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雅琪
摘 要:“物感”說由最初的樂論,發展成為重要的中國古代詩論,是魏晉文論中重要的學說,所有的論述都是圍繞“感”而展開對文學創作進行論述的,主要論述了文人在進行文學創作中“物”與“情”之間的關系,都突出了“感”的雙向交流互動的特征。《文賦》與《詩品》作為闡釋“物感”說的主要代表作品,從不同角度、不同層面對“物感”進行了闡釋,向我們展現了“物感”說發展和成熟的過程。
關鍵詞:物感;《文賦》;《詩品》;詩緣情;可以怨
一、“物感”的闡發
(一)“感于物而動”:《樂記》對于“物感”之闡發
“物感”是中國古典美學和藝術理論中一個重要的審美范疇,中國第一部系統論述音樂美學的專著《禮記·樂記》在書中首次明確提出了“物感”這一概念。
《禮記·樂記》云:“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動,故形于聲。聲相應,故生變,變成方,謂之音。比音而樂之,及干戚、羽旄,謂之樂。”這段話表明了兩層意思,一是音樂的發生是因為人心之動,二是音樂的生成是由于五聲的雜比。其詳述了“物感”說“物—心—音—樂”的過程,指出音樂創作中人與物之間相互作用的關系,多數學者認為這也是“物感”說最早的理論表述。
“樂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感于物也。是故其哀心感者,其聲噍以殺;其樂心感者,其聲啴以緩;其喜心感者,其聲發以散;其怒心感者,其聲粗以厲;其敬心感者,其聲直以廉;其愛心感者,其聲和以柔。六者非性也,感于物而后動。”所謂的音樂實為樂、詩、舞的統一,是心的表現,而心又可分為“樂心”、“哀心”、“喜心”、“怒心”等,這些心皆為“物使之然也”,外物激發起人們不同的情感,使之在音樂中有了生動的表現,從其中不難看出“物”對“心”的觸動是音樂產生的基礎。在我們的現實生活中,我們也能體會的到音樂體現著人們的內心情感,即為心的表現,而人們的內心情感又源于客觀現實的社會生活,即為物的反映,“樂”產生的根本即在于創作主體的心靈有感于物,是物促成了人心之動,從而流露出喜怒哀樂的情緒,這種自然性情對音樂的產生起到了一定的主導作用。
《樂記》中所闡發的“物感”思想以樸素的唯物主義觀點揭示出藝術創作的動因,強調了創作主體的內心情感對于藝術創作的主導作用,這一系列的理論引發了后人對其進行了深入的探討,而中國美學也是沿著這一條線而發展下去的。
(二)“物感”作為審美范疇
自然萬物對于人心的觸發以及對于文論家們的啟發是很大的,特別是對于魏晉后的文學創作,影響則更為深遠,在魏晉南北朝時期,中國古典感物美學的成熟與定型都在這一時期內完成,“物”的概念隨著古典物感美學的基本定型而具有了獨立的審美價值和審美意義,“物”不僅可以指客觀事物,還可以指主觀意識,即為人們想象中事物的表象。朱光潛先生也曾在此基礎上,提出了“物甲”和“物乙”這兩個概念,所謂“物甲”即為事物本然的存在,“物乙”則為物的形象,這兩個概念的也更進一步的論證了物與心的交流,以達到情景交融的效果。由于“物”所獨具的表現性,因而可以傳遞出人們內心不同的情感色彩,人們在感物的過程中,產生不同的情感體驗,并將情感表達出來,使物之形與人之情相融合,從而達到劉勰的《文心雕龍》之《神思》篇中所描述的“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的情感高度。
《毛詩序》作為我國第一篇系統論述詩歌的專論,論述了詩歌產生的動因即為情感,并且明確的將情志相結合。到了西晉,陸機的《文賦》作為中國文學理論批評史上第一篇全面探討文學創作過程的理論專著,首次將“物感”說應用至文學理論中,充分注意到了“物”的動態性,認為創作者之“意”要隨物而動。劉勰在《文心雕龍》中也強調了自然萬物對創作主體的觸發作用。到了魏晉南北朝時期,物感美學得到了充分的發展,并且在這一時期完成了成熟與定型。
二、“物感”之物
(一)《文賦》:物感之“物”的獨立
