁亮和同事都不敢看,閔慧只穿著一件蘋果綠的深V絲質(zhì)睡衣,又薄又透,都能清楚看到鑲有金黃色花邊的黑色文胸和底褲,何況閔慧的胸前還坦著白白的一片呢。
“沒事的。”看到他們想抽身出去,閔慧說:“小妹,給我拿個外套來。”
閔寧去到臥室,拿來一塊藍色浴巾蓋在姐姐身上,他們還是不好意思看她;一旦知道那里面是什么,再看時眼神都會變得不一樣,不知同事是否也有這樣的感覺。
“他們上周就來過了,”閔寧說,“冰箱里那半塊西瓜就是他們送來的。”
“什么半塊?”同事說,“是一整個。”
“有半塊我們切吃了。”閔寧說。
“老鄉(xiāng)串門還提東西,整得跟什么似的。”閔慧說。末了,又跟閔寧說:
“小妹,幫我看看時間。”
“七點半了。”閔寧說。
閔慧起身,披著浴巾去到浴室,在里面取面膜,隨后又化妝,打粉底、打口紅,畫了眉毛和青綠的眼影。她粉嫩白凈的臉和精致的五官,是一張炫目的什么都能捕捉的網(wǎng)。她看人的眼神是飄的,像石頭滑過水面。笑容里帶有沉思的意味,跟人說話,意識卻不在對方的身上。她徑直從他們身邊走過,去到陽臺收衣服。袁亮的目光追隨著她。晾衣架上,姐妹兩的衣服掛在一起,誰是誰的卻一目了然。閔寧的多半是顏色樸素的T恤和牛仔褲,還有幾套是上班穿的藏青色工作服。閔慧的不一樣,內(nèi)衣、裙子、披肩、襯衫、熱褲,看起來琳瑯滿目,五顏六色,一片春光。他的目光又追隨著閔慧去到臥室換衣服,閔慧很快穿了一件粉紅色的深V吊帶長裙走出來,肩頭搭了件牛仔小外套。外套的作用僅是裝飾,完全遮不住裸露出來的半個乳房。在門邊換上高跟鞋后,閔慧回頭看了他們一眼,說:
“我上班去了,你們玩開心點。”
同事起身跟過去,要去送她,閔慧不同意。同事拉著門,態(tài)度很固執(zhí),堅持要送,閔慧便不再阻攔。他們走后,袁亮跟閔寧說:“他太喜歡你姐姐了,像個花癡。”內(nèi)心卻為同事覺得膽寒,閔慧看同事的眼神銳利又陰冷,她是半點機會都不給的。
“你呢?”閔寧問袁亮,“你喜歡你女朋友嗎?”
袁亮一時還沒回過神來。
開始那幾月,尹蕓并不怎么搭理袁亮。她常在晚上下班時見到他,站在手機店外面抽煙。同事們一看到袁亮來,便對她說:“尹蕓,你男朋友又來了。”尹蕓不置可否地走過去,與他并肩朝某一個方向走。可一次都沒答應(yīng)他,跟他去看夜場電影或者走十幾分鐘的路,到附近的中心公園去逛逛。她說上班一站便是十幾個小時,骨頭都要散了,她只想睡覺。周末調(diào)休的時候,她也有理由,說自己要去筍崗的一個成校讀書,她很快就能拿到專科文憑了。看到他失望的眼神,尹蕓就說:
“你想我了就來看我,我哪一次拒絕過你呢?”
