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金杜 蘇金成
關于漢《西狹頌》(圖-1),全稱《武都太守李翕西狹頌》,因碑額刻有篆書“惠安西表”四字,世人稱《惠安西表》,由于《西狹頌》刻于靈帝建寧四年,碑刻內容主要是歌頌李翕修建西狹閣道之事,所有又稱《李翕頌》。西狹隔道是當時通往巴蜀的重要道路,閣道狹小,地勢險峻,車騎通行困難。宋代文人曾鞏曾描述到《西狹頌》:緣壁立之山,臨不測之溪,危難阻峻,數有顛覆隕墜之害。1李翕勤政愛民,在做黽池縣令時,體恤民生,開工修路,便于交通,故而流傳為上天感動,天降五瑞,在《西狹頌》全碑正文前有《五瑞圖》記之。
《西狹頌》與《石門頌》《郙閣頌》合稱“漢摩崖三頌”,《西狹頌》是其中保留最完整的漢碑摩崖石刻。《西狹頌》屬于摩崖巨構,篇幅狹長,摩崖面積寬500 厘米,高315 厘米,總面積15.75 平方米。計鐫刻611 字、6 幅圖。其文體優美,遣詞精彩,集篆額、正文、題名、及刻圖為一體,2《西狹頌》碑文由仇靖撰文并書丹,仇靖在當時是地位很低的官府小吏。3碑文末刻有“從史位下辨仇靖字漢德書文”,是現今看到書家署名落款之先例。書刻之事在古代視為“末技”,然洋洋大觀的漢碑刻出于無名書家,并成為傳世佳品。可見,不能因其位低而輕視古人的天工巧琢。
東漢盛行樹碑立石、崇尚厚葬的風氣,碑刻門類幾乎齊全,除了南北朝以后因佛教之興而盛行的造像記和佛教刻經尚未有之外,諸如碑碣、墓志、摩崖、石闕、畫像石題字、石經以及其他類型雜刻皆大備。4
《西狹頌》位于甘肅省隴南地區成縣的魚竅狹中陰面石壁上(圖-2),文字在石壁上經歷了千年之久依然清晰可見,渾然天成。隴南地區具有個別地方沒有的地理條件,以至形成了他們自己的商市,推動了當時文化的發展,促進了當時經濟的繁榮,奠定了經濟基礎。由于東漢時期的統治者在教育方面的高度重視,在長時間的文化積淀下,大大推動了文化的傳播,促進了文化的繁榮。《西狹頌》作為官方正體的隸書,它是隸書成熟時的產物,向人們展示了古代地方文化的水平與地位。它置身于東漢文化之林,在文化和藝術的影響下,形成了珍貴的隸書名碑是順勢而行的,適應了人們的審美追求,它起到讓西部文化得到長久的發展與邊陲文化的融合多樣性。在經濟的發展和文化的繁榮的雙重影響下產生的珍貴名碑,《西狹頌》有益于人們研究史學,具有一定的史學價值。
《西狹頌》為隸書摩崖刻石,宋后歷代名家收藏《西狹頌》拓片,并廣為流傳。尤其是在清代書壇中,《西狹頌》可謂是金石書畫家臨習的重要范本,從另一方面反映了《西狹頌》在東漢眾多摩崖中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和價值所在。如果說東漢是隸書發展的黃金時期,那么《西狹頌》無疑是這黃金時期中一個熠熠生光的金字招牌。

