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間（組詩）

段新強(qiáng)

母親的玻璃瓶

不需要用它盛洋油了，也沒有

剩余的農(nóng)藥，和鄰家送的紅薯酒

但母親還是習(xí)慣性地扶正瓶子，就像扶起

窗臺上緊緊卷起來的一束光陰

由此，我又看到了家中富余出來的

一截空閑，此刻它脫離了功用的束縛

因自由而通透，把自己

不緊不松地含著

世間的一些波瀾終于得以喘息，虛無

找到了邊緣

如扶起它的垂暮之人

有了折射光的深度

即使心里多么急切的語言，也不再

輕易說出

碎瓷片

它躺在路邊，嵌在進(jìn)退兩難的

命運里，光芒含混

修飾著現(xiàn)實的缺口

圓滿的審美價值里，缺席的部分

總是最重要的

它為這個時代越來越精致的瓶頸而

窒息，不得不獨自承擔(dān)了

整座爐窯詰問的火焰

但它不是孤單的一片，它與周圍的

色彩、灰塵、聲音和光影，融成了一個整體

它那僵硬的邊緣，只是告訴我們

世間延伸著意味深長的裂痕

空間

后沙峪站，花梨坎站，車道溝站

……很明顯，這里都曾是荒野之地

我們的腳下，少不了落滿草籽，深埋白骨

鐵軌如連接某種線索，被行駛的地鐵

擦起火硝

……從呼家樓到褡褳坡用了十分鐘

再從褡褳坡到國貿(mào)，同樣用了十分鐘

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的關(guān)系，就像

把繁體字翻譯成簡體，又把簡體字

轉(zhuǎn)換成一長串?dāng)?shù)字信號

而我此刻的存在，就是一個接點

在荒蕪與繁華之間

在緩慢與迅疾之間

在消失與來臨之間

在一聲呼嘯里，世界來不及遲疑的

瞬間

檢修之詩

從一個零件到另一個零件

從一個部位到另一個要害

連軸的，離合的，制動的，滑軌的

都沒有什么功能上的故障了

但那些長久吱呀呻吟的源頭

還沒有找到，那些

越積越大的生理陰影

始終隱藏在灰塵和油污里，模糊不清

可能是來自一個螺絲的陳舊，或者是

一個齒輪的疲憊……也可能

來自一處隱秘的焊縫——后面連接著某種

超出機(jī)器本身的、不可知的巷道

唉，一個鋼鐵之軀

反復(fù)向我喊出了它難以忍受的病痛

而我卻無能為力，甚至不知道

該怎么對它安慰，只能一遍遍地涂抹潤滑油

讓一個命運的旋渦越轉(zhuǎn)越快

鴨石村

很遺憾，我第一次來，就看到了

它骨子里的衰敗

想象中的田園色彩，被眼前的現(xiàn)實一筆筆

涂改得凌亂不堪

傳說中的吳振華小學(xué)，只剩下

幾間空瓦舍，蜷縮在大山實實在在的空蕩里

不見勤快的淳樸女子，不見黝黑的莊稼漢

唯有一河水嘩啦嘩啦

清點著年久失修的鄉(xiāng)間歲月

當(dāng)我離開時，一陣風(fēng)正刮無可刮地

刮著，幾聲潦草的鳥叫

讓鴨石村的荒涼

又長高了一寸

烏曼寺

缺失了的檐角上，掛著什么

僧人辛苦掛上去的鈴鐺？一只山雀

用細(xì)喙梳理的時間？還是

落葉紛紛在雷雨中交出的沉默？

伏地叩首的人，念念不忘的

是什么？那個似有所得，下山去的人

背影如幻覺，坐在寺廟里的神

哪一尊是他所造？

烏曼寺是不是也常常質(zhì)問自己，質(zhì)問

困在久遠(yuǎn)年代里的傳說？

大山扶著自己漫長的傾斜，清風(fēng)繼續(xù)穿行于

榫卯間牢固的縫隙

到欒川

到欒川，一個人就是

一座行走的山

帶著土生土長的蒼翠，懷著

仙師遺落的傳說

步塵下滿是峰巒疊嶂盤根錯節(jié)的情緣

如果遇到一條河

粗糙的肉身又會泛起水浪

在與沙石的擁抱、碰撞中，生命的曲線

趨向愈加精致和自由

即使流經(jīng)喧囂的集市，靈魂也始終是透明的

舒放不盡遠(yuǎn)古細(xì)微的清涼

而座下的鋼鐵汽車，則在駛下高速公路的瞬間

就已張開雙腮，側(cè)轉(zhuǎn)羽翼

進(jìn)入了木質(zhì)或液態(tài)的秘道——

哦，多么好，徜徉于這道法的國度

即使沉重僵硬的工業(yè)產(chǎn)物，也繁育著

一粒粒夢的原子，它們?nèi)彳洝駶?/p>

落地開花