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賢慧 徐靜 高翠鴻
摘要:波德萊爾被視作法國象征主義先驅,而李金發則是中國第一位象征主義詩人。兩人都有大量描寫女性的詩歌,他們筆下的女性時有相通之處,時有相異之點。本文試圖從兩位詩人筆下女性的身份地位、常用意象以及主要特征三方面對二者女性主題的詩歌進行多維度對比分析,從而總結出女性形象的異同點。
關鍵詞:波德萊爾;李金發;女性形象;詩歌;對比
古今中外,與女性相關的文學作品數不勝數。無論是在熱情開放的西方文學,還是內斂含蓄的東方文學中,女性一直都是文人們熱衷探討的話題。作為法國象征主義詩歌的鼻祖,波德萊爾在他的作品中對女性人物進行了大量細致且深入的刻畫。與以往不同,他在詩歌中并未刻意描寫女性的柔美,而是另辟蹊徑,運用象征、暗示、應和等手法向世人展露了女性的罪惡面。這種“以丑為美”的美學原則對后來赴法留學的李金發產生了深刻影響。通過對比二者作品不難發現,雖然他們的寫作風格類似,但無論是從詩歌中女性的身份,意象,還是特征來看,均存在一定的差異性。
一
波德萊爾的生命中,曾出現過三位對他詩歌創作影響深遠的女性。被稱為“黑維納斯”的讓娜·杜瓦爾是一位黑白混血女演員,在她身上“淫糜放蕩與天真的坦率結合”,惡與美的奇異交融令波德萊爾又愛又恨。“為了消除怨恨,我要從你這高聳的胸脯,/這迷人的乳頭上/吮吸毒芹之漿、忘憂之水,”(《忘川》)。性感的讓娜不僅滿足了詩人的欲求,甚至成為了詩人的“忘憂之水”。波德萊爾還稱其為“我的回憶之母,情人中的情人”(《陽臺》),母親和情人的雙重身份體現了詩人的戀母情結。此外,波德萊爾也為他的“白維納斯”薩巴蒂埃夫人創作了不少詩作。她身材高挑,膚色白皙,面容端莊,受到許多社會名流的追捧。在這位女神面前,波德萊爾自慚形穢,不敢直接求愛,便采用匿名信附詩的形式表達心意,其中就包括名篇《給太快活的女郎》。除了這兩位黑白維納斯,還有一位“碧眼維納斯”瑪麗·多布倫。她是一位戲劇演員,兼具波德萊爾的情人和妹妹兩種角色。詩人曾將這位“魔女”比作鼓風而來的船,稱她是一位“氣宇軒昂的姑娘”(《美麗的船》)。
除三位情人外,波德萊爾還描寫了異域女人。他在詩歌中多次提到了遙遠的異域國度,他本人也曾前往印度、非洲等國旅游探險。在這些奇異國度里,波德萊爾遇到了形形色色的異域女人,感官的無限交融營造了一種神秘氛圍,激發了他的創作靈感。在《頭發》中,“濃密的頭發”勾起了詩人的回憶,他的精神飄到了異域國度,在那里“大口地痛飲芳香、色彩和音響”。
作為一個大城市的游蕩者,波德萊爾并未把眼光局限在光鮮亮麗的上流階層,而是更多地去關注邊緣人物。妓女、女仆、女乞丐、女同性戀、老太婆等女性形象躍然出現在神圣的詩歌殿堂。在《惡之花》的《巴黎風貌》篇中,我們可以看到“雖布滿紅色雀斑,依舊甘甜”的紅發女乞丐,“行色匆匆,如同木偶一樣”步履蹣跚的小老太婆,散發著“陰森的快樂”的老娼妓,“怪誕而妖嬈”的跳骷髏舞的瘦削舞女,甚至在墳墓里“睡得正熟的”善良女仆等人物形象。在《西西娜》、《給一位過路的女子》和《被詛咒的女人》中,還相繼出現了女英雄,陌生女子和一對苦苦相愛的女同性戀者的形象。女人意象的集體性出現不僅展示了19世紀巴黎的社會風貌,更體現了詩人對邊緣女性人物的無盡關懷。
