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惠
摘要:周作人被認為是中國最早提出兒童本位觀的先驅,他的早期作品也成為了研究中國近代兒童教育思想的重要史料。通過《教育雜志》和《中華教育界》兩本當時的權威刊物的載文進行文本考察發現,周作人在紹興提出培養兒童個性、提出兒童本位觀時,當時教育界卻在救國救民的迫切心理需求下,錯失了這一重要觀點,為了快速提高國民素質而將焦點放在優生學的研究上。直到周作人發表《兒童的文學》后,教育界才真正開始著手兒童本位觀的研究。
關鍵詞:周作人;兒童觀
關于周作人兒童觀的考察,始于錢理群先生的《周作人論》和日本學者飯倉昭平的論文[1]。現在青年學者的研究也層出不窮,比如留日學者李瑾的《紹興時代の周作人の児童観》[2]、劉軍的《日本文化視域中的周作人》[3]等。這些研究只是把焦點放在周作人的作品上,作為周作人研究的一部分。筆者試圖打破這種研究局限,將周作人的兒童觀嵌入到當時的歷史環境中去,通過對當時教育權威雜志《教育雜志》(1909-1948)、《中華教育界》(1912-1948)的文本分析,進一步探析周作人和當時教育權威期刊吸收重視兒童個性的兒童本位思想的經緯。
一、周作人留日期間其兒童觀的萌芽
周作人于1906年留學日本,在日本居住了5年之多。期間他不僅和魯迅共同翻譯出版了《域外小說集》,并且還閱讀了大量的日本書籍,其中就有一些關于兒童教育的書籍。
早在明治后半期德國菲爾巴特學派思想傳入日本,逐漸在日本滲透普及。鵜殿篤認為該學派是以倫理學為目的,以心理學為方法的[4]。到了明治末期,該學派因壓抑了兒童的自發性而受到批判逐漸走向衰退。但是在這次大規模的西學東進的過程中,如今我們耳熟能詳的“人格”“個性”等詞匯被教育界發掘并廣泛使用起來。并且,“個性”的意義也由原來的菲爾巴特學派的定義逐漸發生變化。
到了明治末期,隨著菲爾巴特學派思想在日本的衰退,“個性”的含義被不斷擴展加深。吉田熊次在《個性與教育》(1910)將個性和性格統一為一個概念,認為一個人精神活動的各方面所具有的特性才是“個性”的真正含義[5]。即,“個性”不僅指兒童先天的性格,也涵蓋兒童內心精神活動的各個層面。這種定義在明治末期成為教育界的主流定義。總之,周作人留學期間日本正在大規模興起對兒童“個性”及精神世界的重視即重視童心的思潮,這對周作人的兒童觀的形成起到決定性的影響。這將在下文進行更深入地論證。
二、周作人回紹興后兒童本位觀的形成
(一)周作人在紹興期間關于兒童本位觀的論述
1911年周作人攜妻子回國。1912年至1917年是周作人在家鄉紹興兼任紹興縣教育會會長期間,他的早期文筆活動主要被他創刊的紹興縣教育會的期刊登載。
1914年刊載的《學校成績展覽會意見書》是周作人為自己一手操辦的展覽會提出的評價標準建議。其中,第一次提到“以兒童為本位”,“故今對于征集成績品之希望,在于保存本真,以兒童為本位,而本會審查之標準,即依此而行。勉在體會兒童之智能,予以相當之賞識”[6]。要求學生展出的作品符合其兒童的心智,具有童心童趣。周作人也的確是懷著這樣關愛兒童的心理,評審了展覽上一系列充滿童趣的繪畫、剪紙等兒童作品。其中,一個中學生寫了關于社會教育的作文,他直接指出這種題目不適合兒童創作[7]。超出了該年齡段兒童智能的選題明顯違背了他要求保持兒童天性的評價標準,兒童要有兒童的樣子,在此基礎上培養兒童的個性。
到了1920年,周作人在《兒童的文學》中重審了自己的觀點。“第一,我們承認兒童有獨立的生活,就是說他們內面的生活與大人不同,我們應當客觀的理解他們,并加以相當的尊重”[7]。其次,“我們又知道兒童的生活,是轉變的生長的,因為這一層,所以我們可以放膽供給兒童需要的歌謠故事,不必愁他有什么壞的影響,但因此我們又更須細心斟酌,不要使他停滯,脫了正當的軌道”[8]274。兒童既是不同于大人的獨立存在體,又是不斷成長變化的,根據其不同生長階段應給與他歌謠故事等的精神營養,可見他非常重視兒童的精神世界。
