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暢
千百年來,蘇東坡在中國文化史上備受文人墨客的崇敬與欣賞。他的人生,以通透為底蘊,歷盡悲歡離合、陰晴圓缺,卻始終保持著一顆九死不悔的赤子之心。遙映人間冰雪樣,蘇東坡當如是。
一、新綠:詩酒趁年華
在蘇東坡一生絢爛多姿,他考得了科舉,做得了官,寫得了詩賦。既能策馬揚鞭,也能溫燉美食,不但會吟詩作畫,也會參悟佛理。他像是一個全才,他所有耀眼的才華背后,是一個充實有趣、好奇勇變、臻于精神富足的靈魂。所以即使身處逆境,他都不會心如死灰、自暴自棄,反而是懷揣著最美好的希冀,理想不死,心志猶存。這種勇于進取,快意人生的豪邁,使得我們讀蘇東坡時永遠感覺生活可愛、萬物欣喜。
春未老,風細柳斜斜。試上超然臺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煙雨暗千家。
寒食后,酒醒卻咨嗟。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
春水初成,春林初盛,春花初茂。煙雨蒙蒙之時,最是心有暗沉;酒過三巡,醒來思鄉嗟嘆。每當過往的憂思縈繞心間,他總是能沖淡這份哀默。青春易逝,時不我待,若總顧影自憐,耽于消極,豈不任年華流走,空留遺憾。趁著風光正好,何不放目四海,游走天下,把握當下好時光,待回首時,只見快意瀟灑。
“惆悵東欄一株雪,人生看得幾清明”。一個文人表達自己內心情感的深度恰恰決定了他的文學高度,蘇東坡的詩詞中總是流露著一種淡視人間苦楚與憂愁的廓然無累心態,不是因為他天然能夠過濾負面情緒,而是他始終能夠在樂與悲之間找到適合自己行走的維度,與自己握手言和。眼前的時光值得被珍惜,人生中也有許多有趣多姿的事物等待去探索。這也是他在文學作品中留給后代讀者最深刻的啟示。“詩酒趁年華”,年華不老,來日可期,走出悲歡哀怨的束縛,這也正是他清醒的人生底色,如初春的新綠,蓬勃盎然。
二、月白:不思量? 自難忘
情深意重是蘇東坡最直擊人心門的人格魅力,人生的境遇無法激發同感,但最質樸真誠的思妻之情讓無數讀者紅了眼眶。不必去追證他們二人的相識、相知與相伴過程,一首短詞寥寥數語、字字珠璣,足以觀照所有的思緒,痛徹心扉的思念與苦楚。感情是有義之人的軟肋,他可以抵擋外來的一切狂風暴雨,他可以在困窘中堅強生存,他可以在落魄中依然任安自得,可唯獨面對最親愛卻陰陽兩隔的妻子之時,一向達觀的蘇東坡流下了眼淚。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這是一向任真豁達的蘇東坡對妻子的傾訴之語。十年陰陽兩隔,內心的苦楚你無法聽到。歲月催人老,如果我們相逢,你認不出我來。可是你在我心中依然青春姣然,溫婉恬靜地在窗前梳妝打扮。我們互相注視著,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只有裹挾萬情的眼淚簌簌流著。松濤深沉,你安息的地方也是我永遠腸斷的地方。蘇東坡的訴說力透紙背,情真意切,肝腸寸斷。不思量,自難忘,因為對一個人的愛已經刻進骨子里,你雖已離我而去,但卻以為你依然在我身旁。
一首悼亡詞《江城子》讓我們看到了蘇東坡內心柔軟、重情深思的一面。通透的人生底色需要憂傷感懷,并不是一成不變的樂觀豁達。這底色是赤紅而不是暗灰,這種感情坦蕩磊落,這份追思感人肺腑。他的心底始終為故人留著位置,百味人生中也少不了痛別離、不復見的哀婉和無奈。“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言為心聲,淚隨筆下。一樣的月夜,一樣的思念,蘇東坡的人生底蘊中也因這份清冷的悲痛而真實高貴,如懸掛在漆黑夜空中的月色。
三、湛藍:也無風雨也無晴
蘇東坡被貶謫到黃州的那段時光里,他游歷了許多地方,嘗試了許多新的事物,在這個過程中實現了自洽,而不是沉溺于悲傷之中昏沉度日,也沒有整日感慨憤懣懷才不遇,一個內心世界豐富的人,一個精神空間富足的人,他總是能夠找到當下應該去完成的使命。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他任真放達,在雨中歡快前行,悠然自得。身著蓑衣,手持拄杖,臉龐微醺。自然的風雨跟他人生的風雨相比實在是微不足道。自可安然歸去,無所謂風雨,無所謂陰晴。“只有經過實在的貶謫之悲的浸泡和過濾,也就是經歷人生大喜大悲的反復交替的體驗,才領悟到人生的底蘊和真相,他的曠達性格才日趨穩定和深刻,才經得住外力的任何打擊。”蘇東坡早已走出了因外物的變換流轉而傷春悲秋的局限,沒有頹唐感傷、狂狷激怒,他自然溫潤,像是一個樂天派,人生的通透底色也在這里得到圓滿繪染。
“成熟是一種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輝,一種圓潤而不膩耳的音響,一種不再需要對別人察言觀色的從容,一種終于停止向周圍申訴求告的大氣,一種不理會哄鬧的微笑,一種洗刷了偏激的淡漠,一種無須聲張的厚實,一種并不陡峭的高度”。這是余秋雨對蘇東坡過盡千帆、歸來任安的人生境界和性格魅力的闡釋,涵蓋了他一生中面對許多困境時以及在困境中突圍的心態。“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蘇東坡想把余生寄托在江海這樣寬闊無邊、蔚藍高遠的地方,這是他的追尋和向往,這種追尋也一定程度上決定了他的人生高度。他依然天真自由,達觀自洽,人生的底色像天和海一樣湛藍無染。這份灑脫與堅守恰恰是他帶給古往今來無數失意之人的一個良方。
蘇東坡是中國文化史上一個難得的全才,但他一生的著述和功績都植根于他通透的人生底蘊。在時間和空間這兩個維度上,他歷經苦難,依然保持著人性中的本真和善意;一貶再貶,也不忘尋找生命中的詩意和遠方。他的人生是一幅寬闊而鮮活的畫卷,“通透”是這幅畫卷的底蘊。他對年華的珍視和憧憬構成一抹新綠;對故人的思念與感懷染就一彎月白,對人生悲喜淡視繪成一片湛藍。這些素凈的色彩構成了他的人生底蘊,通透澄明,溫良向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