圖-1 《西狹頌》(全碑);摩崖刻石;東漢建寧四年(公元171 年)鐫刻

圖-2 《西狹頌》(摩崖局部)
《西狹頌》為東漢特定的文化背景下形成的,是隸書極度成熟時期的產物。前面所提到《西狹頌》與《石門頌》《郙閣頌》合稱聞名遐邇的“漢摩崖三頌”,三者風格上有所異同。從線條方面看,“三頌”皆厚重圓勁,而在沉穩爽利,波挑豐富方面,《西狹頌》更別有韻意。寬博厚重,雄渾古樸是《西狹頌》最大的藝術特點。何紹基嘗言:“東京分書碑尚不乏,凡遇一碑刻,則意度各別,可想古人變化之妙。要知東京各碑結構,方整中藏,變化無窮。”5徐樹鈞《保鴨齋題跋》嘆其“疏散俊逸,如風吹仙袂飄飄云中,非尋常蹊徑探者,在漢隸中別饒意趣”。6《西狹頌》篆法、隸意、楷型相參并存,諧和相生,書體方正平穩,靜穆虛和,忠實地記錄和展現了漢字由篆而隸、由隸而楷嬗變發展的生動有趣的全過程,這也集中體現了《西狹頌》在漢字演進史和書學史上的地位和價值。7
桂馥說過學習隸書如果不能精通篆書,便不能了解它們之間互通的道理,沒有多見碑帖,便不能知道其中道理。隸書是由篆書演變過來的,經過長期的演變而成的。吳熙載認為《西狹頌》:“此碑純篆法。”兩位書家經過對《西狹頌》的深入見解,旨在說明篆書和隸書存在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學隸書要能夠先通曉篆書,用篆法寫隸。漢代摩崖刻石《西狹頌》用筆方圓兼備,篆書筆法意味濃厚,有篆意楷形之態,碑中摻雜著不少的篆書結構,其結構顯現出四類特點,分別是整體篆化、部分篆化、繆篆化和異類化。8整體篆化與部分篆化是《西狹頌》重要的表現手法,碑文中有大量的篆書體式結構和以部分偏旁部首篆化出來的構造,如《西狹頌》碑文起首“武都”兩字,“武”字上半部寫成“戈”,“都”字右半部寫成“邑”字。雖形貌是篆書,但是被隸書發展所肢解,其形式美已屬于隸書的范疇。
關于繆篆化,指的是將漢印里的篆書文字,方正纏繞,古樸深厚,介于篆隸之間的一種書體,《祀三公山碑》(圖-3)就是一個典型的案例。《西狹頌》與《祀三公山碑》相比,雖缺少瘦長與扁平的夸張字形,但其方正的間架結構卻與《祀三公山碑》有異曲同工之妙。比較《祀三公山碑》與《西狹頌》繆篆化例字中的“官”字(圖-4),“宀”兩邊都是直接往下延長,整體形成半包圍結構,字形更顯方整端正。不同之處在于《祀三公山碑》的“宀”兩邊是呈內偃狀態,《西狹頌》則是外拓,中宮收緊,兩邊放開,夸張字形收放。

圖-3 《祀三公山碑》(局部);漢元初四年刻;篆書;現存于河北省元氏縣封龍山上

圖-4 《西狹頌》繆篆化例字
《西狹頌》中異類化的字高古奇崛(圖-5),令人捉摸不透,如魏碑楷書《嵩高靈廟碑》《姚伯多墓志》看似缺少規整劃一,實則暗藏意趣,生澀老辣,自然天成。如“狹”“懿”“峻”等左右結構的字,偏旁部首遙相呼應,錯落出奇,似乎經過巧妙的設計安排,嘆為觀止。