尹蕓最多陪他找一個餐館,坐下來一起吃個夜宵。找餐館途中,橫穿馬路時,袁亮都會向尹蕓伸出手去,想拉著她,在來往的車流中保護她的安全。尹蕓沒有一次把手伸給他,反倒比袁亮速度還快地跑過馬路。直到有一次,尹蕓沒注意到雙向都有車來,又開始拔腿沖刺,被袁亮一把拉住,他們的關(guān)系才有所進展。過馬路后,袁亮不再放開尹蕓的手。尹蕓甩了幾下,甩不脫,便任由他拉著。以往吃夜宵,他們都是分坐在餐桌的兩端,從此便坐在一起了。袁亮吃飯時都不放開尹蕓的手,尹蕓就說他像個無賴。
隨后的日子,尹蕓把周末調(diào)休的時間勻出一點,陪袁亮這個死不放手的無賴。她背上羽毛球、零食和飲料,跟他去中心公園玩。無風(fēng)時,他們打羽毛球;起風(fēng)了,便在公園里這里站站,那里走走;累了就找片樹蔭坐下來休息,一邊吃零食,喝水。袁亮的手環(huán)在尹蕓腰上,時不時還摸摸她的臉,滔滔不絕地講工作上的事情給尹蕓聽。袁亮告訴尹蕓管理處的三個保安班之間是如何輪值的。還告訴尹蕓,管理處有一間公共夫妻房,班組長這一級的,每年只可申請住一個月;管理員級別以上的,才可以享受單人宿舍,這樣就可以把老婆接來常住了。
“你好好努力,爭取早日住上單身宿舍。”尹蕓說。
“是,”袁亮說,“我還得給你準備一張柔軟寬大的床。”
“你想得美。”尹蕓說。
尹蕓說這話時的嬌羞與嫵媚,讓袁亮沖動起來,他扳起尹蕓的臉,想湊近去吻她,但被她扭身躲開了。月亮從越來越斜的樹影上爬上來,袁亮在夜色的掩護下,變得膽大果斷。他從正面抱住她。她在感受著他身體的熱度的同時,還要警惕著他不安分的雙手。她在袁亮的耳邊說:
“不——時候到了,我什么都給你。”
后來的幾個夜晚都是這樣,他們只是抱在一起,相互聽彼此的喘息聲,感受各自的胸膛在劇烈地起伏。他得不到她,就在暗處用拳頭,使勁在草地上砸出一個窩來。尹蕓對此視而不見,直到有一次,在意亂情迷中被他突破防線,這才要袁亮去開房。那晚,他們都沒再回宿舍,就住在酒店里。到酒店后,尹蕓似乎又失去了興致,只是找不到更好的理由來拒絕。她脫了衣服,用被子蓋著,滿足了袁亮的要求。袁亮有些手忙腳亂,尹蕓卻沒事人一般,好像他是在跟別人做,而她只是站在一旁觀看。看著袁亮脫衣后,胸脯上黝黑的體毛,尹蕓的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袁亮沒覺察到這些,后來再去看尹蕓時,發(fā)現(xiàn)她又回到了原來的樣子,僅限于讓他拉著手一起吃個夜宵而已。經(jīng)不停追問,尹蕓才說:“我忘不了我以前的男朋友,你得給我點時間。”
“怎么都好,”袁亮慌了起來,“這要多久呢?”
“我不知道,”尹蕓說,“我累了,想辭工回家好好休息一下。”
“辭工?”
“是,”尹蕓說,“我的專科文憑拿到了,休息好再來,重新?lián)Q份工作。”
“你跟他們合伙的生意呢?”
“沒我,他們一樣能打理好的。”
幾天后,袁亮親自把尹蕓送到了福田汽車站,五六個鐘頭的車程,他只給尹蕓買了兩瓶水和一些面包。他陪著尹蕓坐在車上,直到司機催說要發(fā)車了才下來。看著車慢慢啟動了,袁亮又急忙跑過去,從車窗里緊緊拉一下尹蕓的手。看著滿臉疲憊的始終沉默不語的尹蕓,袁亮覺得,她應(yīng)該不會回來了。
袁亮跑黃貝嶺越來越勤了。開始是同事叫他,后來是他叫同事,再后來多半時間都只是他一個人去。他能感覺到,同事的激情正逐漸消退。由于工作的關(guān)系,每次給袁亮開門的都是閔慧,他得陪閔慧坐上半個鐘頭,閔寧才會下班回家。閔慧把他讓進來,就不怎么管他,要喝什么也是讓他自己去冰箱里拿。
