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松
摘要:京派作家對待人生、人性的看法,近于一種“嬰兒狀態”。他們不以人的先天優劣和后天成敗來評判一個人好壞與善惡,而是從人性中最自然、本真的狀態來塑造他們眼中的美好、自然的人物形象。所以,京派作家看待人性上,均是站在弱者的角度上。質言之,弱者身上的品性,會更接近于人性本真的狀態。所以,不論是翠翠、細竹、小英子等少女形象塑造,還是對天保、儺送、柏子等男兒形象的刻畫,亦或是對老船夫、團總順順、楊馬兵等成人形象的創造,都是一種接近于人性本身最真實、自然的形態。所以這些人物的生存環境,也是自然、和諧、與世無爭的。曹文軒在抒寫人性、塑造人物形象上與京派有相似之處,認為自然、本真的人性即是美。又有不同之處,曹文軒會將大悲大苦植入人物生存環境之中,繼續考驗有著永恒力量的“美”。因此,本文試從小說文本入手,比較“京派”作家與曹文軒在人物形象塑造中的異同,以探究“京派”文學在當代繼續發展的可能。
關鍵詞:京派;曹文軒;人物形象
引言
眾所周知,在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京派”是一個從理論到實踐都頗具整體性的一個文學流派。從廢名、沈從文、到汪曾祺,“京派”作家在思想、創作和生活上,提倡人們重返自然、本真的人性人生。現代城市文明病給人帶來痛苦和壓抑,回首昔日和諧的自然生命形態,淡泊、純樸的生存環境卻可以蕩滌人們心中的污濁。因此,回到自然中,重新與自然和諧共生,就是“京派”作家推崇的人性生存模式。進入新時代,工業文明迅猛發展,城市文明病日益凸顯,與此同時,當代作家曹文軒重舉自然人性的大纛,號召人們回到自然、美好的人性生存空間,重新思考自然美、人情人性美。雖然所處時代不同,但是,曹文軒與“京派”前輩在文學創作的思想上不謀而合。他們都認為美是自然的,是有力量的,在時代浪潮的沖擊下,還文學以及人以最原初和最本真的狀態。當然,論及細處,二者之間還是有些許差異。以下試將京派作家和曹文軒筆下人物分成少女、男兒、成人三個方面,進行探究。
一、純凈璞玉般的少女形象
在沈從文的作品,少女的美被刻畫得十分精致、生動。之所以特別鐘愛少女是因為少女時期的女子剛褪去孩童時期的幼稚無知,心性上已有了些成人的耐性和多情,懂了些事情,但是比起成人,還是單純很多。這時期的女子,身體上已有玲瓏有致的線條,面容也嬌嫩,心地又善又純,特別能打動人的心。《邊城》中的翠翠,就是沈從文心中完美的化身。她“在風日里長養著,把皮膚變得黑黑的,觸目為青山綠水,一對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長養她且教育她,為人天真活潑,處處儼然如一只小獸物。人又那么乖,如山頭黃麂一樣,從不想到殘忍事情,從不發愁,從不動氣。平時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對她有所注意時,便把光光的眼睛瞅著那陌生人,做成隨時皆可舉步逃入深山的神氣,但明白人無機心后,就又從從容容的在水邊玩耍了。”在青山綠水的自然中長大的翠翠,不僅長得清秀,性格也像水一樣純凈、清透。她從不嫌棄清貧的生活,對老船夫很孝順,又懂事,又聽話。別人的稱贊并不會引起翠翠有多么地不高興,反而是溪水中不經意游過的鴨子或小魚,才更令她心馳神往。按常理看,翠翠生來沒有父母,靠爺爺撐船度日,是個苦命的孩子。但是翠翠從沒有表現出傷感、悲痛的情緒。她在風日里自然地生長著,不受城市文明的腐蝕和侵蝕,尤其表現在對二老儺送的感情上。翠翠對儺送的感情是真摯的,但是她的羞澀、靦腆讓儺送誤會了她的意思。祖父死了,儺送走了,翠翠很傷心,但是仍然在渡口等著儺送的歸來,也許是一天,也許是一生。
曹文軒在評論沈從文筆下的女性形象時說:“女性是可愛的,尚未成熟的帶著嬰兒氣息的女性更是可愛的”,而且“世界仿佛因為有了她們,也變得寧靜了許多、圣潔了許多。”曹文軒在創作中無疑是偏愛女性的,或者更準確的說是偏愛女孩的,“她們之中雖有的已為人婦,但其身心仍是水做的女孩。”如《細米》中的蘇州知青梅紋,蕙質蘭心,純凈乖巧,善解人意,既有嬰兒般的氣息,又籠罩著母性和神性的光輝。面對繁重的農活,梅紋總是咬牙堅持完成任務,即使是自己做不到的事情,也要努力做到。在得知可以回城的消息時,她并沒有想象中那么高興,反而舍不得油麻地的鄉親們,更舍不得對她視如己出的校長一家。她既有溫順的一面,又有重情重義、堅毅果敢的一面。《草房子》中的紙月,長得白凈清秀,好看地讓人憐愛,離奇的身世使她變得神秘。她聰明乖巧,總是得到老師的表揚。她懂事,知道心疼長輩,小小的身體弱不禁風,卻總幫著外婆干活。這樣的女孩,就像一首詩,給人帶來美好的想象。《青銅葵花》中的葵花,是個苦命得讓人心疼的女孩,在父親去世被收養后,卻并不沮喪,而是感激,用滿心的愛對待身邊的人。小小年紀,卻已懂得幫家人貼補家用,窮苦的生活因為有了親情,讓葵花感到特別的快樂。