(二)周作人對“個性”的解釋
周作人如此重視兒童的精神世界,這里就必須提到他在紹興發表的關于兒童個性的相關文章。
周作人在《遺傳與教育》中根據優生學理論將兒童的個性形成要素歸納為性別、民種、遺傳、外緣。遺傳作為直接影響兒童身體健康的要素在兒童個性形成過程中也起到重要作用,即“形質”和“知能”構成遺傳的兩面。而教育就是外緣。“個人性格,雖具以上四因,而實以遺傳為主,更附益以外界之激刺,助其發達,但其或受或否,仍由遺傳之性自決擇之。(中略)今以遺傳之說應用于教育,則施行教育,即為利用外緣以行揚抑,使其遺傳之性漸就準則,化為善性,復遺于后。”[6]268遺傳雖是兒童個性形成的決定性因素,但是教育卻可以讓兒童個性更加完善。
在《家庭教育一論》(1912)中周作人又將教育以內外分類,家庭教育屬于內部教育,社會教育(包括學校教育)為外部教育。兒童個性形成的初期階段中家庭教育比學校教育更加重要。周作人不僅發表了兒童文學的理論觀點還從游戲、玩具、吵架等多角度來研究兒童的家庭教育問題。比如,《游戲與教育》(1913)、《小兒爭斗之研究》(1914)、《玩具研究》(1914)等。他認為,母親在兒童的家庭教育中起舉足輕重的作用,母親通過兒歌、游戲豐富兒童的生活,兒童健康的個性也自然地被培養起來。
周作人這種觀點里就潛藏著從日本明治時期后半葉到大正初期流行的兒童中心主義的教育思潮。他通過依據進化論的兒童心理學和優生學理論展開兒童研究,注重兒童個性的培養。另一方面,他根據日本教育界的實踐方法注重兒童的精神世界的成長。
三、周作人對兒童文學中的兒童觀的思考
為了滿足兒童的精神需求,周作人在提倡尊重兒童個性的同時,還對兒童文學進行了深入研究。
在《童話研究》中,根據安德魯·朗格的文化人類學理論,周作人認為童話來源于saga, saga有具體的時間,地點,人物,童話只是這寫方面比較模糊而已。周作人把童話定義為“原始人的文學”。蒙昧無知的原始人通過接觸大自然所做出的第一反應最為直接,無關是非,不分雅俗,將其第一感受轉化為語言,所以用來寄托真情的saga即神話是童話的來源。在《童話略論》中,周作人認為童話具有培養兒童的想象力和感受力的功能,認為童話是兒童了解社會,理解事物,掌握知識的有效手段。
在兒童文學的導入方面,周作人特別注意在保護兒童純真天性的基礎上循序漸進地導入相應年齡層的兒童文學。他認為安徒生正是有了一顆不老的童心才寫下了千古名篇。《愛麗絲夢游仙境》更是充分發揮了兒童天馬行空的想象力的典型作品。所以,周作人強調兒童文學中“無意義的意義”,重視兒童的想象力。他認為這種天馬行空的想象力帶給兒童愉悅感,使其可以快樂地生活。并且,他把評判兒童文學作品好壞的權利給了兒童。如果兒童認為有趣,就是好作品。這種有趣無趣的判斷主要就在于“無意義的意義”。
周作人認為中國古典文學中沒有兒童文學的一席之地,反倒是日本的俳句,和歌更接近自然抒發感情,可以從中學習如何理解兒童文學的真諦。于是,他邂逅了小林一茶,在一茶對兒童天真爛漫天性用樸素的筆鋒描寫出來,正是周作人尋求的。坪井逍遙的家庭兒童劇也深得周作人的喜愛。在家里,孩子們向家長展示他們的舞臺劇。臺本簡單且有趣,完全是兒童本位的文學作品。在有趣的作品中,弱化教訓的內容,而是在無形中教育兒童。
四、周作人兒童觀的影響:基于與當時教育期刊的比較分析
那么,周作人的兒童觀在當時的歷史環境中產生了怎樣的影響?筆者擬站在比較研究角度分析《教育雜志》《中華教育界》兩部當時權威期刊中的關于兒童教育的論述。
(一)《教育雜志》《中華教育界》中兒童觀的論述及其影響
