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歡
摘 要:梁漱溟在《鄉村建設理論》一書中提出中國舊社會是“倫理本位”社會這一概念,后由“倫理本位”社會出發去分析中國舊社會構造崩潰之由。“倫理本位”社會最早可溯源至西周,西周以血緣為紐帶發展國家政治,后孔子以儒家宗法倫理取代了血緣的絕對地位,經由儒家發展,宗法倫理形成了以“忠孝”為核心的家國同構觀念。家庭作為最天然、最原始的倫理培養地,儒家倫理規范成為公認準則,作用于每個人、每個家庭再至整個國家,“倫理本位”社會由此形成。
關鍵詞:梁漱溟;倫理本位;儒家
梁漱溟是現代新儒家重要代表人物之一,有“行動的儒者”之稱。觀其人生,1924年之前其主要活動是對中西方文化及哲學的探索,受五四時期全面性反傳統的影響,梁漱溟把中國舊社會的嚴峻問題放到了文化層面去考量;1924年之后其主要活動是赴各地辦學講學、開展鄉村建設運動,試圖從實踐上去解決中國舊社會的問題,其是一位哲學家,更是一位把哲學思想付諸救國實踐的社會活動家,梁漱溟無愧于“行動的儒者”之稱。
梁漱溟所處的中國舊社會受自力與外力的雙重破壞,外部破壞主要是來自帝國主義的侵略,內部破壞主要來自社會失去秩序后產生的軍閥和流寇帶來的武力混戰。面對雙重破壞下趨于崩潰的舊社會,梁漱溟認為崩潰原因在于極其嚴重的“文化失調”,具體而言分為兩個方面:一方面是中國舊社會重家庭、人人向里用力從而缺乏團體組織,形成散漫消極的態度,不堪與人競爭才落得此境地;一方面中國舊社會這種混亂情況需通過革命來建立國家政權從而重新恢復社會秩序,然中國歷來無階級,革命的道路便斷絕了。
梁漱溟對于中國舊社會“缺乏團體”和“無階級”的論斷,來源于他對于中國舊社會的性質描述:“倫理關系,始于家庭,而不止于家庭……倫理關系即是情誼關系,也表示相互間一種義務關系……中國倫理發達,人類在情感中以對方為主,倫理關系彼此互以對方為重,即為倫理本位的社會。”[1] “倫理本位”社會并非原初就有,而是由西周作為原始模型經歷轉型而來,且在中國歷史的幾千年里,這種“倫理本位”模式一直發揮著潛移默化的作用。
中國土地資源豐富,長江黃河流域又提供了充足水資源,土地和河流都具有不可移動性,所以最早的團體便是以土地河流中西聚居來開展農業活動。“因環境的限制,把人類分作許多小團體。在一個團體之中,個人的利害,都是相同的,在團體以外卻不然;又因物質的欲求,不能夠都給足;團體和團體間開始有爭斗,有爭斗就有勝敗,有勝敗就有征服者和被征服者之分。”[2] 占有更多的資源和更強大的家族團體的成為統治者,剩余皆為被統治者,由此形成了國家。早期采用禪讓制,然而為了維護具有不同文化禮俗習慣的家庭團體構成國家的穩定,世襲制取代了禪讓制,國家的統治者繼承問題由血緣來決定,“公天下”成為“家天下”,由此形成了以血緣為基礎發展國家政治組織,政治組織生出政治制度——宗法制度。這種宗法制度也可稱為是一種家庭式的宗法制度,周人的政治格局實為“以血緣作為政權的基礎,把周人的血緣組織改造成宗法制,利用它強大的內聚力轉化為政治組織運作的向心力;并且從族人的精英分子中‘選建明德……即‘封建親戚,以蕃屏周。由是而形成為‘別子為祖,繼別為宗的宗法封建制。”[3]
宗法制度以天然的皇室血緣來維持家庭內部的統一性,但是隨著大宗與小宗的層層分封不斷發展,兩者之間的關系越來越淡薄,天子與諸侯之間政治關系越來越緊張,最后戰亂頻起,西周德宗法制度發展到春秋戰國便開始衰落,孔子把這一時期稱之為“禮崩樂壞”,他認為恢復西周禮樂制度可以重新建立社會秩序,恢復西周禮樂的前提便是有一個具有統治權利的王存在,但是西周屬于大宗與天神直接相連接的血緣無法落實個人頭上,孔子受啟發與西周的“以德配天”的政治觀念,先天的皇室宗族血緣無法取得,那便可以從后天的德性出發達到“內圣外王”,由此孔子提出了以“仁”為中心的道德規范體系,以倫理道德作為社會政治制度的國家,依靠個人發揮德性而獲得社會的穩定與和諧。在這里需要重視的是孔子只是從政治層面把血緣重心轉移到倫理重心,其核心仍然是以西周的宗法精神為價值取向的,“血緣宗族的社會形態及價值需求,則成為家族倫理價值觀產生的基礎。如果沒有這一基礎,不僅嫡、庶之制, 大、小宗之別無從談起, 一些基本的倫理價值觀念更不可能產生。”[4] 家庭、血緣仍然是倫理道德的最原始的出發點。
在血緣背景下,父子關系是血緣最直接的關系,“夫愛敬之始為孝悌,孝為縱貫之情,悌為橫施之情,縱貫之情通通上下百世,由吾身至祖而上,由祖而橫施其敬及祖之兄,再順而下,而至其宗子,至于君。”[5]統治者把君臣的尊卑等級觀念與家庭血緣的父子關系相聯合,把宗法倫理納入政治秩序,使宗法倫理制度化、政治化,從而使最終成為國家的統治原則,這樣個人的小家庭與國家這個大家庭具有相同的制度和原則,即可稱之為家國同構,本質上“是家庭、家族本位基礎上的君主專制主義等級社會的一套倫理政治秩序系統,它的源頭是孔子追溯歷史尤其是繼承周公制禮作樂而形成的。”[6]
