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明慶
跟犁曾是生產隊時代的一項重要農活。每年秋后犁地種麥,隊長都會派個半大小子給扶犁手打下手,牽牲口,打土坷垃,镢地邊等等。就像建筑工地上,泥水匠壘墻,要有一個小工給他搬磚和泥一樣。
那年我十多歲,學校放秋假,隊長派我跟犁。扶犁手是萬俊爺, 五十多歲,瘦高個。人人都知道他脾氣爆,好吵人,但他干農活一流,犁耬鋤耙、揚場放磙樣樣在行,在隊里沒人比得過他。所以,為他跟犁,我心里有幾分發怵,也有幾分崇敬。
犁地要起五更,這是秋忙時的習慣。天不亮,我和萬俊爺就到生產隊的馬棚里牽出一頭棗紅色騾子和一頭黑里帶白的毛驢。萬俊爺先從井里挑兩大桶水讓牲口喝足,再愛撫似的拍打掉它們身上的灰塵、草毛,然后把棗紅色的騾子套上裝有七寸步犁、土耙等農具的膠輪車上,把毛驢往車幫上一拴,“叭”的一聲鞭響,萬俊爺趕著牲口便朝地里進發了。這時天依然黑咕隆咚,星星閃爍,月色朦朧,我坐在車上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田野里一陣清爽的風把我吹醒,揉揉惺忪的雙眼,我才發現已到了地頭。不敢怠慢,趕緊幫萬俊爺搬犁、套犁。騾子是硬牲口,負責帶墑,毛驢只能在它的右邊作配角,拉邊套。
剛開始是起墑。朦朧的月色下,萬俊爺在地里不慌不忙地走個來回,便決定了起墑的位置。他說,如果地塊是中間低兩邊高,就要從中間起墑,要覆著犁;如果兩邊低中間高,就從兩邊起墑,就攪著犁。覆著犁就是土往中間翻,這樣犁完后正好土翻得平平展展。攪著犁就是土往兩邊翻,最后犁完時也是平平展展。
起墑時,我必須牽著牲口照直走,這叫牽墑。每次起墑萬俊爺都會大聲喊:“抬頭、挺胸、眼往前瞧,拽緊騾子,胳膊伸直,大步往前走。”他說這樣起墑才能筆直。如果我稍不留神,牽不好牲口,犁溝就會彎彎曲曲,這時他就會發火:“你操的啥心,瞧瞧犁到哪了?讓別人笑話咱。”起過墑,牽墑的人就可以離開了。只見萬俊爺右手扶犁,左手拽韁繩,嘴里吆喝著,在地里來來去去。這時,我會坐在地頭歇歇,看萬俊爺布滿青筋的大手掌控著步犁穩步向前,看紅褐色的泥浪一排排翻卷。犁過的地往往有硬的土坷垃,需要我用镢頭挨個打碎,如果地頭邊角有未犁到的地方,也要用镢頭镢镢,萬俊爺說別看這活兒不起眼、瑣碎,要是做不好,播下的麥種就長不踏實,出來的苗非黃即瘦,會影響收成。
萬俊爺做活快,天亮時能犁一畝地。這樣一天下來可以犁完三四畝。有一天,太陽都過了頭頂,我們已犁了二畝多了,萬俊爺還不讓收工,說要到另一塊地起了墑再回家吃飯。太陽高照,我又饑又渴,牲口大概也饑了,左跑右竄,不好好拉套。起墑時我右手牽著騾子沒精打采,騾子也出著粗氣,邁著小步不好好走。起的墑又彎又淺,這時萬俊爺惱了,大聲喊:“你在想啥,起的這是啥墑?是長蟲過路還是娘兒們拐線!”說著就舉起鞭子要打我,但一鞭子下來卻很很地抽在騾子身上,騾子疼得猛一用勁把套拉斷了,還把我拉翻在地拖了好遠。我的手被磨破了,滿臉委屈地跑到地頭放聲大哭。萬俊爺先沒有管我,他把套接好,把牲口套好,走到地頭拍拍我身上的土,擦擦我臉上的淚,彎下身子對我說:“不是爺不心疼你,我肚子也饑了,咱干活不能馬虎,起墑不好犁出的地就不踏實,一疙瘩一塊的,種上莊稼苗也出不齊,人哄地皮,地哄肚皮啊,種莊稼和做人一樣,要踏踏實實。”
為了趕活兒,許多時候中午是不回家吃飯的,每到午飯時,萬俊奶奶不見我倆回家吃飯,總要?著盛有蔥花油餅、黃面窩頭的籃子,提著水壺往地里送。那時候農村還很貧窮,平時都是吃黃面窩頭,只有過節或來了親戚才能吃一頓面條和白饃。萬俊奶奶心疼老伴兒,知道扶犁耕地既是技術活兒又是體力活兒,所以總要破天荒地烙幾張蔥花油餅給萬俊爺補充體力。萬俊爺總是不舍得吃完,分一半給我,他自己再吃些黃面窩頭。萬俊爺每次把蔥花油餅遞給我時,我總是看到他那布滿皺紋、神態嚴厲的臉上散發著愛的暖流。
那年秋天,我給萬俊爺跟犁十多天,犁了30多畝地,每一塊都犁得又深又細,足頭足沿,耙得平平展展。
“人哄地皮,地哄肚皮啊,種莊稼和做人一樣,要踏踏實實。”三十多年過去了,我走過許多地方,換過好多工作,但我經常想起給萬俊爺跟犁的日子,經常想起他給我說的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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