這些清麗如水的女孩,都因為生命中的變故,遭受到常人無法體會的苦難。她們身體里流淌著翠翠、夭夭們的血液,是她們在當代環境下的生命延續,她們同樣美麗、善良,也同樣受盡苦難。正如曹文軒所言:“苦難幾乎是永恒的。每一個時代,有每一個時代的苦難。……人類的歷史,就是一部苦難的歷史,而且這個歷史還將繼續延伸下去。我們需要的是面對苦難時的那種處變不驚的優雅風度。”面對苦難,生命的韌性和毅力,在她們身上充分散發出了光彩。
二、熱血柔情的男兒形象
京派作家表現少年的“真與自然”時,展現出不拘小節、重情重義、充滿血性、敢于擔當、希望自由、雄強進取的“真漢子”。如《邊城》中的天保、儺送兩兄弟,因為同時喜歡上翠翠,嘴上不說,心里卻很不好受。即便如此,他們彼此也沒有用哥哥或弟弟的身份讓對方讓步,而是靠自己想出的法子公平競爭。哥哥走車路,要由爹爹做主請媒人向老船夫說親,弟弟走的是馬路,站在渡口對溪高崖上,為翠翠唱三年六個月的歌。哥哥一旦知道翠翠喜歡的是弟弟,就選擇下行離開,不愿意勉強翠翠,卻不慎溺死。儺送因為哥哥的死而心生愧疚,誤會了老船夫,認為他“為人彎彎曲曲,不利索,大老是他弄死的。”,也賭氣選擇下行遠走。兄弟之間的深厚、樸實的情誼讓人動容。在愛情面前,兄弟倆同時選擇了為對方著想,這種敢于承擔的勇氣是熱血柔情男兒的可貴品質。雖然這是最后釀成翠翠愛情悲劇的主要原因,但卻讓人諒解,以致人們對翠翠、天保、儺送,沒有偏袒,只有愛惜和憐惜,不舍言語。這種不摻雜任何雜質的手足之情,透出一種健康的、向上的人格。
曹文軒也塑造了眾多性格鮮明,鄉土氣息濃郁,生命力旺盛的男兒形象。曹文軒將鄉村少年最真實的性情還原在最真實的環境里。惡意、仇恨、矛盾、自私、又夾雜著善良、仁慈、悲憫、真誠、樸實,使人物形象栩栩如生。《草房子》里的桑桑、禿鶴、杜小康、細馬等,各個都不完美的,像泥土一樣的少年,經過生命殘酷的磨礪和考驗后,通體散發出男子漢的堅毅氣魄。桑桑是校長的兒子,學習又好,在孩子們中很出風頭,唯一能和他較量的是杜小康。杜小康家是“油麻地家底最厚實的人家”,而且“杜小康個頭長得高,比其他同齡孩子高出一頭多,但并不胖,臉色紅潤,很健康,是一個女孩子的臉色。”在別的孩子念到六級都沒有一根皮帶,一年勉強只有兩季的衣服的時候,杜小康才一年級就有了一條皮帶,有一年四季的衣服。這讓桑桑體會到了嫉妒和自卑的滋味,甚至做出報復的行為。然而得知自己得了絕癥的時日無多及又被意外治好之后,桑桑的心理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仿佛瞬間變成了一個心中充滿悲憫的大人。而杜小康,在經歷了家庭的變故,從油麻地最有錢的孩子,變成了最窮困人家的孩子后,為了養家糊口,他一步步地克服了矜持和羞澀,一步步地戰勝了自己,成為家里的頂梁柱。,當杜小康在冬日的雪地里在校門口賣東西時,連校長也對幾個正望著杜小康的老師說,“日后,油麻地最有出息的孩子,也許就是杜小康!”。經歷磨難,他比以前更堅強,勇敢。曹文軒筆下的其他少年,如細米、青銅等,也同樣如此。
京派作家在描寫鄉村少年時,都盡量突出他們身上的蓬勃生命力以及男孩應該有的血性、氣魄和雄強。所以曹文軒在創作這類有關成長的長篇小說時,融入了很多常人無法體會的苦難,諸如流離失所、天災人禍、父母雙亡、家破人亡等。該怎樣擔起如此沉重的擔子,又該如何走出人生的陰霾,蛻變得更加堅強,勇敢,讓更多人重返自然本性,讓生命煥發出該有的光彩。
三、質樸大地般的成人形象
京派作家筆下質樸善良的成人,就如孕育生命的大地一樣,呵護、滋養著幼嫩的生命自然成長。具有自然之美的少女和敢于擔當的血性男兒的成長,離不開成人的教導和呵護。就如沈從文《邊城》中善良、美好的翠翠,若不是有一個從小疼愛他的祖父,也不會那么得單純、自然、純樸、善良。這個老船夫,一輩子都在渡船上度過。他為人正直、慷慨、樸實,是個仁慈對待他人的慈祥老人。“他從不思索自己的職務對于本人的意義,只是靜靜地很忠實地在那里活下去。” 因為翠翠從小沒有爹娘,老船夫心中充滿了對這個孤女的無限憐惜,并盡自己最大的努力給翠翠營造幸福的人生。特別是在對翠翠婚嫁這件事上,便能看出他的用心良苦。所以當天保和儺送一同來追求翠翠時,老船夫選擇了沉默,他愿意尊重翠翠的意思,翠翠喜歡誰,想跟誰,他就答應誰做孫女婿。翠翠從小耳濡目染了祖父的豁達、正直、純樸,做事也和祖父一樣。掌水碼頭的團總順順,也是個“大方灑脫的人,事業雖十分順手,卻喜歡結交朋友,慷慨而能濟人之急”。順順的兩個兒子因為追求翠翠,一個溺死了,一個賭氣遠走,但是順順并沒有責怪翠翠。翠翠的祖父去世以后,孤女可憐,順順就把翠翠接到家里住,承擔起照顧翠翠的責任。汪曾祺《受戒》里可以娶老婆的和尚和小英子的父母對明海的關心,都體現出一種仁愛、通脫、和諧。小英子的母親甚至“摟住明海的和尚頭:‘你真聰明!你給我當一個干兒子吧!”,喜愛之情,溢于言表。