閔慧比閔寧嚴肅,但從不端架子。她不像她這個年紀的大多數(shù)女孩,喜歡玩游戲和追看冗長的電視劇,她喜歡修剪指甲和做美容,給自己畫各種各樣的妝容,跑到浴室鏡子前看看,滿意了,便用手機拍照留存。她的自戀和孤獨都已達極致,讓人不忍碰觸。他們之間的談話總是有一搭沒一搭的。
“一個月能拿到多少錢?”閔慧問。
“三千左右。”
“一個人過日子的話也差不多了。”
袁亮不說話,跟閔慧在一起,他也學(xué)會了發(fā)呆,但并不感到沉悶。他的目光始終在追隨著閔慧。閔慧知道這一點,她不在乎,袁亮也就無所謂了。
“沒想過要換工作嗎?”閔慧又問。
“其他的做不來,”袁亮說,“我這個級別的,可以參加公司的管理員競聘,我正在報名考物業(yè)管理員資格證。”
“哦,”她說“這樣好些。”
袁亮又不說話了,在閔慧跟前,他沒法定下神來想什么東西,也不會去深究她都說了些什么;時間長了,閔慧自己也習(xí)慣了。看看時間差不多了,她就回到臥室去換衣服,準備去上班。也差不多這個時候,樓道里響起了踢踢踏踏的高跟鞋聲,隨后閔寧便哼著歌進屋了。
經(jīng)過鳳凰路口那家超市,閔寧都會進入,買兩袋熟食提回來。一袋是涼粉或涼面,另一袋裝滿了切好的牛筋、鳳爪、豆干等雜七雜八的東西,回到家再換裝到盤子里。閔慧偶爾會坐下來吃幾口,吃完了又得重新打口紅,這才急急忙忙去上班,讓他們兩人坐下來慢慢當(dāng)夜宵吃。
閔寧和袁亮之間的談話輕松散淡,話題卻從未涉及過閔寧的男朋友。姐姐走后,她便給自己也開一罐冰凍啤酒,慢慢陪著袁亮喝。她說她以前從不喝酒的,什么酒都沒喝過。袁亮看得出來,她跟他碰杯呷了幾小口,臉便紅撲撲的。閔寧自己摸摸,說:
“有些燙了。”
“還喝不?”袁亮問。
酒精讓閔寧的腦袋有些不受控制,她給袁亮說:
“我昨晚夢到你了,我告訴了姐,姐還罵我也是個花癡。她還說,‘小妹,你都好幾個晚上叫人家名字了,你說奇怪不?”
這話像一團小火苗在袁亮的心里燃燒,比第一次來時,閔寧站在鳳凰街上向他和同事告別更讓他感到溫暖。他拉過閔寧的手,放在自己的兩只大手里緊緊地握著;深情地看著閔寧笑,閔寧的臉更紅了。
“我身上的東西,我最滿意的便是我的手了。”閔寧說。
袁亮就一邊揉一邊看閔寧的手。她的手掌很小,手指卻很長,很白,細細軟軟的,跟手掌團在一起握,肉乎乎的,似乎沒有骨頭。
“對不對?”閔寧問。
“是。”袁亮說。
這一晚到此為止,下一次,還是喝幾口啤酒后,兩個人都有些趁熱打鐵的意思。閔寧歪倒在袁亮的身上,袁亮便趁勢吻她。閔寧難為情地笑著,任由袁亮的手從衣角伸進去,在胸前,如一塊火紅的鐵。閔寧就不笑了,閉著眼睛,緊緊地把住袁亮的兩個肩頭。袁亮把她抱到臥室的床上去,褪去她衣服,才發(fā)現(xiàn),閔寧渾身都在顫抖。他心里的柔情換作憐憫,都不忍心再碰她了。他甚至試著安慰她,想讓她平靜下來,暫時將她內(nèi)心的欲念卸去。
閔寧和閔慧睡的是木質(zhì)高低床,他們躺著的下床屬于閔慧。床上有閔慧的體味,淡淡地在袁亮的鼻息間縈繞。袁亮和同事第一次來時,閔慧穿著的那件蘋果綠的深V絲質(zhì)睡衣,還有鑲有金黃色花邊的黑色文胸和底褲,都放在枕頭邊上。袁亮抓起來,在閔寧的眼前晃了一下。
“你有穿過你姐姐的衣服嗎?應(yīng)該也很好看的。”袁亮說。
“沒有。”閔寧看著他,過了一會兒才說。
“那你現(xiàn)在穿上可以嗎?”
“好。”閔寧還是看著他,又過了一會兒才說。
閔寧起身,把姐姐的內(nèi)衣內(nèi)褲穿上,又從頭上把姐姐的睡衣套在身上,然后再躺下去,盡量把身體攤平。
事畢,袁亮趴在閔寧身上,看不見閔寧眼里的淚水。閔寧兀自起身穿回自己的衣服,回到客廳繼續(xù)吃東西,幾乎沒再怎么跟袁亮說話。袁亮不管怎么說話逗她,她也不理睬。袁亮這才意識到了什么,一邊喝酒一邊小心翼翼地看著閔寧。離開時,閔寧把袁亮送到門邊,正視著他說:
“比起來,其實你更喜歡我姐,對不對?”
