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姬


1978 年剛開始建設的深圳。
40年前的1979年,與香港毗鄰的寶安縣升為深圳市時,誰也沒有想到這座邊陲小城會成為全世界4300多個經濟特區中最成功的那一個——深圳創造了GDP年均增速22%的奇跡,GDP總量從當年只占香港的1/700到2018年實現反超;1979年,深圳常住人口只有31.41萬,2018年常住人口高達1302.66萬人,并成為中國第一個全部城鎮化的城市;PCT國際專利申請量連續15年居全國首位,成為名副其實的全球創新之城……
40年前,深圳是我們經濟改革的“試驗田”,承擔著為改革開放先行探索的使命。在《深圳奇跡》一書的主編、復旦大學經濟學院院長、復旦大學中國經濟研究中心主任張軍教授看來,深圳40年來的成功沒有想象的那么復雜,它并非來自政府的產業規劃和對經濟的周密干預,而是主要得益于早期特區實試的寬松政策及其與香港的緊密聯系,以至于在政府與市場之間形成了恰當的關系。
40年后的今天,深圳再次被委以重任——2019年8月18日,《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支持深圳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先行示范區的意見》正式發布,確定深圳戰略定位為:高質量發展高地、法治城市示范、城市文明典范、民生幸福標桿、可持續發展先鋒。
如果認為一座城市有生命周期,40歲的深圳正處于青壯年。我們不禁要問:步入不惑之年的深圳,將在未來擔當怎樣的角色?
40年前,為什么選擇深圳作為經濟特區?張軍和他的研究團隊給出了答案——一方面,深圳建市前的寶安縣毗鄰香港,起到窗口作用;另一方面,寶安縣在中國經濟版圖上無足輕重,作為經濟特區即便失敗了也輸得起。
和改革開放前占到全國稅收1/6的上海相比,改革開放前的寶安縣簡直一無所有——當地流傳著一首民謠:寶安只有三件寶,蒼蠅、蚊子、沙井蠔,十室九空人離去,村里只剩老和小。
資料顯示,1898年即光緒二十四年4月21日,清政府在割讓了屬于新安縣的香港島和九龍半島之后,又與英國簽訂了《展拓香港界址專條》,將新安縣的新界也以99年的租期借給了英國。
這樣一來,深圳河事實上就成了一條“疆界”。河對岸的香港在1950年-1970年代一舉成為新興工業化的經濟體,而河這邊的寶安縣(新安縣在1913年改為寶安縣)卻因為它的“邊防”地位而被封閉起來,經濟和社會長期都沒有什么變化。1978年,寶安縣農民的年收入是人民幣134元,而僅一河之隔的香港新界農民的年收入卻是13000港元。
因為河兩邊的經濟條件存在天壤之別,深圳從1957年-1979年間共出現過4次大規模的逃港潮,參與者來自全國12個省。金利來集團董事局主席曾憲梓、“期貨教父”劉夢熊、作家倪匡、“樂壇教父”羅文、“金牌編劇”梁立人等香港精英,都曾是逃港者中的一員。
如何應對大逃港事件,體現著中國決策層的智慧。第三次復出的鄧小平在1977年11月南下廣州,聽取廣東省委匯報后沉默良久,然后說:“這是我們的政策有問題。逃港,主要是生活不好,差距太大,生產生活搞好了,才可以解決逃港問題?!毙∑酵净氐奖本┲?,在中央的會議上多次提到深圳。有一次鄧小平講他的“一部分城市可以先富起來”的主張,舉了十幾個城市為例,第一個就是深圳。
小平同志回到北京之后,在中央的會議上多次提到深圳。有一次鄧小平講他的“一部分城市可以先富起來”的主張,舉了十幾個城市為例,第一個就是深圳。
小平同志念念不忘的深圳,也在隨后的一系列政策中有了回響——1978年6月,國務院決定同意國家計委和外貿部提交的《港澳經濟貿易考察報告》的建議,其中就提到在靠近香港的寶安建設生產加工和出口基地。1979年2月,國務院正式下達了38號文件,明確提出在寶安建立出口基地和新型的邊防城市。為了凸顯寶安的重要性,1979年3月寶安縣改成深圳市,并在后來改為計劃單列市(相當于省一級的經濟管理權限,只需向中央繳稅而無需向省里繳稅,這讓深圳比廣州等城市有了更多財政結余)。