《教育雜志》中大部分是簡單的譯介,只有筆名為巽吾的作者研究比較深入。他認為兒童個性的形成由先天和后天兩大要素決定,祖先、父母的性質及胎教是先天要素,家庭教育、學校教育等是后天要素。他還提出遺傳病的危害及孕婦情緒不穩定對兒童身心的影響。巽吾尖銳地指出中國重文輕武的傳統嚴重影響了國民的身體健康,而個性教育的實施可以培養出具有本國特質的國民。
《中華教育界》中關于兒童個性的文章有七篇。1914年,丁錫華所寫的《日儒福澤諭吉之修身要領》直接翻譯介紹了福澤的《修身要領》的各項內容,第一次涉及到培養兒童獨立自尊的問題。但之后的三年里再沒有出現兒童個性培養的文章。直到1916年,李元蘅在《家庭教育中之家訓》中提出“家庭教育之廣義言,凡社會教育,幼稚園教育固皆包蘊于其中也”。家庭教育甚至包含了社會教育的論述,顯示出文章在邏輯上的不合理性。
在對兩本雜志中,比起對兒童個性的培養,在數量和質量上基于優生學的兒童優劣論的文章更勝一籌。另外,對兒童文學的論述幾乎為零。從中可以看出中國教育界更重視針對劣等兒的教學方法,企圖在學習能力和成績上縮小優劣的差距。清朝末年,中國模仿日本的近代教育制度,建立義務教育制度體系,將同齡兒童按學年劃分集中授課,因此兒童學習能力上的優劣便隨之顯現出來。為了提高劣等生的成績,借鑒日本當時的優生學教育思想也是自然的。在面臨民族生死存亡的時刻,重視兒童的競爭機制縮小優劣生的差距,培養強健的國民,對當時的中國教育同仁來說,這樣的研究更有意義,也符合教師讀者的閱讀需求。
(二)周作人兒童觀對近代兒童教育發展的影響
周作人的兒童觀在當時的中國過于前衛,很難引起讀者的共鳴。鴉片戰爭之后,清政府和歐美日等國家簽訂了不平等條約,導致國勢急劇衰弱。直到中華民國的建立國家局勢依然沒有改善。為此如何培養強健的國民,摸索國民的教育方針成為了教育界同仁的首要目標。比起重視兒童精神世界的“個性”教育而言,基于優生學的優劣論更吸引他們。周作人作為紹興縣的一名地方教員,他的觀點也根本沒有機會引起其他教育界同仁的關注。
直到1919年五四期間周作人在《新青年》發表了《人的文學》而一炮打響,成為五四運動中的文化先驅,其論述和作品備受社會關注。次年,他的演講《兒童的文學》正式提出了兒童本位觀。教育界的這兩本雜志立即作出積極回應,1922年《中華教育界》推出了特輯《兒童用書研究號》,延續并拓展了周作人兒童文學研究。周作人從此被稱為中國兒童教育的先驅。雖然他過分重視保護兒童的精神世界,忽視了對兒童的愛國主義教育,但他為中國近代兒童教育的成立和發展所起到的重要推動作用是肯定的。
參考文獻:
[1]飯倉昭平.初期の周作人についてのノート(Ⅰ)(Ⅱ)[J].研究,1966:38-39.
[2]李瑾.紹興時代の周作人の児童観[M].伊藤徳也.周作人と日中文化史[C].東京:勉誠出版社.
[3]劉軍.日本文化視域中的周作人[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0.
[4]鵜殿篤.『教育的』及び『個性』:教育學用語としての成立[J].東京大學大學院教育學研究科研究室紀要,2001,6(27):15.
[5]吉田熊次.個性と教育[J].教育時論,1910,9(4):37-42.
[6]周作人.學校成績展覽會意見書[M].周作人散文全集:1.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369.
[7]周作人.兒童的文學[M].周作人散文全集:2.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2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