“不是。”袁亮吃了一驚。
“我從你的眼睛里看出來了,”閔寧說,“我姐問我喜歡你什么,我說喜歡你的眼睛。你知道嗎?你的眼睛會說話,看著你的眼睛,我就知道你在想什么。我還給我姐說,能跟一個你能看到他內(nèi)心的人生活在一起,會是十分幸福的事情。”
說完,閔寧就把門關(guān)上。
尹蕓是車將到站才給袁亮電話的。袁亮打的到福田汽車站接她,遠遠看到尹蕓坐在汽車站門前的一家小賣部門前喝飲料,身邊放著一個超大的灰色拉桿箱和一個黑色的小背包。她神情憔悴,頭發(fā)蓬亂,比他印象中的要嬌小黝黑得多。她那身在車上搓得皺巴巴的嫩綠無袖長裙又強化了他的這種感覺。等他再走近些,聞到她身上那股從家里帶出來的陌生氣息,心上便像擱了一塊冷硬的鐵。他幾乎對她感到失望,臉上的笑容倏然收住。
“你不想看到我嗎?”尹蕓看到了他情緒的變化。
“怎么會呢?”
“我覺得你一點都不高興。”
袁亮想跟她解釋,不是這么回事,不是她的原因,這只是他內(nèi)心的恐懼感在作祟。他們在華強北重逢那一刻,這感覺就產(chǎn)生了。他因她而重新審視這座城市,又因此而感受到它的廣闊和浩蕩,隨之而來的,是對自己渺小又無地自容的深刻認識。他知道,要抵御這種內(nèi)心的不適,他所能做的就是走近她,擁有她。袁亮初去華強北是坐公共汽車,地鐵開通便坐地鐵,十余分鐘就到。由于時間寬裕,他更多的時候選擇步行,全程一個半小時左右。一步,一步,穿過地下通道,途經(jīng)座座高樓,在每一個街口停下等候紅綠燈,這讓他在異域的土地上,感受到了一種無以言表的真實的力量。
袁亮只是給了尹蕓一個遲到的擁抱,用了很大的力量,雙臂勒得她肋骨咔咔地響。尹蕓便在袁亮的肩頭狠咬一口,說:“你弄疼我了。”袁亮的嘴里冒出咝咝聲來。一來一去,相互間身體的吸引力慢慢復(fù)蘇過來。袁亮拉著拉桿箱,尹蕓背上背包,一起去搭公交車直奔華強北。在車上,袁亮不顧旁人的白眼,緊緊地摟住尹蕓。
“我以為你不會回來了。”袁亮說。
“你不就希望我別回來。”尹蕓說。
“這是什么話?”
“你臉上冷冷的,嚇人。”
“你去那么久,也嚇人。”
“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情要處理,耽誤了時間。”
“什么事?”
“跟你又沒關(guān)系,問那么多做什么?”
“我得多了解你嘛,”袁亮說,“我到現(xiàn)在都沒緩過魂來,以為已經(jīng)失去你了。”
尹蕓把頭靠在袁亮的肩頭,算是對他的回應(yīng)。到地方后,尹蕓讓袁亮在樓下等著,她去到四樓找同鄉(xiāng)拿宿舍鑰匙,還住回原來的地方。一進門,尹蕓都來不及收拾自己的床鋪,便被袁亮撲倒在別人的床上。完事后,尹蕓讓袁亮把拉桿箱里的衣物拿出來,幫她收拾床鋪,自己拿上毛巾、沐浴露和洗發(fā)水,光著身子走進了沖涼房。
“你還會去賣手機嗎?”袁亮問。
“我想找份時間寬裕的工作……”
“對,不然我要見你一下都難。”
“你就知道玩。我是想報名拿個會計上崗證。”
“對了,”袁亮說,“我的物業(yè)管理員資格證已拿到了,我也想報名,跟你一樣去讀成校。”
“開竅了,恭喜你啊。”
“你給點什么獎勵吧?”
“你還想要什么?”
袁亮躺在尹蕓的床上,抽著煙,一臉壞笑。看著嘩嘩的水流從尹蕓的頭上瀉下,帶著白色的泡沫流過她的雙乳,流過她的小腹,他內(nèi)心的不適已煙消云散。他舒心地吐著煙霧,陷入沉思中。尹蕓沖涼出來后,他就建議說:
“為什么非得找工作呢?”