圖-5 《西狹頌》異類化例字
通過以上對《西狹頌》篆法遺韻的描述,跟金文大篆的書寫表現方式頗有相同,注重金石氣息的呈現。金石氣是清人的觀念,也是清人的創造,但要是過渡強調金石氣便會走到極端。關于清人如何探索金石氣的形成,白砥曾提出:“金石氣的形成與拓片的視覺效應和風化形成的斑駁有著密切的關聯。”為金石氣的形成研究提供了有力的依據。“金石氣”一詞在今天已經成為書法美的一個比喻。我們通常說“書存金石氣”,意即在書法創作過程中,主體有意識地表現出金石文字的一種蒼茫并饒有古意的藝術氣息和雄厚古樸的氣象。”《西狹頌》是山壁石崖上鑿刻而成,常年經受風吹雨打日曬,多多少少失去原有的面貌,這種斑駁雖然給碑上的文字帶來破壞,但是我們通過金石拓片觀察,斑駁表現的金石趣味呈現出意外的線條美。
《西狹頌》文字的形成受當時社會環境制約,主要受到西北遠至敦煌一帶匈奴羌氏作戰生活的影響,當時隸書書寫的一個中心就在酒泉敦煌。敦煌研究院李正宇在研究《西狹頌》所用簡體字時就發現《西狹頌》文本中有些用字出于敦煌漢簡。9
隸書的主要特征在于波磔,突出蠶頭燕尾。宋姜夔《絳貼平》中說:“有波磔者為隸,無波磔者為楷。”波磔具體筆法為逆鋒頓按發力起筆,筆畫中段提筆運行,中實而飽滿;收筆轉筆頓按向右上方側鋒發力挑出,形成波挑。波磔的形成我們最早是從章草漢簡上發現的。章草作為早期草書,又名隸草,最大的特點是保留著隸書筆法的形跡,其結字簡明,線條凝重,波磔鮮明,時有連帶關系,書寫性強,注重點畫變化,筆斷意連。從《西狹頌》中觀察,橫畫并非字字有波磔,根據波挑變化不同,可分為上挑、平挑和平出三種形制。它的波挑比《石門頌》要清晰,比《乙瑛碑》《禮器碑》等其他廟堂碑要含蓄。
《西狹頌》結字氣韻高古、寬博雄渾的風格特點。其楷書形構為清代書畫家稱贊不已。清方朔《枕經堂金石書畫題跋》謂其“寬博遒古”;康有為《廣藝舟雙楫》贊其“疏宕”;楊守敬《評碑記》譽其“方整雄偉,首尾無一缺失”;梁啟超《碑帖跋》頌其:“雄邁而靜穆,漢隸正則也”;日本著名書法家牛丸好一則認為:“《西狹頌》,漢代摩崖的最高杰作。”
前面分析《西狹頌》與簡牘的內在聯系,簡牘發現也為漢字的研究提供了新的史料。史料證明簡牘文字中存在篆、隸、楷、行、草諸體,風格多種多樣,篆隸相參,以篆寫隸,以隸寫篆,并出現篆楷寫隸,《西狹頌》便是一個典型的例子。《西狹頌》作為摩崖刻石,結體中不僅有篆書古勁的筆意,而且已顯露出楷書的點畫形制。康有為曾稱《西狹頌》為“隸中之楷”,上承秦小篆,下啟晉唐楷書,記錄了漢字由篆隸向楷書嬗變的過程。
早在宋明之際,碑刻拓印盛行于世,人們開始將碑刻石碑書法拓片進行臨習和收藏。到了清代,由于金石考據學的興起引起了人們對北碑的研究,通過阮元“尊碑抑帖”書學理論體系和在包世臣加以完善碑學理論的建立,促使清代書家對摩崖、造像、墓志等碑刻文字拓片的重視,篆隸書熱潮蔓延開來。《西狹頌》作為漢代摩崖隸書的代表作,讓清代書家紛紛效仿,深入研習漢碑。
從整個書法史的發展來看,《西狹頌》尤其為清代書家所青睞,并能根據個人喜好吸收《西狹頌》中的養分。如巴慰祖得其爽健、伊秉綬得其質樸、何紹基得其渾厚、吳熙載得其俊逸、楊峴得其整肅。10
巴慰祖喜好金石文字,善收藏,通文藝,書畫印集為一身,其隸書,得力于秦漢刻石,多有吸收漢隸《乙瑛碑》《曹全碑》,也曾經臨摹過《西狹頌》,表現出勁爽挺健,淳樸典雅的書風特點,當代書法家韓天衡稱其隸書:“寫隸書入漢人堂奧。”
伊秉綬在清代書壇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主要以隸書為最,得法于《褒斜道刻石》《郙閣頌》《衡方碑》諸碑,也廣泛涉及其他漢碑,有典型的代表作《隸書臨西狹頌軸》(圖-6)。用顏書筆法作隸,逆筆起勢,力能扛鼎,古拙健勁,靜穆威嚴。同時將一些隸書點畫以斜線、圓點有意削弱隸書的“蠶頭燕尾”,使其書風更顯渾樸蒼勁點畫在方圓之間,看似平直勻整,實筋骨內含,有“墨卿能脫漢隸而大之,愈大愈壯”風之。11

圖-6 伊秉綬隸書《臨西狹頌軸》;紙本;119.6×41cm;天津博物館藏

圖-7 吳煕載《臨西狹頌》;圖片來源:《大學書法-隸書臨摹教程》第115 頁
何紹基在清代書壇以行草書為主,然隸書當然也是清以來頗為顯著的一位書家,以臨《張遷碑》著稱于世,并形成了自己獨特的隸書風格。他所臨《西狹頌》(圖-7)里有著《張遷碑》氣韻,極具神采,行筆雖略有抖動,但不失酣暢淋漓之意,方整古樸,雄強凝重,渾厚中寓靈動,質樸中見恣肆,沉穩而含有流動的意趣。
吳煕載以篆書和隸書最為知名。篆書靈動典雅,頗具嫵媚優雅,在晚清書壇聲譽極高,對后來的趙之謙、吳昌碩均有影響。其《臨西峽頌》(圖-7)隸書作品主要與鄧石如隸書特點相近,長橫末端撥挑棱角清晰,含蓄到位,如“愛”“德”“義”“經”“博”等字,整體行筆穩健流暢,結字敦厚方正,俊朗剛逸。
清代書家對隸書尤其重視,受《西狹頌》影響最深的書家當屬楊峴,以隸書創作見長,對東漢碑碣多有探求,以《禮器碑》《褒斜道》《石門頌》《禮器碑》為本旨,晚年在放縱外復運以顫筆,得瘦硬矯健之趣,又輔以顫筆,流于頹唐,獨具面貌。楊峴臨《西狹頌》(圖-8),力求尊重原作,臨得嚴謹端莊,從用筆上看,略用顫抖來表現金石氣,生澀中略顯拘謹。從結體上看,過于整齊劃一,失去了《西狹頌》本來奇特而豐富的變化。從章法上看,茂密有馀,而疏朗不足。雖略有形似,但原刻的精神面貌沒有很好地表現出來。由于是臨作,所以遠沒有他在隸書創作中的那種果敢和放縱。