李金發關于女性的詩歌大多是愛情詩,他曾說:“愿永久做愛情詩,因為女性美,是可永久歌頌而不倦的。”(1)有過三任妻子,在國外求學期間還有過一段失敗的戀愛經歷。內心豐富的情感促使李金發創作出了大量的愛情詩,描寫對象主要是年輕時的情人和異國女子。在這些愛情詩中,有對純潔美好初戀的歌頌及懷念之情。如《故鄉》中,“你淡白之面,/增長我青春之沉湎之夢”,在異國他鄉,童年女友的爛漫容顏不時出現在夢中,使詩人回想起美好的童年生活。又如《黃昏》中,“我的小妹,/山頭最后的光影,/反照在你鬟髻上,/正留意這一日的長別。”表達了與心愛之人分別的不舍之情。除此之外,李金發對美麗的異國女子既有強烈的愛慕之情,又有求而不得的感傷之意。他曾說:“我愿老死于你唇之空處”(《給Charlotte》),也曾許下“你不欲生/我可以死”(《Erika》)的誓言。但并不是事事遂意,“你殘忍之筆竟如此書寫,/我惟有流我心頭之冷血為池沼”(《給X》)點明了詩人求愛被拒的傷痛,讓詩人“流盡了一切心淚”(《一段紀念》)。此外,《里昂車中》、《巴黎之囈語》、《A Lowisky》等詩也涉及了異國女子這一女性形象。
在李金發關于女性的詩歌中,還有母親和婦人這兩個極為重要的女性形象。母親給詩人以依戀:“兒子長大了,/雖不能搏虎,/但還能頹睡在懷里么?”長大成年的詩人仍渴望母親溫暖的懷抱。這種感情甚至投射在愛情詩里,“我愿睡在你懷里,/但恐我們夢兒混合了,/假如你唱催眠之曲”(《故鄉》)。本應是戀人間的親密場景,卻像母親哄著兒子入睡。詩人渴求從戀人那里汲取母愛的溫暖,同波德萊爾一樣,李金發也有一定的戀母情結傾向。此外,“婦人”也常在李金發的詩歌中出現。如《X集》中:“村婦之深夜的舞跳/兩袖臨風,腳兒一齊節奏,/火光旋起旋滅。”一個農村婦女深夜翩翩起舞,著實是帶點浪漫主義色彩的離奇想象。在《棄婦》中,詩人刻畫了一位慘遭生活遺棄的婦人形象,表達了對女性的同情。
二
波德萊爾詩中的意象豐富而充盈,他總能通過新奇之法利用意象給人呈現一幅精妙絕倫的象征畫卷。他的女性主題詩歌中的意象大致可分為以下幾種:身體意象、動物意象、宗教神話意象等。
在大多數的文學作品中,描寫女性時避免不了對其身體部位進行刻畫,從而凸顯女性獨有的魅力。在波德萊爾詩中,他描寫最多的便是女性的眼睛和乳房。《惡之花》有將近50首女性主題的詩,其中就17首提到了“眼睛”,“目光”這一意象。“你的眼是我無聊的飲水池。/從這兩只黑眼中,你靈魂的窗,/無情的惡魔啊!少將欲火施放;”(《還不滿足》),“所有這一切都比不上那種毒/流自你的眼,綠的眼,/那兩口湖,我的靈魂顫抖”(《毒》),“美目,向我把迷人的黑夜傾注!”(《貝爾特的眼睛》)。描寫眼睛的詩歌有很多,無非贊美其美麗,而波德萊爾筆下女性的眼睛和目光總有攝人心魂的誘惑力和獨特性。它們并非是空洞的裝飾,更是靈,是魂,是開啟未知世界的窗。乳房也是波德萊爾頻繁使用的意象。它被看作女性生命活力與旺盛欲望的標志。在波德萊爾的詩中,乳房除了體現詩人與情人親密關系,還是詩人靈感的源泉和情感的慰藉。另外,詩人還描寫了大地女神庫珀勒“褐色的乳房”,波希米亞母親“下垂的乳房”,老娼妓“微顫的乳房”,女同性戀“累累傷痕的乳房”。
第二類為動物意象,例如蛇、貓、猴子、老虎、野獸等。波德萊爾描繪女性動態特征時常會引用“蛇”這一意象來贊美女性曼妙的身姿,同時也體現了其危險性。波德萊爾有三首詩題為《貓》,貓兼具溫順乖巧和靈動神秘的特征,詩人用“貓”的意象來描寫女性,賦予女性神秘色彩。另外老虎、野獸有時也出現在波德萊爾的詩中,表現了女性時而兇殘的特點。
第三類為宗教神話意象,如天使、圣母、仙女、女神、惡魔、幽靈、魔鬼、吸血鬼、斯芬克斯等。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這些意象要么是圣潔的,要么是邪惡的。波德萊爾曾說:“在任何人身上,在任何時刻,都同時有兩種訴求,一種指向上帝,另一種指向撒旦。”(2)“天使”之類的圣潔意象反映的是精神的渴求和神性的閃現,“魔鬼”“野獸”之類的邪惡意象投射的是墮落的快樂和獸欲的釋放。