西晉的陸機是將“物感”說真正應用到文學理論上的第一人,其所著的《文賦》是中國文學理論批評史上的第一篇全面探討文學創作過程的理論專著,首次將“物感”說應用至文學理論中,陸機所提出的“物感說”這一理論,其涉及“物”與“情”這兩個基本要素,物是客觀的、外在的,心是主觀的、內在的,心與物交感,使得審美主體產生創作沖動,這便是陸機“物感說”的基本內涵。陸機也充分注意到了“物”的動態性,認為創作者之“意”要隨物而動。在魏晉南北朝感物美學的發展進程中,陸機也無疑是起到了承前啟后的作用。
《文賦》開篇云:“佇中區以玄覽,頤情志于典墳。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悲落葉于勁秋,喜柔條于芳春。心懔懔以懷霜,志眇眇而臨云。詠世德之駿烈,誦先人之清芬。游文章之林府,嘉麗藻之彬彬。慨投篇而援筆,聊宣之乎斯文。”《文賦》中的“物感”思想將自然景物納入物感的范疇之中,開始強調自然景物及四時之景對人的感發作用。“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悲落葉于勁秋,喜柔條于芳春。”這兩句中的“四時”、“萬物”、“落葉”、“柔條”都是屬于自然景物,由于時間的流逝,引發了人們的感嘆。樹葉落于秋天,心生悲感,柔條又發于春天,心生歡喜。陸機認為四時之景的變化引發了人們對光陰的感嘆,同時也將人們引入了審美體驗的領域,觸發了人們的情感,從而引發了人們的審美創造沖動。
在前代,由于受儒家經學思想的統治,“感于物”中的“物”不僅指自然界的物象,也指具有某種倫理道德意義上的事,與前代的物感美學所言之“物”不同,陸機《文賦》中的“物”已完全是指自然景物了。這種轉變在一定程度上預示著儒學統治地位瓦解之后人們審美情趣的一種轉向。時代的變革和社會思潮的發展變化使得陸機將“物”的范疇擴大到了自然景物,這是在打破了儒家經學思想對人們的禁錮之后,呈現出的一種“物”的獨立的觀念,這對魏晉南北朝美學的發展無疑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二)《詩品》:自然風物與現實境遇
先秦兩漢時期不注重自然景物,而是注重諷諫、教化,魏晉時期發現了自然景物具有獨立的審美價值,開始注重自然景物與人的交感,但同時也忽略了社會諷諫與教化的責任。到了鐘嶸,他開始有了一個明確的轉向,即由自然物逐步向社會生活中的事物回歸。在《詩品序》的開篇中,鐘嶸便承接前人的話題并進行了創新,提出了“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這一命題,這是對《樂記》“感于物”思想以及《文賦》和《文心雕龍》的繼承,但也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前人的理論。
在《禮記·樂記》中的“物”側重于倫理道德意義上的“事”,在陸機的《文賦》中的“物”主要指四時之景的變化,在劉勰的《文心雕龍》中“物”不僅指自然界的事物,也指社會生活中的事物,到了鐘嶸,其《詩品序》云:“若乃春風春鳥,秋月秋蟬,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諸詩者也。嘉會寄詩以親,離群托詩以怨。至于楚臣去境,漢妾辭宮;或骨橫朔野,魂逐飛蓬;或負戈外戍,殺氣雄邊,塞客衣單,孀閨淚盡;或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返;女有揚蛾入寵,再盼傾國;凡斯種種,感蕩心靈,非陳詩何以展其義?非長歌何以騁其情?故曰:“詩可以群,可以怨。”使窮賤易安,幽居靡悶,莫尚于詩矣。故詞人作者,罔不愛好。”其中“楚臣”、“漢妾”、“塞客”、“孀閨”、“士”與“女”,這一個個鮮活的形象,鐘嶸突出了他們的個人遭遇,可見其肯定了人的至高無上性,那么必然也會關注人事,且與自然景物相比,人在社會生活中發生的事顯得尤為紛繁復雜,人生遭遇也更能引起人心的共鳴,特別是能觸發人之悲情的社會生活更能引發人產生一種“非陳詩何以展其義?非長歌何以騁其情?”的創作沖動。可見鐘嶸延續了前人劉勰的說法,而且比劉勰講的更為明確,鐘嶸《詩品序》中的“物”既包括了《文賦》和《文心雕龍》中所包含的自然景物,又包括了社會生活中的事物,且鐘嶸更側重于社會生活中的事物,這是鐘嶸不同于陸機和劉勰之處。