圖-8 楊峴《臨西狹頌》;資料來源:《清楊峴臨西狹頌》(上海書畫出版社)
綜上所得,清代時期篆隸書家輩出,之后對于漢隸《西狹頌》也多有追慕者,并受益良多。如梁啟超、羅振玉、鄭孝胥、李瑞清、胡小石、林散之、高二適、來楚生、童大年等等。從他們所留臨作來看,各有獨到的理解,這里便不一一介紹。他們為漢碑《西峽頌》留下了彌足珍貴的臨摹與創作的經驗是我們學書路上的指明燈。
隸書的發展離不開傳統繼承和革新創造。隸書在兩漢時期已達到了頂峰,在書法史上占據了重要地位,之后歷代書家開始與古為徒,研究古人豐富的遺跡并加以臨習提高自身書學素養。明代董其昌說過:學書不從臨古人,必墮惡道。
隸書創作至今可謂百花齊放,一般書家以一家為長,在有了一定的實踐經驗基礎上,再旁涉其他,兼收并蓄,將多家風格特點融合一體。比如何紹基,其隸書以《張遷碑》為起點,在長時間的研習,掌握《張遷碑》的特點和規律,在一定的程度上融入其他漢碑元素,形成了自己獨具面貌的隸書風格,并在清代隸書中讓人嘆為觀止。再如伊秉綬,學習多種漢隸碑刻,如《韓仁銘》《衡方碑》《裴岑紀功碑》《西峽頌》《封龍山頌》《郙閣頌》等,最終是以自身面目示人,看似平穩工整,實際深入漢碑精髓。清代是篆隸發展的盛況時期,書家們紛紛在篆隸書上進行實踐創作,為我們留下了許多借鑒的實際案例。《西狹頌》之所以能夠在漢碑中屹立不倒,除了本身的歷史地位價值,更與后人的傳承影響分不開。
臨摹只是手段,創作才是目的。那么從臨摹到創作需要我們有思想力,有創造力,更要有長期積累的過程,是一個歷練的過程。對于《西狹頌》臨摹,首先要對原帖進行解讀,并加以精臨,要體現出其用筆方圓兼施,圓熟極富變化,篆意濃厚;線條舒展順暢、瀟灑優逸;結字方整剛健,端莊穩重,章法茂密。對于創作,一般采用集字創作法,簡單解釋即選字臨摹。集字可以提高我們的樂趣。經過集字階段,我們應意臨。何謂意臨?不是臨其大意,而是參以己意,并得其精神,對范本應深入理解和消化,并融入自己的意趣。因為真正意義上的創作是脫離原帖范字,將《西狹頌》整體的風格表現得淋漓盡致。《西狹頌》從臨摹到創作,是一個由他神到我神的過程,是一個入古出新的過程。從臨摹到運用是有一段距離的,運用的階段即進入創作的階段。臨帖和創作不是截然分開的,為了既能提高用筆、結字和對整幅作品的把握能力,又能增強學書的興趣,當臨帖到了一定階段,應和創作結合起來,使二者相互滲透和推進。在進行《西狹頌》隸書創作時,應增強其創作欲望,使筆者的真情實感自然流露于作品當中。12正如清代書家王鐸所說:“一日臨帖,一日應求索。”
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寫好作品必須遵循理論與實踐相結合,通過自己的勤學苦練,掌握基本字形結構、用筆的方法,擁有一定的基礎,在不失法度的前提下,賦予個人情感和想象力加以創新,追求變化的同時并且返璞歸真,才能不斷取得進步,創作出更多有價值意義的作品。在創作過程中,充分運用從碑帖中獲得的啟發,并且用個人的理解和感悟,融合領會,形成自己的風格,才能在學書之路越走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