“你說什么?”尹蕓到處找吹風(fēng)筒。
“你不如專心跟他們開淘寶店得了,時間更能自由安排。”
尹蕓沒告訴袁亮,上次回家,她就把以前投入的資金抽出來了,她確實想過不再回深圳的。聽說淘寶店的生意還可以,如今再入股,都不知道別人還愿意不愿意。當(dāng)晚送走袁亮,她跟幾個老鄉(xiāng)說起這事,他們反倒十分高興,說她既有能力,又是淘寶店的元老,大門永遠都會向她開啟的。尹蕓索性放棄找工作的想法,專心打理起淘寶生意來。她工作的重點是找貨源,在華強北成千上萬家供貨商中找出最有性價比的。工作忙碌而充實,掙到的每一分錢都給她莫大的安慰。周末時,她精心打扮一番,等袁亮來,一起去找地方吃飯,找酒店開房。一月下來,開房的開銷也相當(dāng)可觀。袁亮便有了租房的想法,他想跟尹蕓同居。尹蕓也是同意的,只是父母都過于傳統(tǒng),消息要傳回家里,會讓他們在村里連頭都抬不起來,除非他們一起回到茂名把婚定了。適逢袁亮的單位在搞管理員競聘,請假回家十分不妥,尹蕓便做家里的工作,讓母親來一趟深圳。她給家里說,要是沒什么意見,他們就要結(jié)婚了。
尹蕓的母親說來就來。袁亮本來十分擔(dān)心,以為老太太會對自己橫眉瞪眼,提這樣那樣的條件。她和尹蕓一起去車站接她,一看到她下車后笑瞇瞇的,心里便踏實很多。尹蕓說,她母親心地十分善良,這輩子都沒為難過什么人,居家過日子,不管什么事,在她看來,過得去就行了。或許也真是這樣,老太太一點都不像是來為閨女把關(guān)的,更像是來深圳觀光旅游的。她就住在尹蕓她們宿舍,跟尹蕓睡一張床。前后在深圳玩了一個星期,平時跟著尹蕓在華強北到處走,周末了,袁亮就和尹蕓帶她去小梅沙及海洋公園玩,請她吃海鮮。如果不是袁亮裝出很關(guān)心的樣子問她這樣那樣的事情,她都不怎么跟袁亮說話。臨走的那天早上,他們讓袁亮回避一下,關(guān)起門來,在里面說貼己話。一開始,聲音壓著,聽得不甚清楚;說到后來,母女兩都有些激動,聲音越提越高,竟然吵了起來。
“你怎么就不聽勸呢?”老太太說。
“家里那個你滿意了,那又怎么樣,不一樣吹了?人家上個月都結(jié)婚了。”尹蕓說。
“那也不能隨便找一個。”
“我是實在傷不起了,再說,他有哪一點不好?”
“他家離我們太遠了,我是絕不答應(yīng)你嫁那么遠的。”
“我哪里也不會去,我們就在深圳生活。”
“一個當(dāng)保安的,一個月能拿多少錢?”
“日子還長呢,我們會一起努力的。”
“是,日子還長呢……”
閔寧的憂傷讓袁亮不知所措。他以為是他的問題,其實不是,閔寧只把這當(dāng)成自己的問題來處理——她在對感情最為失望的時候遇上袁亮,以為他會是她的救贖,推開的卻是另一扇更為沉重的門。閔慧把這一切看在眼里,和閔寧躺在床上,進行過一場姐妹間的私密談話。
“袁亮這是怎么了?”閔慧說,“每次來都故意避開我。”
“怕他也愛上你唄,”閔寧說,“老姐你魅力無窮。”
“連老姐的醋你也吃?”
“何止吃你的醋,他都快把我當(dāng)成你了。”
“什么情況?”閔慧故作驚訝。
“姐,你是不知道,他跟我那個時,竟然要我穿上你的內(nèi)衣。”
“人家是覺得那樣才性感嘛”
“切,分明是奔你而來,看到他同事打退堂鼓了,他也就把我當(dāng)退而求其次的選擇,”閔寧說,“姐,我這是被順手牽羊。”
“亂說什么?人家避開我就是為了向你表明。男人嘛,喜歡多少個都無所謂,心屬于你一個就可以了。”
“要真是這樣就好了。”
“一開始,我還以為你跟他鬧著玩的,當(dāng)他是個過渡,看來小妹這回是當(dāng)真的了?”
“我哪回不是當(dāng)真的?”
“要當(dāng)真,我還是覺得你原來那個男友更好些。青梅竹馬,知根知底,再說還是個廚師,這是一輩子都靠得住的手藝。”
“就為了吃?”