三、“物感”之情
(一)“詩緣情”
“情感”是魏晉時期的文人們十分關注的一個問題,也反映了當時的文人們對于文學本質問題的深刻認識。在魏晉時期確立的“人的自覺”的風氣也影響到了文學創作的領域,文學創作也逐步傾向于追求“緣情”,這為陸機《文賦》中的“緣情說”提供了理論基礎。
陸機《文賦》中所說的“緣情”中的情既指物感之情,也指“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悲落葉于勁秋,喜柔條于芳春”這樣的個人的喜怒哀樂之情,而這些情感又統稱為創作情感。《文賦》中“慨投筆而援筆,聊宣之乎斯文”這句正是表明了陸機從自己的實踐經驗中得出感悟,認識到情感就是文學創作動機的來源。同時陸機還認為作家個人人格的高雅程度也決定著文學創作情感的深厚程度。陸機要求作家注重個人的情志涵養,由于作品風格的高下由作家精神境界的高下所決定,所以陸機十分注重作家個體的人格。
在《文賦》中陸機提出了“詩緣情而綺靡”這個理念,這貫穿于陸機的整個美學思想。《文賦》云:“信情貌之不差,故每變而在顏。思涉樂其必笑,方言哀而已嘆。”這兩句準確清晰地表明了陸機認為只有文學創作者內心充滿了真摯的情感,才能充實文學作品的內容,在真實情感的基礎之上的情與文之間才會相統一。于是陸機在《文賦》中用“或遺理以存異,徒尋虛以逐微。言寡情而鮮愛,辭浮漂而不歸”兩句揭示出由于文章缺少創作者的真情實感而顯露出的毛病。
以上都足以說明陸機是重情的,以抒情作為文學創作的出發點。總而言之,陸機的“緣情說”中的“緣”是憑借、因為之義,與宋齊以來詩歌創作中情感表現的縱情不同,陸機所強調的是情感對于文學創作過程的積極作用。《文賦》中所闡述的詩歌以抒情為基礎的文學創作理論,比較清晰地揭示了文學創作的本質規律,為后代的情感理論提高了基礎,在古代文學理論上成就極高。
(二)“可以怨”
與陸機的《文賦》不同,鐘嶸在《詩品》中更加強調“怨”情對人的感發作用,同時也注重詩對于“怨”情的抒發。鐘嶸在《詩品序》中提到了“詩可以群,可以怨”,而只字不提“詩可以興,可以觀”,足以見得鐘嶸是反對過分的倫理教化的,也體現了鐘嶸獨特的審美理想。與孔子的“詩可以怨”所宣揚的“怨刺上政”意義不同,鐘嶸《詩品》中所強調的“怨”是一種哀怨之情的表達以及怨憤之情的書寫。由于魏晉時期社會動蕩不安,文人在文學創作時時常流露出一種人生無常、感慨時光易逝的悲涼之情,文人重情在當時已經成為了一種普遍的風尚,所以逐步形成了一種以悲為美的文學創作傾向,鐘嶸物感思想中的以人為本、推崇怨情也與此密不可分。鐘嶸在《詩品》中最為推崇的詩歌情感就是“怨”,他的“怨”情由先秦兩漢時期推崇的儒家之志擴展為魏晉時期所倡導的個人之情,無論是離愁之苦,還是生死哀情,都可以通過詩歌來表達怨情。鐘嶸也尤為重視“怨”情對人心靈的感發作用,這種“怨”情先是感染詩人,引發詩人的創作沖動,再通過詩人文筆的表達深入到讀者的心靈,從而產生情感上的共鳴。
四、結語
在中國的古典文學的發展流變中,心與物之間的關系較早的引起了人們的關注。《禮記·樂記》最早提出了心物感應理論,至魏晉南北朝時期,西晉的陸機是將“物感說”應用于文學理論的第一人,齊梁時期的鐘嶸又對“物感”理論進行了更為深入的闡釋。通過對陸機《文賦》與鐘嶸《詩品》的比較分析,《文賦》將自然景物納入了“物感”的范疇,而《詩品》又在此基礎上增加了個人的現實境遇這一方面,豐富了“物”的內涵。在情感的表達上,陸機主張“詩緣情”,認為詩歌創作應以情為主,鐘嶸則更加強調“怨”情對詩人的感發作用。《文賦》與《詩品》作為闡釋“物感”說的主要代表作品,共同為我們展示了魏晉南北朝時期“物感”說的發展流變,至此,“物感”說進入了相對成熟的階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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