自西周全憑與天神直接相連的血緣關系到家國同構形態下宗法倫理下的家庭血緣關系,經歷了一個循環,然其本質卻發生了變化,前者是把天與血緣直接掛鉤,統治者因血緣關系具備統治權利,形成大宗與小宗之間天然的統治與被統治的關系;后者是把倫理與血緣相連,通過這種家庭倫理下的父與子的血緣關系過渡到統治者與被統治者“君”與“臣”的關系,“以孝治國和家國同構在本質上是相通的,這種文化模式體現在血緣關系成為家國同構的歷史起點,血緣關系自然地成為政治的前提,家族的血緣凝聚力成為政治制度的基礎,繼而構成官僚結構的政治框架。”[7]由于政治統治的需要,儒家的道德規范成為家庭內部和個人的行為準則,成為整個國家公認的倫理規范,實是禮俗之效而非法律強制規定,由此“倫理本位”社會形成。
“倫理本位”社會注重倫理道德并以此建立社會關系,其主要特點可分為四點。第一點為政治倫理化。中國古代讓西方最驚訝的莫過于其朝廷科舉選官制度,西周血緣與政治相匹配,擁有大宗同系血緣才有資格成為地方統治者,經過儒家的調整后,“內圣外王”成為國家君主的模式,政治的選賢仍能也從血緣轉移到以倫理道德為中心各種類型的考察。從最初的“舉孝廉”簡單通過其行為事跡的考察轉移到科舉制度,以儒家經典作為考試內容,把倫理道德知識化,為非血緣的官僚制度提供了基礎。第二點是經濟倫理化,家庭以倫理親疏遠近來共產共享經濟,小農經濟下家庭共產共財有利于提升家庭內部的凝聚力。第三點是以家庭為重,家庭成員極其重視家庭內部的倫理關系,家庭情誼成為個人決策乃至國家決策的重心。第四點是人人向里用力,這一特點是由于儒家道德倫理內在性的特點和以家庭為重兩種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人人向里用力,各為前途,形成了“職業分立”的社會。
“倫理本位”社會的特點有其積極作用,但一方面也導致了中國舊社會構造的崩潰。政治的倫理化帶來的只有統治者,而無統治階級,且政治權利的開放也帶來了政治主體的不穩定性,生死全掌握在統治者手里,由此缺乏革命動力,歷史上只有一朝一代的更替,周期性的一亂一治,而無本質的變化;經濟倫理化下,父輩去世后留下的財產繼承是按照家庭內部兄弟劃分所得,而非按照嫡長子繼承制,即本可以用于擴大再生產的原始積累被稀釋,無法進行規模生產,最終導致了中國無法發生產業革命,經濟上無法形成壟斷,沒有壟斷自然無法形成階級;以家庭為重導致了社會無法形成超越家庭團體,缺乏團體,養成了散漫消極的態度;人人向里用力致使職業分立,無法形成資本的大量積累來達到壟斷,最終對立的階級便無法形成,階級不成,武力無法安放,國家政權無法建立。
對“倫理本位”社會的發展進行探析無疑是重要的,因為任何一個國家發展至今,其在幾千年前所發展出來最初國家原型會一直滲透文化參與歷史進程,所以需要對其最初的國家社會原型有較為清晰的認識,探究其之所以形成并且發展影響后世的原因。梁漱溟以倫理本位社會為出發點分析了中國舊社會的弊病,由此提出鄉村建設運動最重要的便是要培養具有中國精神的團體組織,由這個團體組織發展壯大成為現代新社會的雛形,最終實現國家的重建與儒家傳統文化的復興。
[參考文獻]
[1]梁漱溟:《鄉村建設理論》[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26-27頁。
[2]呂思勉:《中國政治史:呂著中國通史》下部[M],廈門:鷺江出版社,2014年,第46頁。
[3]管東貴:《從宗法封建制到皇帝郡縣制的演變:以血緣解紐為脈絡》[M],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35頁。
[4]姜廣輝,程曉峰:“中華文明“連續性”形態形成的原因——從西周的宗法制度談起”[J],載《中國史研究》2016年第2期,第63-75頁。
[5]唐君毅:《中國文化之精神價值》[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32頁。
[6]李祥俊:“儒家王道政治的歷史淵源、理論建構與思想演進”[J],載《當代中國價值觀研究》2017年第5期,第44-62頁。
[7]楊增和:“論以孝治國與家國同構的文化模式”[J],載《船山學刊》,2017年第5期,第15-18頁。
(作者單位:上海大學,上海 200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