與此同時,僅僅2000字的《廣東省經濟特區條例》經過一年多的討論和13次修改,終于在1980年8月26日五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15次會議上批準公布。一部地方的法規在全國人大的會議上審議批準尚屬首次,而8月26日也成為深圳經濟特區的誕生日。
深圳不僅成為我國改革開放的試驗田,也是香港看內地發展的一個重要窗口。1979年5月14日國務院副總理谷牧視察深圳時表示:“現在往那邊(香港)跑的多,將來一定是往我們這邊來的多。我們大家共同努力吧。”如今回首,谷牧40年前的愿望,在深圳后來的發展中早已實現。
張軍指出,為了讓試驗成功,中央必然給予深圳更自由、更靈活和更寬松的政策,這使得它的制度環境更接近市場經濟。
無論是1980年代的價格改革、勞動工資改革,還是1990年代的股份制改造、科技體制創新,以及21世紀以來的事業單位改革、商事登記制度改革等,深圳都在全國率先探索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建設之路。
深圳毗鄰香港,憑借土地、人工成本低等優勢,深圳從“三來一補”(來料加工、來料裝配、來樣加工和補償貿易)起步,進入加工制造快車道。隨著勞動密集型的“三資”企業從香港不斷涌入,至1985年底,深圳已有“三資”企業1075家。
彼時,深圳開始戰略調整,將重點轉向大力發展外向型經濟,進一步擴大招商引資,發展出口企業,創建保稅區,拓展遠洋貿易。至1980年代末,深圳已初步形成外向型經濟格局。1993年,深圳進出口貿易總額已居全國第一。
就香港而言,深圳特區也對其經濟轉型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1980年年初,受到空間狹小、資源短缺、成本高漲、競爭激烈等因素影響,制造業在香港的發展遭受嚴重阻礙。因此,借助珠三角的巨大優勢,香港從制造業向服務業轉型迫在眉睫。對于內地來說,意識形態方面的原因使得資金監管較為嚴格。在這種情況下,全球各大金融財團紛紛在香港設立分支機構,并以此為跳板打開內地市場,這對于香港金融中心建設無疑是強心劑。
港深兩地合作為深圳帶來的效益十分可觀——1980年代,深圳GDP增速只有一年沒有達到30%,超出50%的有6年,最高增速為83.53%,平均增速高達52.11%。即使1990年代的前5年,其GDP平均增速也高達40.66%。
因為香港的前車之鑒,深圳采用了主動轉型而非被動轉型的方式——不是要等到產業敗象已露或衰落已成定局時轉,而是在該產業仍興旺時就著手部署產業升級轉型,布局新的替代產業。
1996年9月,深圳市高新技術產業園動工。進入21世紀,深圳喊出“自主創新”的口號,更是前瞻性地提前制訂產業規劃,重點發展計算機、通信、微電子及新型元器件、機電一體化、新材料、生物工程、激光七大高新技術產業,全面調整優化經濟布局。
張軍強調,因為在中國經濟戰略版圖上不那么重要,深圳可以“自由生長”至今。即便在今天,深圳也沒有像上海那樣被賦予太多國家戰略的使命,因此深圳也不需要調動更多資源支持國家戰略的實施,資源就這樣留給了市場和企業,也正因如此,深圳政府沒有試圖去改變與市場之間業已維持的良好關系。
作為中國市場經濟的試驗田,企業家、創業者和實體經濟在深圳有著更廣闊的發展空間和創造財富的自由,從而讓政府在維系與市場類型互動中有更大的獲得感,這就反過來給予政府更大的決心,保護更多的資源隨著市場和企業家的需求而流動。張軍認為,“深圳政府有足夠經驗幫企業解決問題。我在調研時深圳政府經常說,企業不來找我,我是不會去找企業的,干預很少?!?/p>