曹文軒《青銅葵花》中青銅一家,生活清貧,但是看到可憐的孤兒葵花無家可歸,便毅然地擔負起撫養孤女葵花的擔子。因為多了一個人吃飯,使得本已窮苦不堪的家庭變得更加困苦,但是一家人卻過得越來越快樂。為了讓葵花有學上,青銅的爸爸、媽媽、奶奶不分晝夜和勞苦地賺錢。為了不讓葵花有失落感,全家人一起為她在學校的文藝表演鼓勵助威。為了讓中途領養的孩子葵花生活得幸福快樂,爸爸、媽媽和老奶奶愿意為她付出一切。為了讓兩個孩子在冬天到來之前住上新屋,奶奶甚至偷偷地把戴了一輩子的珍貴耳環賣掉,當被發現時,奶奶只是“將青銅與葵花都攬到她的臂彎里,抬頭望著天空和月亮,笑著說:‘青銅、葵花要住大房子啦!”,而這樣無私的愛,也只有心存無限慈愛的人才能做得到。《細米》中細米一家對于下放知青梅紋的照顧和關愛,同樣讓人感動。《草房子》的校長桑喬對孩子的恩威并重,對孩子的教導,雖然毒打犯錯的桑桑,但是并不個人兇狠殘忍的感覺,然而覺得他教育的對,后面帶桑桑治病對孩子更是深沉的愛凸顯無遺。還有女教師溫幼菊,在得知桑桑患絕癥后天天為他熬藥,正是“文弱的溫幼菊,給了他神秘的力量”,讓桑桑熬過那段生命中那段最難熬的日子,并成長為更加堅強、勇敢的孩子。
成人在成長的孩子心目中,是一個學習的榜樣,也是一個膜拜的對象。京派作家筆下的成人,大都是懂得理解、尊重孩子,知道用心去跟孩子交流。成人對孩子總是充滿著濃濃的愛和仁慈,而孩子也受成人的感染,性情特別溫順、懂事。曹文軒在前人的基礎上,對成人形象做了更進一步的塑造和描寫,在他筆下的成人,不僅是為孩子的成長揚帆護航的舵手,而且會隨著孩子的成長而一同進步。成人與孩子之間是相互影響、相互需要的關系,二者離開誰,生命都會顯得蒼白。曹文軒的作品,不僅告訴了孩子們苦難存在的價值和意義,更告訴了成人如何讓孩子,甚至是自己面對苦難。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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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文軒:《青銅葵花》,代后記:《美麗的痛苦》,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46、247頁。
曹文軒:《草房子》,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
沈從文:《沈從文集·邊城》,廣州:花城出版社2007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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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沈從文:《沈從文集》[M],廣州:花城出版社,2007年版。
[2]曹文軒:《一根燃盡了的繩子》[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3年版。
[3]曹文軒:《草房子》[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
[4]汪曾祺:《汪曾祺全集》[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
[5]曹文軒:《青銅葵花》[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
[6]曹文軒:《紅瓦黑瓦》[M],南京:江蘇少年兒童出版社,2009年版。
[7]付紅妹,張虹:《曹文軒小說女性形象解讀》[J],《文藝爭鳴》2007年第6期。
[8]劉婧婧:《建構童真視域下的純美世界》[J],《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6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