李金發在描寫女性時也常運用身體部位意象,如眼、手、足、頭發、鼻、眉、唇、乳、臂等。在寫給故鄉的戀人的詩中,她的舉手投足是溫婉柔和的。但當寫到異國女子時,不同于傳統中國詩人內斂含蓄的筆法,李金發的筆鋒往往更加大膽和露骨,尤愛寫“乳房”,“唇”這類女性性感部位,如“我心的微撥,/為你乳兒壓住,/我們多好冒險之唇,/不慣微寒的頰,/呵,在何地游蕩。”(《重逢》)
李金發雖然被認為是一位“歐化”的詩人,但他的詩也引用了許多中國古典意象,如裙裾、鬟髻、環佩、足音等,“記取你所愛之裙裾般的草色”,“泉兒是嗚咽在你腳下,/花枝是開放在鬟鬢里。”,“疾步之足音,擾亂之琴之悠揚。”通過這些意象,詩人賦予了女性古典美,及特殊之韻味。
與波德萊爾一樣,李金發的詩中也有體現女性形象雙重性的意象表述。他不僅稱心愛女子為女王、女神、天使,也將其喚作“野獸”,“Sirène”,“蠻野之女客”,“性之奴隸”。法語詞“Sirène”也是李金發鐘愛的意象,意為“美人魚”、“妖艷的女人”,同時還有警報器的含義。詩人多次引用Sirène這一意象,利用它的多義性,表現了女性誘人危險又充滿神秘感的特質。
對比波德萊爾和李金發在描寫女性時筆下的意象,我們可以發現它們既有共性,如身體部位意象和一些神圣的意象,同時又存在異質性,波德萊爾更偏向于使用動物意象來展現女性邪惡的一面,而李金發則鐘愛使用中國古典意象來塑造典雅溫柔的女性形象。
三
波德萊爾筆下的女人是天使與魔鬼的化身,是矛盾的綜合體。她時而端莊優雅,時而性感奔放,神性和獸欲不斷交織在一起。在《獻給美的頌歌》一詩中,波德萊爾將“美”比作一位世人均為之傾倒的奇特美人,并運用了大量的對比修辭來展現女性形象的復雜性:“你來自幽深的天空,還是地獄?”、“你的眼睛包含著落日和黎明”、“你的吻是春藥,你的嘴是藥瓶”。可見波德萊爾詩歌中吟唱的女人絕不是一個單一的形象,而是多維立體的。
對波德萊爾而言,女人既能讓他深陷痛苦憂郁的泥沼,又能激發創作靈感。以讓娜·杜瓦爾為例,她無情冷漠,是殘忍的野獸,是罪孽的女王,詩人經常將其與酗酒、死亡、憂郁等陰暗的主題聯系在一起。他曾坦言自己“已被女人的尖牙和利爪撕破”(《傾談》)。然而女人不僅給詩人帶來痛苦折磨,還能引領他走向一片未知的理想之地。波德萊爾對氣味情有獨鐘,尤其喜愛描寫女人頭發的芳香。通過這種若有若無、虛幻縹緲的感受,他時常能到達感官交融的海洋:“喧鬧的港口,在那里我的靈魂/大口地痛飲芳香、色彩和音響;”(《頭發》)。在這句詩中,五種感官相互交疊重合,是為水平應和,它們同時又與精神和靈魂溝通契合,是為垂直應和。波德萊爾好似一位行走于天地的通靈者,一路采擷感官與精神的果實,而女人的身體正是這種美妙想象力的觸發點。
波德萊爾的“黑白維納斯”是女性形象雙重性的完美化身。讓娜·杜瓦爾妓女出身,對政治和文學絲毫不感興趣,和波德萊爾在一起更多的是為了享受性欲和揮霍金錢。而詩人以敏銳的目光從她的身體上感知到了生命的律動、青春的魅力。她有著猴子般的優雅天真、蛇一樣的溫情,有著瑪瑙做成的眼和散發著蠻荒野獸氣味的頭發……而作為波德萊爾精神繆斯的薩巴蒂埃夫人,盡管外表光鮮,但仍然有著難以啟齒的苦衷。一次,兩人親密地在夜間漫步,她卸下日常的防備,對詩人傾訴衷腸:“做漂亮女人真是一件苦差事,/如舞女般職業平凡,/瘋瘋癲癲,冷漠無情,傻乎乎地/做著那機械的笑顏;”(《懺悔》)。可見,卑劣的靈魂也能綻放生命的華彩,偉大的心靈也有人性的陰暗。實際上,這種矛盾性體現的正是人的真實性,人的真實性即在于人性的多面性。
李金發詩歌中的女人也展現出了一定的多樣性,或溫婉明媚,或撫慰人心,或危險可怖。他對女性形象的構建更多地源于自己的多重身份:受傳統中國文化熏陶的文人,漂泊他鄉的游子及法國象征主義的崇拜者。