“那你還想為什么?來深圳這幾年,玩也玩夠了吧。”
閔慧說完便睡了,閔寧卻沿著閔慧的思路陷入了沉思,恍然醒悟過來,其實自己是在面對一次選擇;不是情侶間的小打小鬧,也不是選擇哪一個男人的問題,而是選擇將要過哪一種生活。正好袁亮因為忙,有些日子沒來黃貝嶺,給了她思考的時間,等袁亮再次來到,她的答案也差不多出來了。袁亮對這一切都懵然無知,甚至還以為冷閔寧幾天,她的情緒說不定就緩和了。他一進門便抱住她吻她,她把臉轉(zhuǎn)開去不讓他吻,拼命從他的懷里掙脫出來,把襯衫上的扣子都扯掉兩個。
“不要碰我。”她說。
“怎么了?”袁亮愣住了。
“不怎么,”她說,“我跟男朋友和好了,就得對他……”
袁亮好一會兒才弄明白閔寧的意思。他一開始便以為她是屬于他的,現(xiàn)在才突然發(fā)現(xiàn),她從來就沒屬于過他。這間溫暖的屋子,相處時那種恬靜、親密的氣氛,及身體間融會貫通的氣場,都只是一種假象,甚至是一種巨大的諷刺。
“你該早點告訴我的。”
“我還沒想好。”她說。
袁亮把眼睛從她的身上收回來,帶著一種屈辱感轉(zhuǎn)過身去。她及時掃了一眼,看到了他眼角的淚水,心一下便酥軟了。看來,他的心里還真是有他的,他也有著跟她一樣的脆弱。
“你就沒其他話跟我說?”她想給他個臺階下。
“都這樣了,”他說,“還有什么好說的。”
“那你是真心愛我的嗎?”
“是。”
閔寧的心微微一顫,假裝出來的強大瞬間便土崩瓦解。她向他靠過去,從后面開始脫他的衣服,還小聲讓他抱她到床上去。還是在下床,枕頭邊也放著閔慧的睡衣。
“還穿不?”閔寧問。
“隨你。”袁亮一副很委屈的樣子。
閔寧再次穿上她姐姐的內(nèi)衣,看著袁亮又開始發(fā)呆。她笑一笑,把他的手拉過來,放在了自己的身上。
“我們回家結(jié)婚吧,我不想在深圳打工了。”閔寧喃喃地說。
袁亮沒有說話,他不斷地調(diào)整著情緒,好不容易才積蓄起來的欲望瞬間就沒了。不管他怎么努力,雙手如何在那蘋果綠的絲質(zhì)內(nèi)衣上游走,都不能讓自己的身體硬起來。當(dāng)晚,他是帶著一種無法言說的挫敗感離開閔寧的,他想第二天下班去彌補回來,但沒找著閔寧,閔慧又上班去了,出租屋的門是鎖著的。他跟閔寧打電話,幾次都沒人接,發(fā)信息也不回。過幾天得空再去時,閔慧說,閔寧已經(jīng)回四川去了。回去的路上,每走一步,袁亮心里的挫敗感都在增加。
閔慧讓袁亮有空過來玩,袁亮卻再沒去過黃貝嶺。
袁亮再次經(jīng)過黃貝嶺,已是兩年以后的事情了。報上說,黃貝嶺要舊改,后來就沒了下文,他以為最多進行到了拆遷階段。他和尹蕓帶剛滿一歲的兒子去大梅沙海灘玩。乘坐的大巴經(jīng)過黃貝嶺,才吃驚地發(fā)現(xiàn),那里的握手樓基本被推平了,路邊樹立著巨幅廣告牌,遮擋著滿地的瓦礫。他指著那個方向告訴尹蕓,那里就是報上說的黃貝嶺,以后會改造成羅湖的商業(yè)中心。尹蕓茫然地瞟了一眼,又低頭繼續(xù)逗兒子玩。袁亮手指的地方,目光越過廣告牌,只能看到一片空蕩蕩的藍藍的天了。想起過去的日子,他覺得那些被推土機推平的房子,已變?yōu)槌汕先f噸塵埃,如時間的碎屑,在逆著燦爛的陽光飛揚。
【作者簡介】宮敏捷,原籍貴州威寧,現(xiàn)居深圳。小說發(fā)《上海文學(xué)》《黃河文學(xué)》《湖南文學(xué)》《廣州文藝》《特區(qū)文學(xué)》《南方文學(xué)》《文學(xué)與人生》等刊物雜志。部分作品連載于報紙。出版小說集《鍋圈巖》、評論集《寫作,找到表達自己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