張軍提到了一個重要的概念——“失敗的社會容忍度(social tolerance of failure)”,用它來解釋深圳改革開放四十年來的經濟發展速度??苿摦a業的發展,就需要“失敗的社會容忍度”維持在一個較高的水準,允許資源在一定程度上根據商業發展的需求自由流動。而深圳自身經濟試驗田的戰略定位恰好回應了這一需求,為有創業熱情的人提供了良好的產業孵化空間。
張軍舉了一家生產可折疊屏幕的科技公司的案例。這家公司創始人L是清華和斯坦福的高材生,帶著創業夢想回國。L先帶著專利去了北京,但不知找誰;又南下到上海找朋友,希望上海能給塊地。最后,L跑到深圳碰碰運氣,去一家飯店吃飯時遇到深圳南山區的一位常委。想不到,兩天后L就見到了副市長,項目也就落在了深圳。后來李克強總理在深圳考察大眾創業、萬眾創新時,也到L的公司參觀。

復旦大學經濟學院院長、復旦大學中國經濟研究中心主任張軍教授。

航拍港珠澳大橋口岸人工島和收費站入口。
此外,因為深圳是計劃單列市又沒有歷史包袱,深圳政府可能是中國唯一一個“不差錢”的地方政府,這也讓深圳愿意花更多錢來吸引人才。據悉,創業企業在深圳最高可以拿到2000萬元的補貼。效率高、政策好、補貼多……這些制度優勢讓深圳比北上廣更能吸引創業者。40年間,深圳誕生了華為、招商、平安、騰訊、萬科、正威、恒大7家世界500強民營企業,證明了這座城市的市場活力。
如今,40歲的深圳被中央賦予了重任——
在2019年2月發布的《粵港澳大灣區發展規劃綱要》(以下簡稱《綱要》)中,中央對深圳的定位是創新創意之都。而在半年之后發布的《關于支持深圳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先行示范區的意見》(以下簡稱“《意見》”)中,增加了“創業”一詞,深圳成為“三創”之都。
從經濟特區到先行示范區,深圳在改革開放中所肩負的歷史使命也發生了變化——《人民日報》指出,當前,我國的改革開放又到了一個新的歷史關頭,推進改革開放的復雜程度和艱巨程度不亞于四十年前。黨中央支持深圳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先行示范區,就是希望深圳一如既往地當好改革開放尖兵,為新時代改革開放再出發探出新路。
《意見》對深圳提出了“三步走”戰略,分別對應三個不同發展階段的目標。到2025年,深圳建成現代化國際化創新型城市;到2035年,建成具有全球影響力的創新創業創意之都;到本世紀中葉,深圳成為競爭力、創新力、影響力卓著的全球標桿城市。
值得注意的是,《意見》開篇指出,深圳建設“社會主義先行示范區”,有利于更好實施粵港澳大灣區戰略,豐富“一國兩制”事業發展新實踐。例如,進一步深化前海深港現代服務業合作區改革開放,以制度創新為核心,不斷提升對港澳開放水平;加快深港科技創新合作區建設,探索協同開發模式,創新科技管理機制,促進人員、資金、技術和信息等要素高效便捷流動;推進在深圳工作和生活的港澳居民民生方面享有“市民待遇”。
在粵港澳大灣區建設全面推進的關鍵階段,黨中央支持深圳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先行示范區,就是要求深圳立足全球坐標系,全面深化規則機制對接,將粵港澳三地的制度差異轉化為互補優勢;就是要求深圳增強核心引擎功能,更好地輻射帶動其他灣區城市加快發展;就是要求深圳堅守“一國”之本、善用“兩制”之利,繼續依托港澳、服務港澳,支持香港、澳門融入國家發展大局,保持長期繁榮穩定。
張軍強調,對深圳而言,先行示范區的要求不能以降低“失敗的社會容忍度”為代價,更不能動搖在政府與市場關系上業已形成的所謂“濕地現象”。所謂“濕地現象”是說濕地需要一定比例的鹽分,低了高了都不行;而政府的任務就是保持這塊地的鹽分——在創造良好市場環境的同時而不干預企業的生存空間。張軍提醒說,深圳的成功就是因為它的高度市場化,當地政府千萬不能把國家戰略轉變成對市場的一種擠壓。
再出發的深圳,是否可以創造下一個奇跡呢?讓我們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