李金發1900年出生,先后在梅縣、香港、上海求學,度過了平靜安逸的年少時光。自幼熱愛文學藝術的他深受中國傳統文化的熏陶。寫給故鄉戀人的詩歌常常給人以田園牧歌般的爽朗感受,讓人想到“總角之宴,言笑晏晏”的美好場景。“記取晨光未散時,/——日光含羞在山后,/我們拉手疾跳著,/踐過淺草與溪流,”(《故鄉》)。她溫婉含蓄,明媚伶俐,如同一道永恒的白月光,照亮詩人心中最靜謐的一隅,是他魂牽夢縈想要回到的遠方。
十九歲時,李金發赴法國學習雕塑,無憂無慮的少年生活開始發生轉折。異國他鄉孤身一人,思鄉情緒日益加深。他不得不以傷感的筆觸來懷念故鄉以及故鄉的女人。“倒病的女孩,/夢見天使吻伊的額頭;/窮追的野兔,/深藏稻草窩里。/母親說“發兒來呀”,/我嬌媚著自己,/失去襁褓的溫暖,/滿足了生活的辛酸。”(《少年的情愛》)。母親和故鄉的戀人遠在地球另一端,是李金發心底最柔軟的所在,是飽受思鄉之苦的詩人的情感慰藉。
生活的不如意滋生了詩人憂郁的情緒,他開始閱讀法國象征主義大師波德萊爾和魏爾倫的詩歌來排遣心中的苦悶。《微雨》便是中國受法國象征派啟發的第一個直接成果。李金發的女性詩歌中存在大量“波德萊爾式”的表述。在《心》中,詩人是這樣描繪自己所追尋的繆斯:“她棕黃的頭發,/是一簇荊棘;/她嬌媚的臉孔,/是惡魔的獰笑;/白羊皮的頸圍,/是亞細亞人的枷鎖”。這樣的表達在那個時代是極其大膽和“現代”的,體現了李金發的自我發掘意識。《死者》在一定程度上與波德萊爾的《腐尸》存在互文性。“神秘,殘酷,在生物之頭顱上”,“張著可怖之兩眼”,“青紫之血管”。這些通常被視為骯臟低俗的形象被納入了詩歌的范疇,不得不說李金發為中國新詩拓寬了意象場,打開了新思路。
四
在波德萊爾的詩歌中,“黑白維納斯”是女性形象雙重性的典型代表,異域女人是激發創作靈感的源泉,對巴黎邊緣人物關注體現了他的人文關懷和敏銳的洞察力。他還擴大了“美”的疆界,將大量的丑惡意象帶至神圣的詩歌殿堂,擅用應和手法,將感官與精神融合。李金發作為留洋學子,特殊的經歷讓他的詩歌受到中國古典詩歌和法國象征派的影響。他筆下的女人時而是典型的溫婉中國女子,時而是熱情神秘的異國女人。他的詩歌整體來說無關民族社會,無非是“個人靈感的紀錄表,是個人陶醉后的引吭高歌”(3),因此在思想性上不及波德萊爾,但無論如何,他對隱晦暗示手法,丑惡意象以及應和技巧的使用都不失為中國新詩的有益探索。
注釋:
李金發,杜格靈.詩問答[J].文藝畫報,第一卷,第三號.
波德萊爾.我心赤裸[M].尚聿,譯.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2000.
李金發:《是個人靈感的記錄表》,載楊匡漢等編《中國現代詩論》.廣州:花城出版社,1985,上冊,250 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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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波德萊爾著.郭宏安譯.巴黎的憂郁 惡之花[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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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文雅.波德萊爾與中國新詩[D].武漢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